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三轮出租车载着我离开了县城,在乡间公路上突突突地跑着。雨点落在车篷 上,沙啦啦地不停吵闹。当年这条坑洼泥泞的土道已被平坦的柏油路取代,走出 很长一段路也不见马车的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农用运输车。 路旁沟里的芦苇簇拥着朝同一方向倾斜,似列队夹道欢迎的长长队伍。苇子 顶端抽出毛茸茸、灰白、淡紫的芦花,如少女飘逸的秀发,在秋风中轻舞。路边 时常可见那种紫红色的红碱草。 离开二十多年了,我仍对这条路记忆犹新。路两旁依然是闪着金波的黄澄澄 的稻田,只是有的田埂四周围上了塑料布,这是近些年发展起来的稻田养蟹。间 或可见蔬菜大棚,看来种菜难的问题已经解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生活在 痛苦的记忆里,那段生活梦魇般折磨着我。我在此涉过青春的沼泽,那儿埋葬了 我的初恋,也埋葬着曾经与我朝夕相处的战友。这些往事如锥般刺痛着我的心, 那炼狱般的磨难令我刻骨铭心。而令我始终牵肠挂肚,苦苦寻找的芳芳,依然没 有音信。她的失踪,使我对方怡玫的负罪感与日俱增。正是这种负罪感逼迫我拼 命学习和工作,事业上的成功并未减轻这种愧疚的心理,反而愈发勾起我对方怡 玫的怀恋。当年,正是在这条路上,我与方怡玫相识了,才有了后来那段悲苦凄 绝的恋情。 我清楚记得三十年前,我提前回青年点的那个清冷的日子。 火车上,我靠着车窗向外张望,忽然飘来一轻柔的女声:“这有人吗?” 我心情郁闷,头也没回便生硬地甩了一句:“没人。” 这是开往锦州的慢车,不对号。这个女青年将旅行包放到行李架上,坐在了 我对面。 列车上的座位已满,但过道上人不多。由于大批知青尚未返回青年点,才使 车厢有了些许宽松与安宁。 我慢慢转过头,对面的那个女青年正侧脸瞅着窗外,我觉得有些眼熟。 她穿着灰色制服大棉袄,衣架上挂着黄色的棉军帽,脸色有些苍白。她转过 脸时我才看清,原来是她。当我俩的目光相碰时,她眼睛忽然一亮说:“是你, 你是二连的白剑峰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诧异地望着她。 她微微一笑:“是兰桂芳告诉我的。” 哦,我想起来了,那天买牙膏,兰桂芳问过我的名字和所在连。 “我叫方怡玫,在三连。”她大方地自我介绍,目光里透出纯真的热情。 方怡玫忽然发现我额头上的疤痕,说:“那天在火车上你为我挨了打,真对 不起。” “没什么,”我说,“在小卖部我不是也把你撞得够呛。这回咱俩扯平了。” 她嘴角微微一翘,嫣然一笑。 一阵沉默,车厢摇摆着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我转脸向外望去。沿途的树 木光秃秃,枝头尚未发芽,显得干巴巴,田野里一派清冷,毫无生机。 方怡玫问道:“白剑峰,你怎么没到假期就提前回来了? ” 我说:“哦,在家呆着没意思,提前两天回点,还可给家里省点儿定量。” “那你咋提前回来啦?”我反问她。 “我和你的想法差不多。我不愿到日子回来,坐车特挤。”方怡玫朝我微笑 着,“看样子咱俩挺有缘,今天又碰到一起。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新青年。那天 你在小卖部像个大姑娘,书生气十足,所以我一下子就记住了你的名字。” 没想到,我竟然在她的心中有了深刻的印象。这样一位清秀的少女能注意到 我,令我很惊异。 列车到达盘锦站,我们一同走出月台,登上了开往大洼方向的公共汽车。 车到大洼已是下午,开往农场方向去的最后一班车已开走了。这条线路每天 只有上午和中午的两趟车,今天想坐公共汽车回青年点是没指望了。 从大洼县到青年点几十里路,这得走多长时间呀!我沮丧地望着方怡玫。 方怡玫大概看出了我的心思,说:“咱俩走吧,道上能截辆车更好。” 我们在公路上边走边张望。这条坑坑洼洼的土道,布满了深深的车辙。初春 的风仍很冷,沟里的冰尚未开化,路旁的小柳树在风中摇曳。风在一马平川的田 野上肆虐横行,飞扬的尘土刮得人睁不开眼睛。方怡玫戴着的口罩,转眼间就变 成了灰色。 走了几里路,偶尔遇到几辆货车,不管我怎么招手,就是不肯停下来。正当 我急得直跺脚时,嘣嘣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台被称为“小蹦蹦”的小型手扶拖 拉机驶过来。这“小蹦蹦”后面有一个拖斗,由于上下颠簸,发出嘣嘣的声响。 开“小蹦蹦”的看上去三十来岁,脸灰土土,棉袄上满是油污,分不清是老 农还是知青。 我对截车已失去了信心,只好用眼神示意方怡玫上去试试。方怡玫立刻跑向 路中央,冲着“小蹦蹦”司机招手喊道:“大哥,求你拉我们一段,我们实在走 不动了。”不料却一脚绊在车辙里,身子一趔趄,栽倒地上。 “小蹦蹦”一个急刹车,司机被座椅腾地撅起来,“操……”他刚要发火, 见是个清秀的女青年,这才缓和了口气,“哪有你这样的,多危险?” “哦,对不起。”方怡玫眼里露出歉意,拾起掉在地上的棉帽。 司机瞅了她一会儿,这才问:“上哪儿?” “去东方农场十营。”方怡玫说,“大哥,您要是顺道就拉我们一截吧。” 司机说:“可我不到那儿,只能拉一段,你要不嫌颠的话,就上来吧。” “谢谢大哥。”方怡玫感激地说。我俩翻身进到拖斗车里手紧紧抓住挡板。 坐在“小蹦蹦”的拖斗里,好似上了蹦蹦床,屁股被颠得生疼。有几次竟颠 得我俩头碰在一起。 “小蹦蹦”颠簸到一个岔路口停了下来。司机说:“我要拐了,只能拉你们 到这儿了。” 我们跳下拖斗,再次向司机道谢。 前方还有十里路,越往前走道越窄,很难见到机动车了。我们走出约二里地, 才遇见一辆马车,我兴奋地对方怡玫说:“走,咱俩坐这辆马车。” “能让咱们坐吗?”方怡玫有些怀疑。 我说:“不管那套,咱们跳上车,他还能撵咱哪。” 我俩紧跑几步,跳到车上。 “谁让你们上来的?”我还没坐稳,车上的妇女就恶狠狠地瞪起了眼睛。 我说:“大嫂,我们搭一段路好吗。” “不行,哪有你这样的?连个招呼也不打就想搭车?快下去!”那妇女冲着 车老板喊道,“快停车,把这俩人撵下去。” “吁——”车老板搂住车闸,迫使马车停下来。他回头吼道:“下去!” 方怡玫拽了下我,自己先下了车。我却没动,心说我就不下,看能咋地? 车老板见我还在车上,突然抡起鞭子啪地向我抽来。我一低头,鞭梢抽在我 的帽子上,没等我反应过来,那妇女一脚将我踹下车。车老板就势扬鞭催马,那 车卷起一股尘土向前奔去。 我气得嘴唇打颤,要追那辆马车,方怡玫一把拽住我说:“算了吧。” 我怒气难消,手指前方愤恨地骂了一句:“臭老土!” “老土”是我下乡后才听说的。老知青管当地老农直呼“老土”。在知青眼 里,老农穿得土,说话也土,行为举止处处显露出土气。 方怡玫气得胸脯起伏着,不觉冒出了北京方言:“这老农真特,真格色,以 后见这号人甭搭理。” 天色见黑时,我们才疲惫地走到青年点。 分手时,她主动向我伸出手,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纤 细温热,极富弹性。头一次跟女青年握手,我浑身像过电一般麻酥酥的。以后回 想起来,心里仍热乎乎,甜丝丝。 青年点异常冷清,伙食人员都没回来。还是母亲想得周到,给我烙了几张饼, 不然这两天我真要饿肚子。 方怡玫的住处与我相隔一趟房。整个青年点就我们俩,我感到寂寞时,就不 自觉地溜达到她那儿,她便热情地拿出糖块、饼干招待我。 她的房间不大却很整洁,她住在炕梢。墙上糊着过期的《盘锦日报》,房梁 上残留着大字报的墨迹清晰可见。她的被褥叠得方方正正。 她说话的北京味引起了我的兴趣,我问她:“听你的口音,你一定在北京住 过很长时间。” 她告诉我,她家原先在北京,她的父母都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她父亲抗 战时,在贺龙手下当营长,解放后,在北京一个军工研究所当副所长。她的小学 就是在北京念的。刚要升初中时,她父亲被调到沈阳的一个科研所当所长,她的 家也搬到了沈阳。刚上高中不久,“文革”就开始了,六八年秋天,她随着上山 下乡的浪潮来到了盘锦。 我静静地听着她的讲述。我不敢问,怕引起她内心的伤痛。父亲的问题已让 她在青年点里备受冷落和歧视。这次她提前回青年点,也许是不愿与那些鄙视她 的人坐同一趟车吧。 她孤独地被排斥在群体之外。眼下与我这个不谙世故心地单纯的新知青在一 起,或许能释放孤苦的压抑,寻到暂时的心理放松。 她在火车上与我不期而遇,难道是一种巧合?或是上苍有意的安排。我们的 家境和遭遇有许多相似之处,只是我父亲的现状只有同学知道,尚未在青年点扩 散开来。 她专注地瞅着我像要看透我的内心世界。长时间被一个漂亮女青年这样注视, 我还是头一次。我不自然地将视线游移到墙上,心里却突突跳个不停。 她关切地问:“你家里人都好吗?” 我说:“这次回家只见到我妈,她身体不好,比以前又消瘦了许多。” 她唉了一声,又问:“那你父亲——” 我的心忽然揪了一下,不安地瞥了她一眼。我该怎么说呢?点里的老知青曾 关切地问过我的家庭,我始终没有透露父亲的现状。此时面对她的询问,我不知 如何回答。我料想她不会向外传播,可还是不愿说出实情。 我犹豫地支吾着:“父亲他不在家,他……谁知道他现在啥样?” “你父亲怎么啦?”她惊诧地瞅着我,“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我……”我迟疑地望着她。 “你难道不相信我吗?”她真诚地望着我,目光忽然变得忧郁,“其实每个 人都有内心的痛苦,也许我不该问。” “不,”我忽然从她的眼神中读出了什么,我说,“我相信你。” 她真诚的目光打消了我的疑虑。我终于坦诚地对她说:“父亲被打成现行反 革命关押着,春节也不让回家。” “啊!”她惊诧地半张着嘴,深深地凝视着我。片刻,她语调变得异常沉重 :“我父亲不仅是顽固不化的走资派,也被打成了反革命。”她的眼里盈满了泪 水,“父亲被关进监狱,那些造反派春节期间抄了我的家。我实在受不了了,这 才提前回点的。” “那你母亲呢?”我急切地问。 她语调愈发悲切:“造反派让我母亲揭发父亲的问题。母亲说,不知道父亲 犯了什么罪。造反派说我母亲不老实,揪住头发打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们 还到处贴大字报,污蔑我母亲包庇反革命。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对我父亲、 母亲这样狠毒。母亲本来心脏不好,这么折腾下去,我真担心她挺不住哇……” 方怡玫呜咽着,她脸色苍白,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望着悲凄哀痛的方怡玫,我忽然联想到自己的父母,心似被钢针扎得刺痛难 忍。我们像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彼此泪眼相对,默默无语,独自舔着心上那无 法弥合的创伤。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