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节:好儿女花(9) “他呀肯舍得这钱?是我打电话从城中心花店订来,要了一个快递。”小姐 姐不屑地说。她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茶水,在桌子另侧坐下,“梅惠子,你去美 国多久?” 梅惠子说:“有些年头了。” 三嫂拉幺舅到另一桌上去打麻将,那儿三缺一。 小姐姐问梅惠子为何不到英国去?知道吧,英国福利好,交通发达,教育、 医疗条件优越,连宠物都有权利,虐待、遗弃宠物会犯法,倒像是真正的社会主 义。虽然咱们是社会主义,但能在这儿生病吗?没钱不让住医院。 梅惠子说美国与英国的确不一样,但是美国有美国的好,英国有英国的不好。 我不想加入这种谈话,有种冲动想去问幺舅,母亲怎么会自己事先准备遗像? 可是我没有起身,母亲与幺舅最亲,但恐怕也不会从他嘴里知道什么。母亲 深知这个小弟弟的性格,一向老实,又怕事,不会给他添麻烦。 母亲躺在装有冰的棺材里,而不是坐在这桌子边,听我和别人说话。她活着 时,常常会插几句言,会让我笑起来或捧腹大笑。母亲是懂得幽默的人,她知道 如何说话,少一个音,间隔一个字,提高或降低一个词,效果完全不同,从这一 点讲,母亲是个语言艺术家,而且有表演天才,模仿力强,绘声绘色。可是母亲 死了,她不能呼吸,不能听见我说话,也不能跟我说话,她再也不能拉着我的手。 我朝她笑,她再也看不见了,她就像一个狠心人,一眨眼功夫,就躲起来,躲到 我怎么够也够不着的地方,我怎么想她,她都不会出现。我摸着自己的手,还留 有一股她手上的凉气。我必须接受母亲死了这个现实。 但是不能。母亲怎么可以抛下我,独自走了?在那种年代,连口水都会把人 淹死的时期,她居然敢把我这个私生子生下来,敢把我养大,独自忍受屈辱和各 种可怕的压力不吭声,这样的母亲,不会不跟她的这个孩子告别就走的。 母亲当然不会离开我。 我像一个生有双脑袋的怪物,一个脑袋承认母亲死,一个脑袋拒绝承认。两 个脑袋互相打架,分不清输赢。 母亲蹲在地上给我洗衣的形象,从记忆深处透出,逐渐清晰。那时我还没上 小学,是一个大年三十晚上,吃过团圆饭,母亲得当夜回白沙坨造船厂,运输队 大年初一加班。我非要跟着母亲去,母亲不同意,我抱住她的腿不放。母亲只得 点头同意。没有船,我们只得走山路。突然下起雨来,雷声阵阵。 我紧紧抓着母亲的手,怕滑下山崖去。母亲走到半路,开始埋怨我,说根本 不想带上我,我却非要跟着,不听话,给她添事,真是麻烦!我一生气,甩开母 亲的手,走出不到五步就滑倒了,一身都是泥。母亲来拉我,我不理会,自己站 起来往前走,马上又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