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节:黑夜(2) 吃完蛋,力气回了些,我想走,忽见靠河那条路有手电光上下左右闪起来, 擦了眼细看,又没了。这样埋头走一阵子,忽又听到那边有爷爷责骂奶奶、奶奶 责骂表叔、表叔责骂堂叔、堂叔揪火荣耳朵的声音,而妈妈则像是被动物咬伤, 扯嗓子叫娘起来。这欢快的声音鼓舞了我,我大声喊,妈妈,我在这里。但是声 音像掉到井里,连块稻叶也穿不过,接着声音又没了,只剩嘴皮一张一阖,我想 自己是哭哑了。我着急地穿越稻田,往那条路赶,却听到那边的声音换了姿态, 奶奶大声喊,柱佬,回来唉,柱佬,回来唉。迎接过来的姑妈和大表姐就像道士 一样,温柔而坚定地答,回来了唉,回来了唉。她们两军会师时,果然提着一个 可怜的孩子,大家围着这个孩子笑中带哭,哭中带笑,谢天谢地,班师回李艾了。 我心急火燎地攀上高坎,踩到更高一级稻田后,看清了,靠河那条路其实被 黑色罩住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没发生。我懊丧地回到靠山 的这条路,疲惫不堪地往前走,走了几步,好似被希望燃着,加快几步,又疲了 下来。我踢掉鞋下厚泥,还是走不动。 这时,后背凉凉的,我怕有鬼,猛然回头,竟真看到一条长板凳缓缓游过来 ——是那条该死的烂疮老狗。它正无耻地舔舔泥水,在马路上嗅来嗅去,它的视 力大概不好,否则蹿来咬我了。我起先不敢动,忽然想到跑,跑了几十步,却发 现不过是双脚来回蹬踏,那棵树都被蹭动得水珠大甩了。 死期不远的老狗惊动了,它抬起头来,将淡绿色的光芒对准我,我像一顿晚 饭跑进它晚年了。此时,我才算被吓得彻底跑起来,我听到自己像老头一样吼吼 地叫起来,听到狗爪踏进泥水,迫使泥水飞溅出去,听到路面忽然哧溜一下,就 站直在我眼前了。我摔倒在地,痛得无法起身,想自己是要死了——我的脑壳刚 好塞住它巨大的牙床,它咬两口没咬动后,发下力,就可以在我的头皮上留下十 几个洞,就可以弄碎我的头盖骨,就可以用发白的舌苔舔我温热的脑浆——它好 似不舍得一口吃下这到手的美食,却又挡不住气味巨大的勾引,狼吞虎咽地动起 嘴来。它吃完了头,又撕开胸膛,掏那狂跳的心脏,吃完心脏,又撕开皮,找那 肥嫩可口的肉——这样吃吃停停,它终于打着饱嗝,骄傲地抬高腿,拉了泡好尿, 连骨头都不要,返老还童地走了。 但是灾难没有马上发生。也许是它入山不久,仍残留着对人类的敬畏,它只 敢在后边兜着圈,想用喉咙发出的恶音将我吓死。我听到这嗡嗡嗡的声音,也嗡 嗡嗡地回击,我们就像两条狗,互相探寻着对方的恐惧程度。中途我喊了两句, 狗,狗。也许是这声音让它怕起来,它想转身走掉,左思右想,又挡不住饿神的 劝导,淌着大把口水折过身来,继续嗡嗡哼着。我知道它是在等我死,好扑上来。 我的身躯越发抖将起来。眼见着它越探越近,我慌忙抛出一只茶蛋,老狗循着黑 色的抛物线,趴到草丛里嗅,嗅了好一阵子,找到了,无耻地吃起来。我爬起来, 走了两步,回头看了下它,发现它低着头继续在草丛嗅,便跑起来,一跑我就知 小腿肿胀,像提了两袋水泥。 我原以为这样的速度老狗会很快追上来,毛骨悚然地跑下去,却什么也没等 到,回头一看,原来它也是筋疲力尽地拖着身躯往前赶——我犯了巨大错误,将 代表力气的茶蛋抛给它,以至使即将饿毙的它坚持了这么久。接着我犯下更大错 误,将最后那只茶蛋塞到自己嘴里了。 老狗看到这一幕,突然积蓄起平生最后一点力量,飞起来。如果我多走一步, 它会把自己重重摔死,但我恰好惶恐地站在原地,便被这团可怕的黑影扑倒在地。 我的血液和力气在倒下时,本能地聚于两手,我的手推到老狗的下颚,刮到它的 眼睛。我竟然没有被吓死,但接着一望见那鬼火一样的光芒,便被收走魂魄,猝 然晕倒。 天幕盖上时,我从老狗热烘烘的鼻息下想到暖烘烘的被窝,天下孩子挤在一 起,抓乳房去了,而我的天灵盖发出焖的一声,宣告我横尸野外。 停下的雨重新飘洒起来后,我从草丛的清新气味中醒过来,紧张地翻动身躯。 我闻到浓烈的腥味,看到黑色笼罩天地,便嚎啕起来。等我哭完了,便看清狗躺 在一边抽搐,山一样高的新南正操着木棍抽打它。这时我不敢怕新南了,我试图 从他粗重的呼吸声和如炬的眼光中找到人间的信息,我找到了,他皱着人类浓黑 的眉头,扣着人类冷漠的嘴唇,死力敲打着老狗的天灵盖,敲得稀巴烂后,还用 脚去跺它的肚腹。他没有张开狗一样的牙齿去咬,没有伸出狗一样的爪子去扒, 他就那样以人类惯有的手段对待恶畜。 狗嗷叫了两声,生命像是炊烟吹没了,我想爬起来蹭他的腰部,拉他的手, 讨好他,却一点气力也没有了。我喊道:新南,新南。 新南回头看看我,脸上仍如石塔,喉咙间冒出哄哄的声音。我想他是失去人 类的字句,不会说话了。我想从书包里找出些吃的来,可惜什么也没找到。这时 新南像是树一样移过来,拿牛一般的红眼望我,张开嘴,啊啊啊连叫三声。 我顶着他散发着牛屎味道的口腔,啊啊啊三声回应他。 他的脸色仍可怕地没有变化,我摸到一颗泥块砸向那里,他摸了摸黏糊糊的 脸,没有发作;我总算摸到一块石头,砸向他裆部时,他仍然没有反应。他只是 躬起身体,将我温柔地扛起来,我看到天地旋转起来,黑色旋转起来,世界像造 墨厂,涌入一层又一层的黑。我终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是听到巨大的脚掌踩在 泥浆里,那声音穿越马路,沟壑和山林,如此单调。 1983年6 月1 日,我和新南向无穷无尽的森林跋涉,再也没有回来,就像白 天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