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春又回 四年后,初始春。 明湖畔的杨柳新发了芽,一丝丝一缕缕如烟如雾,倒映在湖面上娉娉婷婷地一 路,煞是优雅。却可恨那撩人的春风,不但撩了人,也撩起了湖面微澜,将那一幕 幽绿漾得细碎不堪,扰乱了一番淡泊雅致。不过好在有湖岸上几株早开的桃花衬着, 粉粉地开了满树,被风一吹,花瓣如雨落下,却又平白地多出几分飘然。 长发披散的女子身着宽松的白色衣袍,好像一点也不在意湖水染污了自己洁白 的衣裙,就地斜坐于湖面曲廊上,任湖水洗涤着她白晳细致的双脚。 春风也许也羡慕她的惬意和安然,于是稍微再使了一些劲,将那纷飞的花瓣再 吹起些,再吹起些,一直扬扬洒洒吹向丈余外的她的脸上,偷偷亲吻她娇美无瑕的 脸庞……哦,也许,不能说是完全无瑕吧?至少她的眉心之间,存有着一小处微紫 的疤痕,就像一片极小的丁香花瓣似的,使得她半眯着眼仰面向着天空的脸上,明 明很轻松,看起来却有了两分挥之不去的忧伤。 “小姐!” 这样明媚的春光里,从岸上又远远地走来了一名年轻的绛衣女子,她作宫女装 扮的模样,浑身看上去也如这白衣女子一般地淡然安宁,“小姐,东西都准备好了, 可以上香了。” 宫女的话语轻而柔缓,又带着浓浓的一股体贴,白衣女子微微睁开眼来,先不 应答,倒是伸出纤细的双手接住了面前几片花瓣,凑近鼻尖前闭目嗅了嗅,方才将 赤着的双脚抬起,带着十分的优雅放于廊板之上,缓缓由宫女扶着站了起来。 一袭白衣,压不下绝代风华。 “小姐!你又这样了!”宫女侍候. 着她穿了鞋,一边搀着她往岸上走,一边 柔柔地嘟囔着,“今儿是二少爷的生辰,你也这样不顾忌春水尚寒,对身子不好, 也不怕他万一显灵看见了,回头唠叨你!” 那女子浅浅一笑,伸手去拔头顶. 的花枝,脸上恬静依然。 两人渐行渐远没入了前方一. 片梅林深处,白绫的绣花鞋绣着粉黄的蔷薇,一 路轻踏在青芽初发的草地上。仙人儿似的女子抬了头,望着这偌大的园子,只见举 目望去,葱翠芬芳一片,梅林的枝桠将阳光过滤成一缕缕洒在身上,却不知是因了 这空寂寂的一片,还是是勾起了心思,她竟于这明媚的春光之下,幽幽地叹息了一 声。 她们要去的地方是林子深处,在当中一小片开阔. 地上,赫然竖着一块木制的 墓碑。墓碑上刻着字:凌宵之冢。墓碑前摆着香烛纸钱以及各色点心。只是那墓碑 后方,却是平平的一片。 那女子放开宫女的手,缓缓上前,拈了三柱香,点起,.cha于面前的泥土里。 “宵儿,今日是你二十四岁的生辰,我来看你了……”她. 轻轻地说,仿佛怕 惊动了什么似的,可是眼眶里那泪水却又禁不住地冒了出来,晶亮晶亮地,衬得眉 心那一片“丁香”越发醒目。她抬手抚上那墓碑,眼里含着泪,片刻,却忽地又笑 了,“四年了,姹儿真想念你……” 春来秋往,花落. 花开,四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多少事呢? 也许皇帝还是皇帝,御相还是御相,甚至,连皇后也还是皇后,但是至少,大 溏的骁将大将军已经换了人了。四年前宫里头那场大火,把刚刚承受了失子之痛的 宣华夫人困在火里,然而奋不顾身赶去营救的大将军凌宵——却在陡然一阵火喷之 后,再也没有在人世间留下半点痕迹。 她席地而坐,抱膝眯眼望着树枝后遥远的天空,仿佛那里面一点一滴记录着从 前的过往。 ——她记得,她看见他的最后一眼时是他飞身扑向了她的,而后当那团黑影飞 向火焰,他还抱紧她在地面连滚几滚。她听见他说:“姹儿!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 可再然后呢?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只知道,当她醒过来时,是在一个透着龙涎 香的奢华无比的宫殿里,一张有着熟悉的人的味道的床上。那个被人们交口称赞为 一代明君的皇帝告诉她,凌宵死了,尸骨无存。而那个被皇帝视为唯一对手的御相 却告诉她,她是在凌宵奋力往屋顶一推之后而逃出了生天的,飞溅而出的火星直中 她的眉心,所以她落了地时,已经晕了过去。 于是她问他们,“那么,你们一个是他的君主,一个是他的亲哥哥,强大而无 敌的你们,当时去哪里了?” 她记得不同的他们在那一刻居然有了同样的表情,那就是绷着脸哑口无言。于 是她笑了,很大声的笑了,连流着眼泪冲出宫门撕心裂肺地喊着他的名字时,她也 还是在笑——宵儿啊宵儿,你可知道,你忠心耿耿拥护的皇帝,和你从小就信服崇 拜的大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你魂飞魄散了…… 可是四年了。就在那年火灭之后,她被赶到了这里,在这个叫做“翠幽仙宫” 的地方,被限期居住四年。她又一次被囚禁,上千的侍卫把守着四周,不准出宫, 不准见客,除了定期进园修整花木的花奴,就连使唤的宫女……也只剩下了喜儿一 个。 再也没有人说要带她离开了。再也没有人会说:“只要你想要的,那么我就一 定会为你去做!”没有人会再设身处地地为她着想,她已经孤单得感觉不到孤单了。 是她害了他。是她把他的命送到了秦子嫣手里。 杀了她的孩子的秦子嫣如今还在做她的皇后,秦世昌一家应该也还安安稳稳地 活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心里已经不再痛苦了,也不会觉得愤怒,她只觉得很 期待,很想看看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样一种程度……为沂儿,也为宵儿。 是她害了凌宵,但却是秦子嫣要了他的命。曾经他为她做了那么多,那么她去 为他做点事,岂不是很理所当然的么? 于是四年了,虽然足不出户,沧海却未变桑田,恩仇也不可能于相逢一笑之间 泯去。唯一变的,是她真的冷硬起来了,冷得连提起沂儿的名字,连与喜儿谈起他 的一点一滴,也能依然轻松地笑起。被囚禁的四年里,她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四个 字:修身养性。 修的是拼命的身,养的是反击的性。 “这宫墙围住的气息虽然脏臭了些,但好歹此花却奇香,到了隆冬,朵朵艳红 似血,幽香沁骨。宵儿,原谅我暂时不能做得更多……”她叹了口气,撮了一把土, 覆在碑脚处。雪白的衣裳拖在地上,长长的发丝缠住地上的碧草,她也不顾,跪在 地上,抚着那碑上一行字再笑了笑,揩去眼角的温热,盈盈起身了。 这个墓也只存了这么一道刻着他名字的碑而已,除了碑,她竟是没有他的任何 一物,连衣冠也无。 “宵儿,我先回去晒太阳了,你不知道,这个牢笼倒也有一个好处,那就是景 致还不错,前头大殿两旁,可是有着一路密密的翠竹,于那之下嗅着清风里含着的 竹香,再惬意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