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节 宋家宝是水果街上的老住户宋火龙的儿子。宋火龙解放前在水果街是专门卖 火龙果的,所以人们就叫他宋火龙。据说宋火龙喜欢听坊间人谈论作家轶事,当 得知大作家曹禺原名叫做万家宝后,他就给儿子取了个和作家一样的名字,而不 像许多人家那样给孩子起名叫“建国”或者“卫东”或者“新生”什么的。那时 候宋火龙喜欢说:“我的儿子就应该与众不同、出类拔萃。”水果街的人就说: “你看,宋火龙一连说了两个成语,真是有文化。” 再一次碰到那两个红袖章老太太的时候,冯姨显得热情了许多,她拉着她们 的手站在水果街口拉家常,她们的话题从街道的安全谈起,一直谈到水果街的诸 多住户。两位老太太滔滔不绝地给冯姨介绍了水果街的现况,她们极力想让冯姨 明白,她们对水果街了如自掌。最后,冯姨和她们谈到了家宝,冯姨对她们说: “家宝其实是个聪明的孩子,光看那眼睛就知道他是个机灵的孩子。”两位老太 太随声附和着冯姨的观点,也许她们知道冯姨是鹿侯府的人,所以语气中带有明 显的恭维。 冯姨说:“只不过家宝的母亲好像脾气不好。” 两位老太太不约而同地朝水果街望了一眼,然后颇为神秘地说:“谁说不是 呢,那女人解放前是个妓女,嫁给宋火龙后一直就是个母老虎。” 冯姨说:“这样呀,怪不得。” “那女人是破相后才嫁给宋火龙的。大姐你不知道吗?解放前的翠莺楼有个 叫做莺莺的妓女,后来自残破了相。”老太太说。 冯姨惊讶地张着嘴巴说:“这个我倒没听说过,鹿侯府不准那些污秽的消息 进门。” “那个莺莺就是家宝的妈,她平常总是用头发遮着半边脸,这种贱货也知道 羞耻。” 从两位红袖章老太太的嘴里,冯姨大致地了解到了家宝一家的状况,同时也 了解到了宋火龙在解放前的那段艳遇。 一九四八年秋天,宋火龙开的水果铺子开始专营火龙果。也不知因为什么, 那年的火龙果卖得出奇的好。和许多有些小钱的人一样,宋火龙喜欢逛妓院。宋 火龙一般是不敢到翠莺楼去的,那里的消费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承受得起的。可 是谁知道那天他吃了豹子胆竟然去了翠莺楼。说来也巧,那天接待宋火龙的,正 是日益遭受冷落的莺莺姑娘。 在一番云雨之后,莺莺对宋火龙说:“大哥,以后你要来翠莺楼的话,我专 门伺候您。” 宋火龙说:“可惜我没那么多钱再来这种地方了,这他娘的不是我这种人来 的地方。” 莺莺说:“那大哥说说翠莺楼是哪些人来的?” 宋火龙抚摸着床帐,狠狠地说:“这里是那些有钱的爷来的地方。” “大哥您这不是也来了么?” “我是来开开眼界的,不能常来。” 莺莺伏在宋火龙身上说:“只要大哥有心,我不要大哥的钱。” 宋火龙迷惑地看着眼前的姑娘,他抓住床帐的手收了回来使劲捏了捏自己, 以确信他听到的并非梦话……从此之后他频繁地出入于翠莺楼,当然,每次都是 免费的。 水果街的男人对他的艳遇发出了由衷的羡慕。而让那伙人更为羡慕的是,有 一天宋火龙公开说:“我要把莺莺娶回家了,那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即将成为我的 老婆。”有人不服气地说:“宋火龙,我知道你发财了,可是你知道要把你的莺 莺从翠莺楼赎出来得多少钱吗?你的家底他娘的够不够呀?”宋火龙得意地说: “这个就不麻烦你操心了,这钱莺莺替我掏了。”与男人们的态度相比,水果街 的女人们对宋火龙要娶一个妓女表示了极大的鄙夷,包括十年后的戴上红袖章的 老太太在内的女人们都说:“宋家的冤孽呀,要娶婊子做媳妇。” 传言说莺莺姑娘把自己的所有积蓄都拿出来交给了宋火龙,为了使赎金能尽 量减少,以及迫使老鸨放人,红香用簪子刺破了自己的脸。 妓女莺莺毁容这件事情曾在一九四八年的同州娱乐界轰动一时。宋火龙是交 了赎金后才知道莺莺已经毁容了的,他尴尬地站在翠莺楼的后院里,等着莺莺姑 娘出来,在老鸨蔑视的目光中,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喜还是该悲。萧瑟的北风 刮过他的脸庞,刺拉拉的痛。 宋火龙的老母亲就是在红香进入宋家的那一天病倒的,红香经常听见她对儿 子说:“去,去把那个婊子轰出去。” 宋火龙伏在母亲的床沿上,声音低沉地说:“儿子只有这件事情不能听你的。” “作孽呀,作孽。”宋母悲伤的哭喊声在水果街上都隐隐可闻。 屋子里母子斗嘴的声音常常让红香暗自落泪。晚上,红香和宋火龙相对无言 地躺在床上,倾听着屋外北风过街,总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有时候,红香会问宋 火龙说:“你当初为什么不拿着我的钱跑了,你要不来赎我的话,我也拿你没办 法。” 宋火龙说:“我就是喜欢你。” “你喜欢的是以前的我,可是我毁容了,你喜欢毁容后的我吗?” 宋火龙在黑暗中叹了口气,说:“我不知道我喜不喜欢,但是我知道人不能 坏了良心。” 正是宋火龙的这句话让红香决意留在宋家的。后来红香曾多次对自己的女儿 家惠说:“你们宋家对我有恩,所以我永远也不会背叛宋家。”红香为宋家无怨 无悔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尽心照顾宋火龙卧床的母亲。病中的宋母对红香充满 敌意,她一看见红香,就会吐着唾沫骂道:“贱人,你是铁了心要毁我们宋家呀, 贱人。” 宋母有些夸张的呼号曾一度成为水果街上流传最盛的笑谈,人们以笑看风云 起的态度观望着宋家的是是非非。奇巧的是,有一天他们没有听到宋母的呼喊, 好事者为此找到的原因是,红香给宋母吃了哑药。 多年之后的红袖章老太太也说:“妓院里出来的女人个个都心狠手辣,要说 她给宋母吃了哑药,一点儿都不冤枉她。” “家宝妈是怎么称呼?”冯姨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两位老太太。在她心里,一 个巨大的疑团业已清晰,而她还是怀着打探的心情提出了这个问题。 红袖章老太太有些惊讶地看着冯姨说:“那贱人叫惠珍。”自从嫁到水果街 后,红香又恢复了自己的原名,在派出所登记的名字是葛惠珍。在红香的印象里 她只有名字而没有姓,这个姓是她自己加上去的。 “葛惠珍。”冯姨念叨着这个名字,她怀着哀戚的心情看了一眼荒凉的水果 街,浮现在她眼前的是那个漂亮、孤独而又伶牙俐齿的孕期小女人,她揣着这个 秘密走过水果街的青色石板,心头闪过千盏万盏模糊朦胧的灯笼,悲伤隐隐而生。 冯姨从育红小学回来的时候,故意在水果街的街口逗留了一会儿,她装作等 人的样子站在公共汽车站台旁,眼睛对着深邃的街道,而目光却全在宋家的门上。 可是一个下午过去了,她没有看到宋家女人的出现,宋家漆黑的屋门始终紧闭着。 一连三天的下午冯姨都站在公共汽车站台旁等候宋家女人的出现。第三天下 午她终于看到那扇门被打开了,一个身穿蓝色衣服的女人走了出来,她手里提着 垃圾袋,往街口的垃圾站走去,头发遮住了大半个脸庞。 冯姨注视着她的身影,直到她从垃圾站回身进了屋子。在闪身进门的那一刻, 她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冯姨,目光中有躲闪也有厌恶。 这个下午,冯姨终于可以确认,她看到了红香。 再次路过水果街的时候,冯姨就莫名地加快了脚步,鹿恩正便在后面说: “冯姨,你怎么越走越快了?” 冯姨说:“再不快就要迟到了。” 少年鹿恩正肩上背着红色的书包,疑惑地看着冯姨,说:“冯姨,现在还早 呢。” 冯姨便放慢了步子,她的目光扫过水果街,整条街空荡荡的了无一人,只是 在她不意间回过头的时候,她总能看到一张被发髻遮住了的脸一闪而过。冯姨说 :“小少爷,街上有狗。”鹿恩正笑着说:“冯姨你骗我,我们从来没在水果街 见过狗,狗全都被打狗队的人杀掉了。”过了一会后他又说:“冯姨,你忘记了 一件事情,你又叫我少爷了。” 冯姨自从发现了这个秘密之后,她的每天都是在惶恐不安中度过的,夜里失 眠多梦,而梦的内容却尽是那些灰色的往事。冯姨是鹿侯府里知晓小少爷身世的 为数不多的人之一,如今她又成了另一个秘密的唯一掌握者。 秘密叫冯姨彻夜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辗转反侧,空落的鹿侯府上空有夜鸟飞过, 翅膀划过屋檐时发出柔和的声音,冯姨就听着夜鸟飞翔的声音睁着眼睛度过了后 半夜,天一亮她就早早起床了,她还得送小少爷去学校呢。 鹿恩正吃过早餐,站在庭院中央的花坛前等待冯姨,等冯姨出来了,他用脚 跺着地面说:“冯姨,以前是你等我,现在变成我等你了。” 冯姨迈着脚步走过去。在门口,门房何春恭敬地为他们打开门,目送他们拐 过水果街后才重新关上门。 鹿恩正对冯姨说:“从下个月开始你就别送我了,我已经长大了,不用你送 了。” 冯姨说:“送不送得看太太的意思。” “我放学后就去给母亲说。我们同学都看见你了,他们嘲笑我是小少爷,上 学还要人送。” “你别听他们说什么,他们想被人送还没人送呢。” “老师说现在是新社会,新社会人人平等,没有少爷和丫鬟之分。” 第二天恩正果然把他的想法给福太太说了,福太太先是表现出了惊讶,她看 着恩正一副坚决、不容商量的样子,露出了母爱的笑容,于是说:“好吧,我允 许你以后单独去学校,我的儿子长大了。”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