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与误解 八月十三,仲秋夜阑。 长安的月光也许并不比南边的要圆些,但是照在静静的梨雪斋里,又有着格外 不同的柔婉和清朗。长长的柳丝如绦,细白的茉莉如雪,陈列在月光之下,一时也 难分清云里梦里。 兰圃旁的花栏旁,背手立着一道黑发垂落的修长身影。他好像在这里站了很久, 因为白衣的下摆已经有被lou 水打湿的痕迹,在月光和宫灯照耀下,濡出了一团团 的暗色水印。 朵儿和雨墨站在后面不远的长廊之下,拢手轻叹起来,“这都半个多月了,真 是搞不懂大少爷怎么还是这么沉得住气,他是不是不想把少夫人接回来了?” “少胡说!”雨墨白了她一眼。过了一个年头,他已经长高了些,说话也有了 几分小男子汉的威风,不再跟从前一样腼腆。“你知道什么?大少爷现在心里肯定 难受得很,要不然,他怎么会天天没事就呆在西林苑里,还让人把西林苑的所有东 西都打扫干净恢复了原状?他这是在心里想着少夫人呢!” 朵儿撇嘴:“我才不信!要是他想着少夫人,那他为什么不去宫里跟皇上挑战? 我觉得二少爷说的对极了!男人大丈夫,就应该拿出点气魄来,皇上贵为一国之君, 却抢起了大臣的妻室,这算什么?你都不知道,自从大伙知道大少爷回京之后,外 头好多人又开始闲言碎语起来,说大少爷根本是中看不中用,怪不得让皇上耍得团 团转……那话都难听死了!” 她口里嘟囔着,手下扯了一. 根茅草,轻轻抽打起朱漆木栏来。雨墨皱起眉, 不屑地说道:“你们女人就是这样,就喜欢看着男人们争得要死要活的!也不想想, 大少爷万一跟皇上打了起来,吃亏的是谁?”说罢被朵儿一瞪,只也搔着脑袋叹了 口气:“当然啦,我也觉得大少爷这样子很不妥……” 朵儿拿着手里茅草往他头上一. 挥,哼了一声扭头走了。 雨墨摸着头,憋红了脸扯开嗓. 子道:“不过如果是有人碰你的话,我一定会 找那人拼命的!……” 花栏旁的凌云手扶木桩,缓缓蹲下身子,挑中了一. 株茂盛的秋兰,拿起一旁 的花铲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移出,捧在手里。廊下传来的声音并不很小,但他似乎 根本没有听到,脸上是再也平静不过的神情。 “雨墨,拿个花盆来。”他突然间温和地开口,雨墨愣了. 愣,才听懂了他的 话,赶紧从旁边搬了个小花盆给他。他徒手捧了些泥土进去,将兰花小心地种在土 里。 “少爷,这是要放到屋里去吗?”雨墨捧着花盆,问盯. 着花叶默然不语的他。 “放去西林苑,那. 屋里原来的那一盆已经枯了。”他拍了拍手心,说道。 雨墨正要走,凌原从廊下走了过来,冲凌云一俯身:“大少爷,吴将军、赵将 军和圆真大师来了,正在花厅里。”凌云顿步,点了点头,对雨墨道:“你先拿过 去,放在妆台旁边的花架上,仔细着,别弄污了地面。” “哎。”雨墨重重点头离去。 片刻后,凌云踏着月色到了梨雪斋小花厅,骁骑将军吴毅,白虎邨营参将赵宁 和都察院御史姚珂正在寒喧。月色照进了敞开的窗子,将树影也映射在窗前地面上。 凌云拨了拨横cha 过来的桃枝,从侧门上台阶入了屋里。面向门口的吴毅抬眼 见着,含笑冲其余二人扬手道:“凌相来了!”凌云浅笑入屋,面上仍是如方才踏 花赏花时的淡定从容。“姚大人,二位将军,久等了。” 不等他行礼毕,赵宁与二人对视一眼,不悦地抢话道:“凌相哪里话!咱们都 是凌相的手下,无不唯凌相之命是从,如今这样,竟是不把咱们当自己人了!” 凌云浅笑,缓步走到屋中央,说道:“我早已经被罢官,‘凌相’二字,再不 敢受。往后唤我一声凌云即可。如今该称为‘相’的乃为左丞相杜安,你们不要被 人听了去,以生岐义。”赵宁闻言偏头,与旁边二人同时皱起了眉。吴毅竖眉沉声 道:“凌相此言差矣!我吴毅是个粗人,这辈子只佩服一个人,就是凌相你!就算 是如今不在位上,我吴毅也只认你这么一个监国御相!换了任何一个,我也不服!” “吴兄言之有理。”一旁姚珂沉吟了片刻,也说道:“皇上虽已革去了凌相的 头衔,但是显然,没有御相在朝制衡,朝中势力无法维持安定,如今杜安与秦府联 手坐大,右相庞昇早已暗中不忿,自册后之后,皇上又加封了秦子由的爵位,而杜 安之女尚未正式嫁入秦家,也已得了赏赐,这就更拉大了庞昇一班人心里的不服, 往日与庞昇走得并不那么近的一些臣子,也渐渐与他交往密切了起来。可是皇上又 睁只眼闭只眼的,不知圣意究竟如何。” 凌云神色并无变化,唤了他们坐下,淡然执起茶壶,替他们斟茶。“圣意难测, 不如不测。来,喝茶,这是今年出的秋茶,试一试。” 三人一愕,吴毅把杯子茶一饮而尽,把杯子重重拍在茶几上,大声说道:“凌 相怎地受此小小打击就一蹶不振?想当年聊聊数语就将咱们召集起来,为皇上谋划 夺位扶帝之事而进行滴水不漏的你哪里去了?在江南一举捣毁龙恪与泷国暗中联络 交接处的你又哪里去了?还有拿着一柄折扇潇潇洒洒就进了泷国皇庭的你又哪里去 了?相国夫人是你明媒正娶回来的妻子,皇上仗势拿余莫愁逼迫于你,你救下了她 也就算了,怎地如今回来了也缩在府里一声不吭?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夺妻之恨当 誓不两立,我这大老粗都懂得此理,莫非饱读诗书,拥有文幍武略的你却反而不懂 得!” 吴毅神情激愤,说到最后更是腾地站了起来,“皇上强夺臣子之妻室,本就妄 顾了君臣之礼,而后更是罢黜了你的官职,岂有此理?他们趋炎附势不敢吱声,我 吴毅却不怕!要斗的话咱手里也有几十万兵马,再加上大将军的人,要将他龙煜再 一次xian翻也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可是眼下我们在旁边干着急,凌相你自己却闷 不吭声,未免让我们这些拥护你的兄弟们太过失望!” 他说完冷哼地转过了身子,似是难掩心头的郁闷。凌云却依然平静如常,不言 不语地拿着一方丝帕,包住一旁小火炉上烧开了的茶壶,执起再替他斟满了茶。 赵宁与姚珂对望一眼,心下有些不安,姚珂绕到吴毅身边,低声劝说他道: “吴兄冷静些,咱们与凌相相识这许多年,也知他谈笑之间亦可令天地变色,绝不 是什么怯懦之人,今日怎地也说出这等不知分寸的话来?莫非吴兄也是听信了外头 那些人的闲言碎语,把凌相当成了他们口里那种人不成?” 吴毅一挥手,急道:“我不是听了别人的馋言!我是因为听见外头人如此诋毁 于凌相,心头气不过,可是凌相不开口,我又不能去反驳人家,心里头憋屈得慌!” 姚珂回头看看赵宁,又看看凌云。 凌云至此方微叹了一气,抿了口茶,正色说道:“凌云感激诸位的一片忠心, 即便是往后这朝庭上再也没有我凌云的一席之地,我此生也足矣!”他站起身子, 目光炯炯地望着他们:“不管往后会如何,自此之后,你们就和宵儿一样,是我凌 云的兄弟!” “凌相……”吴毅转过身,不安地嗫嚅着。凌云含笑止住了他,接着说道: “你说的没错,男子汉大丈夫,可杀不可辱。我夫人被迫留在宫里,总要一天,我 会亲自再将她接回来。否则,我岂非真如吴将军所说,成了缩头乌龟?” “凌相,那个……请原谅我适才口不择言!”吴毅臊得满脸通红,头也低了下 去。但到底出身军人,成日里在屯营里混着,也不像寻常人那么扭扭涅涅,只一刻, 就已抬了头道:“凌相既然已经有了主意,那还须早些动手方好,臣听说夫人近来 身子愈发羸弱,恐怕……总之,凌相若要用兵,只管出声!我白虎营的将士都是跟 着我出生入死过的兄弟,只要你一声令下,包管令到兵出!” 凌云眼中闪过一抹痛色,片刻后低头叹息道:“我何曾不想早些?可是我与龙 煜之间的事,是私事,如果需要凭借武力来打败他,那么我还敢妄称什么男儿?因 为一己之私而逞了匹夫之勇,介时导致百姓遭残,岂不愧对于天下人?再说太平年 月起兵反朝本就为逆天之行,如此冒然行事断然会遭到天下人唾弃,甚至围击,如 此一来,岂不等于将我自己陷入了绝境么!” 众人一听,顿时不再言语。只有姚珂跟着叹息了一句:“凌相深谋远虑,实为 吾等所不及。此刻听凌相所言,想是已胸有良策了!不知凌相打算如何进行?吾等 也好着手相助。” “首先当然是要回朝!”凌云唤了他们坐下,单手搭着桌沿浅笑着说道:“只 有手里有了权,我才能跟他斗。” 一阵凉风吹进大殿,他似有些不胜寒意,轻咳了一声,方又说道:“其实他要 斗我,并不完全是因为姹儿,而是因为我助他继位、他不得不将我尊为文武百官之 首,功高盖主实为臣之大忌,他不放心我,于是借要挟余莫愁之性命时趁机解了我 的职,以此警告。可惜他是个不服输的人,又是个骄傲的人,他喜欢在刀尖上起舞, 更喜欢玩猫戏老鼠的游戏,所以,他不会眼睁睁由着我在京城里闲着快活,如果我 所料不错,不出一个月,他就会在臣子间故意问起我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