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从评委办公室到图书室,要经过一条林荫小路。天近黄昏,夕阳斜斜地从高 大的树冠上筛下来,落下来的是一地金黄。 夏瓦士腋下夹着讲义,在林荫路上踽踽前行。正走着,他听到身后有个温柔 的声音传来:" 老师。" " 唔!" 夏瓦士应着,继续往前走。他以为是哪个班的女学生在与他打招呼。这时, 那个温柔的声音又在背后传来: " 等一下,老师。" 夏瓦士停下脚步,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不由得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是 他的妻子。今天,妻子打扮得特别漂亮,她的嘴唇、眼影描得淡淡的,妩媚姣好, 穿着一件红色镶边旗袍,线条仍然楚楚动人,她的发髻挽得高高的,身上散发出 一种沁人的香水味儿。 夏瓦士痴痴地望着妻子,问: " 是你喊我?" " 我等你好久了。" 妻子娇柔地说。夏瓦士这才想起,临出家门时,他们约好在这里见面。他望 着妻子这身打扮,迟迟疑疑地问: " 有什么事?" 妻子羞答答地不说话,忸怩局促一会儿,慢慢地从旗袍的侧兜里拿出一张陈 旧发黄的诗笺,递给夏瓦士,赧然道: " 是我写给你的……" 夏瓦士望着手中的诗笺,仿佛坠入云雾之中,这使他回想起很多年前的那个 黄昏,在那个黄昏里,他与王丽霞的那段冤情,就是在这里结下的。他抬头再看 妻子时,他发现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穿红旗袍的女人并不是他妻子,而是王丽霞, 他心中暗暗叮嘱自己:马虎不得,免得再铸成大错。于是,夏瓦士平静地把陈旧 发黄的诗笺还给穿红旗袍的女人,口中连连道: " 使不得,使不得……" " 你……" 戴茜有些伤心。 夏瓦士谆谆地道:" 我们已当着你丈夫的面谈过了,已断绝了来往,你不可 以再这样做了。自重,自重!" 夏瓦士说着,连连向穿红旗袍的女人作揖,转身逃也似地匆匆离去。 夏瓦士从图书室里查完资料,天已经很晚了。一勾弯月升向中天,夜色朦胧。 出了图书室的门,凉风清爽,夏瓦士顿感浑身惬意。今天黄昏,他拒绝了王丽霞 写给他的情诗,更觉得心里清明如镜。 他怀里抱着一摞资料,穿过校园的后门,进入宿舍区,宿舍区的路两旁,种 着一人高的月季,月季花红红烁烁,开得很热闹,在月光的映照下,更有一番情 致。走到他住的楼后时,夏瓦士突然听到头顶白杨树上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驻足停下,仰头去看树上。这时,夏瓦士看到有一个黑影,正攀着一根粗壮的 树枝,向他女儿的窗口爬去。他脑子一闪念,心中暗道: " 窃贼!" 继而又一转念,自己否定了自己,心中道:也许是一个私通者。夏瓦土对眼 前的判断犹豫不决,他望着那个黑影,心想:如果把他认定是个窃贼,而实际上 是个私通者,那么,他就被心理相蔽现象所欺骗;如果把他认定是个私通者,而 实际上是个窃贼,那么,他也被心理相蔽现象所欺骗。以往,夏瓦士因为被心理 相蔽现象所欺骗,吃了不少苦头,他不再想被这种怪异的现象所捉弄。于是,夏 瓦士又宽容大度地想下去,不管那人是窃贼也罢,是私通者也罢,若是制止他, 就是亲近他,亲近他就成了亲爱的朋友。近为蔽,恨为蔽,爱为蔽,不近不远, 不恨不爱,其蔽自解。夏瓦士想到这里,觉得心中更加清明自怡。 夏瓦士静静地站在杨树下,一直默默地看着那个黑影爬进女儿的窗子里,又 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想起该回家了。 夏瓦士回到家时,正碰上妻子和女儿吵架。 女儿气咻咻地说:" 你们知道不知道尊重别人?" 妻子:" 又怎么啦?"女儿:" 谁去过我的卧室?" 妻子:" 我? 你父亲?" 夏瓦士提醒道:" 一定是窃贼!" 他想,窃贼一定还在女儿的卧室里,但他又看到女儿的卧室门半开着,里面 相安无事。女儿没理睬父亲,说道: " 不管是谁!" 妻子:" 我没去过,你父亲更不会去的。" 女儿:" 我的窗帘为什么会被人动过?" 夏瓦士又提醒道:" 一定是私通者!" 女儿抢白道:" 不用你多嘴,我说的是窗帘!" 妻子:" 你的窗帘,的确该洗了。" 女儿:" 窗帘,就知道窗帘。我是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人空间,随便闯入 别人的个人空间是不文明的。懂吗?即便是父母也是如此!" 说完,女儿回到自己的卧室里,又咣地一声关上门。 当时,戴茜正在门厅里洗窗帘,她见女儿回卧室了,还想说什么。 " 嘘!" 夏瓦士用纤细的食指压住上下两片薄薄的嘴唇,不让戴茜出声,他蹑手蹑脚 地走到女儿卧室的门口,把一个轮廓外张的耳朵贴在女儿的门上,仔细听着女儿 卧室里的动静。 戴茜在围裙上揩干湿漉漉的手,跟过来倾听。她压低声音问夏瓦士: " 她哭了吗?" 夏瓦士摆摆手。他们又听了一会儿,他们听到,女儿的卧室里,只有那只白 猫在轻巧地走动。 晚饭后,夏瓦士右手执笔,正想在写字台的宣纸上画什么,他又回头去看墙 角斜倚着的那杆乌亮的双筒猎枪,枪筒上确实有草叶,枪托上确实有泥土,于是, 他转回头来作画,这时,他却忘记了想画一株兰草,还是想画一只虾。 戴茜像跟什么人赌气似的,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脚步很重。夏瓦士见了她, 突然想起什么,放下手中的毛笔,招呼戴茜道:" 你来!" 戴茜不情愿地走进书房里,带搭不理地问: " 有什么事?" 夏瓦士心情亢奋,兴高采烈地对戴茜说: " 黄昏时,我拒绝了王丽霞。" " 拒绝了什么?"戴茜毫无兴趣地问。 " 她在校园林荫路上等我,想给我一首情诗……" 夏瓦土正兴奋地说着,他突然见戴茜双肩抽搐着,嘤嘤地啜泣起来,便不由 得呆住了。他问:" 你怎么啦?" 戴茜伤心地哭道: " 我本来想浪漫一下,在林荫路上等你,想让你重温一下咱们热恋时的情景。 你倒好,半天不来,来了也不理人家,人家给你情诗,你冷冰冰地看都不看,装 神弄鬼教训人……" 夏瓦士听着妻子的哭诉,大惑不解,他一边安慰着戴茜,一边说: " 那怎么会是你呢,那是王丽霞!" " 王丽霞是谁?" 戴茜收住哭泣,警惕地睁大眼睛,问。夏瓦士说: " 你的同事呀!" " 王丽霞? 我的同事?"戴茜惊讶地说," 我哪里有叫王丽霞的同事?" " 你怎么会没有呢?" " 我办公室里有几个人,还不清楚吗,怎么会有呢?" " 你想想。" " 我去哪儿想,我一工作就在那个办公室,除了死了的,就是新来的,就那 么几个人。" 夏瓦士觉得有口难辩,他想了一下,又说: " 我问你,陆宜非的妻子叫什么名字?" " 吴小惠呀!"戴茜张口就说。 " 吴小惠?" 夏瓦士糊涂了,他使劲甩了甩头,眼睛睁了睁,扭头去看墙角的猎枪,他的 眼睛着重看的是枪筒上的草叶和枪托上的泥土,然后,他又回过头来看戴茜。戴 茜幸灾乐祸地说: " 吴小惠才是我的同事。" 夏瓦士因为说不清楚王丽霞这个人是怎样存在的,而心中苦恼万分,他想了 半天,又说: " 我再问你,你记得不记得,在前一阶段,有一个女人常来咱们家做客,她 几乎每天晚饭后,都来坐一会儿。" 夏瓦士指指戴茜身边的那只沙发,说," 她 每次来都坐在那儿。" " 她长得什么样子?"戴茜问。 夏瓦士回忆着王丽霞的模样,向戴茜描述着,他说: " 她微笑着,笑得很迷人,她坐在那只沙发里后,就一直微笑着,微笑着读 书,微笑着聊天,一直到走。" " 没有这么一个女人,也没有叫王丽霞的女人!"戴茜说得极肯定。 " 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呢? 奇怪!" 夏瓦士有些不安,他自言自语地道。戴茜认真地思索了一下,说: " 她是不是你心中的一个偶像?" " 偶像?"夏瓦士心中开始迟疑。 " 对了," 戴茜说," 她一定是你心中的偶像!" " 不,她确确实实地存在,后来,我拒绝了她……" " 你是在心里拒绝你的偶像!"戴茜说。 那也许真是一尊偶像,告别心中的偶像,的确使人心情愉快。到了第二天中 午,夏瓦士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午睡后,戴茜从卧室里走出来。她发髻挽得高高 的,嘴唇、眼影描得淡淡的,穿着一件镶边红旗袍,身上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儿。 临出门时,她对夏瓦士说: " 下午的事,别忘了。""什么事?" " 去大斜角啊!" " 去大斜角干什么?" " 别装蒜,要是你误了事,回头找你算帐!" 妻子走后,夏瓦士苦苦思索半天,才依稀记起,很早以前,有人就跟他约好, 今天下午黑熊在大斜角餐馆请他吃饭。那时候,他心里很痛苦,不想与这个叫黑 熊的人坐在一起喝酒谈笑,便拒绝了。今天,夏瓦士心情愉快,觉得与黑熊握手 言和,饮酒言欢未必不是好事。既然告别了一尊偶像,就应该有一个隆重的告别 仪式,这种隆重庄严的告别仪式举行后,一切就会重新开始,开始的一切将是一 个大清明世界。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