第七章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但一个字一个字都是那么清晰地飘进来,在最后一个字的 余音里,她感觉到他柔软的唇触上了她的耳垂…… 小猫两三只偶尔晃过他们身后,但没有人扫兴到打扰艺术家专心致志的工作。 她并不讨厌吉尔,以及他的抚触。在那一瞬间她有点恍惚,头脑一片空白,虽 然吉尔的解说依然清清楚楚荡进耳膜,但他怀里那个身子好像已不是她的,那是一 只古老的七弦琴,而吉尔正抚琴唱着一首失传已久的情歌。 “跟我去特洛伊吧,海伦……” 当他完全迷失于自己营造出的幻境时,她却全然清醒了过来。特洛伊失陷了, 她不是海伦,他也不是巴里斯,他们只是一对在卢浮宫雕像前调情的青年男女。 她突然发现自己在对方的呼唤下,以最快的速度冲下阶梯。 当室外的冷风使她稍微恢复平静时,她发现自己正呆呆站在灯火通明的金字塔 前,而那完美的三角轮廓在泪水中逐渐模糊。 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号码,但一拿起听筒,它却那么自然地从记忆中跃出, 毫不费心跳进她准备拨号的手里。 “喂……” 文森的声音从电话线另一端传来,她迟疑了,该不该回答呢?勇气在一瞬间瓦 解,她慌乱地看着它像沙漏的沙般无情地流逝。 “海伦,是你吗?喂,海伦,海伦……” 第一次听见他这么激动,不自觉地她的回答几乎要破喉而出,被卷进他声音的 涡漩里,但门口突然传来粗鲁而不耐烦的敲门声,她像受了惊的小鸟失手把听筒挂 了。是怅然,还是失了神呢?她任那无礼的访客敲了一阵子才去应门。 她起先认不出门口这个T 恤短裤;踩着双拖鞋的女人;在她蓦地惊觉那是她没 有梳妆打扮的芳邻之前,对方已一阵旋风地扫进屋子,一屁股摔到她的宝座上,毫 不客气,“台湾女孩儿都是像你这般不要脸吗?” “台湾女孩个个都是有教养,礼貌周到的。”她冷冷地回了她一句。 对方想必听出了她语中露骨的讽刺,睁大眼睛瞪了她好一阵,再度开口,没有 先前的狂风急雨,但敌意仍是不减,“把话说明白吧!你到底想怎么着?”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少装蒜,你背着我勾引我的男人,以为我不知道?”唷,“她轻薄地笑了,” 趁我前脚不在急急忙忙把他带进房间,够火辣。怎么?还满意吗?还是只要男人就 好?“ “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的男人,你都没有资格为一点捕风捉影的事对我大吼大叫,” 她开始下逐客令,“我累了想休息,晚安。” “等等,你以为这样就算了?” “不然要怎么样?要合要分,是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没有兴趣,也不想管。” “谁说我们要分来着?我只是来警告你安分点儿,少动他脑筋,人家戒指都拿 出来了,你啊,他只是玩玩罢了,在我背后偷口腥吃,以为人家认真了?” 最后一点忍耐力也被磨光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口罗唆个没完的她推出门, “我说了我跟他一点瓜葛也没有,再见!” 一边暗骂着这巴斯卡居然还丢下烂摊子让她收拾,一边则无法决定该抱怨还是 该同情这场闹剧的女主角才好。那感觉,就像是发现划入嘴里的生蚝带着点不干不 净的碎片。 沈爱云,二十五岁的台湾女子,偶然邂逅四十四岁的巴斯卡。帕松和同是二十 五岁的吉尔。沙维叶。陷入若有似无的失落之中。 蚝刀顺利插入以后,左右晃动一下把壳撬开,接着沿着蚝壳划过,彻底分开上 下两片;愈是大的生蚝抓力愈强,若是不割开蚝壳就直接想打开它,常会弄得一塌 糊涂或导致蚝汁流失。 生活再次归于常轨与平淡,她终于又回到课堂上,到底,她在这边的身份还是 学生,偶尔也该尽尽学生的义务;此外,她发现语言的学习与进步,是生命中比较 容易掌握和得到成熟感的部分,至少,跟其他很多东西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付出 努力就可以得到报酬,而且它的成果是看得到了。 班上某个同是台湾来的同学对于她来了这么久,竟然不太和其他台湾学生打交 道深感讶异。她以忙和消息不灵通作为借口,对方非常热心地表示下次的聚会带她 去,和大家认识认识,她答应了,从没有比此刻更觉得她的确是需要朋友,虽然她 不敢抱太大的期望。 她的预感不幸成真。那天,当她被带到众多同胞面前时,她觉得更加孤寂。没 有人排挤她,没有人冷落她,但她知道她并不属于这群人,虽然他们都对她露出友 善的微笑,但知道他们讲的是另一种不同的语言———讽刺的是她和法国人讲法文 时反而没有这种强烈的疏离感。或者因为这种同文同种的场合,在众多的同质性下 异质和孤立感更容易被凸显出来?她静静地看着别人说着笑着,像是有一堵看不见 的墙把她和他们隔开,或者其实在玻璃屋里的是她,不是他们? -------- 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