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后天就是清明节了,我想去给敬东磕个头,你去吗?” “你管事也管得太宽了吧。” “再不给他送点吃的去,他就要把我的头整破了。难道你的头一点也不痛吗?” 张闹送我一句“神经病”,便跨上了单车。我一拍脑门,忽然明白原来我要找 的东西不是东西,而是张闹。你想想,还有什么比张闹更让敬东喜欢的?没有,敬 东最喜欢的就是他的这个表姐了。我拔腿朝张闹的背影追去,追了几百米才拦住她 的单车。她来了一个急刹,气呼呼地跳下来:“你烦不烦呀?” 我抓住单车羊头:“对不起,看在敬东想你的份上,清明节那天请你一定去给 他烧个纸。他最喜欢的人是你,如果你能去看他,也许他会高兴得重新活过来。请 你答应我一定要去,就算我求你了。” 张闹扭了扭单车羊头,我紧抓不放。 “你想耍流氓呀?” “除非你答应我。” 张闹瞥我一眼,急得脸红脸白,嘴唇动了动又把话咽下,仿佛不屑于告诉我什 么。 “我把玩具狗、猪油、花糯饭、肉、工资条和连环画统统准备好了,这都是敬 东最喜欢的,如果你能去,敬东就没什么遗憾了。” 张闹嘟起嘴巴:“我早就答应姨娘清明节一起去看敬东,他又不是你的表弟, 你操什么闲心?” 一口气跑回小阁楼,我在清明节的物品清单上添了“张闹”两个字。 从杯山墓园回来,我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没机会看见张闹。但是我从来没忘记她, 特别是我的头痛稍稍减缓之后,她更加让我过目不忘。她身体的各个部位不时从半 路跳出,让我在床上辗转反侧。但是,我忍着不去见她,后来忍得牙齿都肿了,便 偷偷跑到宣传队的练功房,趴在窗口上看她压腿、劈叉、翻跟斗。我坚信她没有察 觉,因为在我偷看的时候,她始终没往窗外瞟上半眼。但十年之后,她却对我说我 怎么不知道你偷看?我瞥一眼练功房的镜子就把你看得通通透透,当时你穿着一套 半旧的军装,两边的衣袖挽得都超过了胳膊肘。天哪!万万没想到她会把一个秘密 装了十年,真他妈的能装! 正当我满脑子都是张闹的时刻,于百家拄着一副三角拐杖,左腿绑着夹板,突 然出现在我面前,大声宣布:“老子回来了!” “插队结束啦?” “腿都断了,还插什么鸟队。” “这腿不是挨贫下中农打断的吧?” 他摇头否认。 “在火车上给你写的信收到了吗?” “收到了。你有闲功夫劝我,还不如多看几眼对面那个姑娘。” “什么姑娘?” “你信上不是说对面坐着一个漂亮的姑娘吗?因为改邪归正你故意没看她。” 我“啊”了一声,忽然想起坐在对面的那个姑娘就是张闹,怪不得她那么面熟, 原来在赵敬东的葬礼之前,我早就见过她了。 于百家闲得慌,每晚都到仓库的小阁楼里来跟我聊天。他告诉我想回城想得都 犯了相思病。开始那半把年,因为有初恋顶着,日子还算熬得下去,心里像落了块 石头挺充实。自从恋爱被贫下中农破坏之后,他和小池再也不敢往来,就连单独呆 在一起的机会都没有,即使有也害怕别人盯梢,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携带巨款,随时 都有可能被小偷察觉,而没完没了的批斗会,更让他对那个小山村产生厌恶。他讨 厌那些拿他取乐的人,讨厌他们的腔调和烟草熏黑的牙齿,讨厌他们的脖子以及裤 腰带,甚至讨厌那里的空气。于是,别人批他的时候,他就回忆炒面的味道。炒面 是于伯妈的拿手戏,不是节假日她根本不做,啧啧,好吃得不得了,几乎是我们童 年最爱吃的食物。我看她炒过,就是先把面条煮熟,冲凉,拌上油,然后切瘦肉丝, 切卷心菜,再准备木耳、胡萝卜丝、芹菜和葱段……你别拍沙发扶手,我知道你是 怕我说跑题,但是这绕不过去,它关系到我后来的命运。 于百家除了怀念他们家的炒面,就是怀念街道上汽车的喇叭声,那简直就是他 回城的冲锋号,时隐时现,时远时近,就是在梦里他也常常被汽车的喇叭吹醒。有 了这个念头,他仿佛胸有大志,变得不爱说话。锄地的时候,收稻谷的时候,他表 面上不声不响,心里面却在谋划怎么能够回城?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把自己弄成一个 肺结核病患者,只要染上这个病,那就百分之百地能回城治疗。为此,他到公社买 了两把面条,跟大队的赤脚医生秦仁伦换了一本医书。他在详细地阅读《如何防治 肺结核病》那一章之后,开始接近村头的王大妈。他给她挑水给她劈柴,跟她拉家 常,甚至跟她一起喝稀饭。白天在地里干活,他跟王大妈肩并肩地干,晚上要是开 会,他就坐在王大妈的对面。千万不要以为他是美术大师,喜欢看王大妈那张皱纹 纵横,也可以说是布满沧桑的脸,如果你这样认为,那就错得没有谱了。他喜欢坐 在王大妈的对面,完全是因为王大妈能咳嗽能打喷嚏。 王大妈是村里有名的咳嗽大王,天气稍微变冷,她会咳得全身弯成一张弓。半 夜里,她的邻居经常被她咳醒。有时她咳得连气都喘不上来,有时她会咳出一口痰, 叭地吐到地上。种种迹象表明,王大妈就是一个标准的肺结核病人,于百家想被她 传染。尽管于百家用王大妈的碗吃饭,用王大妈的葫芦瓢喝水,也没能染上咳嗽。 怎样才能够咳嗽?成了他当时的苦恼。他冷天里打赤膊,故意不盖被窝,希望自己 能够咳起来。没想到他越是这样,身体越结实,除了故意咳之外基本上看不到咳嗽 的影子。他一咬牙,睡到了屋外的青石板上。 那是初冬的季节,大地微微寒气吹,石板上很快就起了露水,他的脊背泛起一 阵透心凉。几声喷嚏打过,几串清鼻涕流过,他终于在下半夜咳了起来。即使咳了, 他也没立即起身,仍然躺在石板上巩固咳嗽。直到他的喉咙咳痛,直到他认为这咳 嗽再也不可能停止,他才爬起来。这样,他一边劳动一边咳嗽,走路吃饭的时候也 咳嗽,好像咳嗽是他的奖章,必须时刻佩戴着。为了加重病情,他洗了几次冷水澡, 抽了不少烟,慢慢地咳得有模有样,像是那么回事了。 书上说如果咳到第三周,出现发热、咳痰、胸闷那就有可能感染上结核杆菌, 就得赶快到医院去拍X 光片。于百家细心地体会着,以上症状在第二周就提前出现, 他的心里仿佛放了焰火,别提有高兴。他到县医院拍了X 光,医生告诉他肺部没问 题,只给他开了几瓶治咽喉的药。他质问:“我的头发都快烧起来了,怎么会是咽 喉炎?”医生摸了一把他的脑门:“没烧呀。”他不信,叫医生再量一次体温。医 生又量了一遍,温度还是正常。他认为那根体温针有问题,医生又换了一根来量, 结果体温还是摄氏三十六度。他于是怀疑医生的水平。医生一拍胸口:“站在你面 前的是全省著名的结核病专家刘原,因为作风问题才下放到这里,要是两年前你找 我看病得排一个星期的队。” “那是怎么回事呢?我全身发烫,经常想晕倒。” “你这是臆想病,是想发烧。不就想回城吗,犯不着拿自己的身体来折磨,你 这样的病我见多了。” 于百家吓出一身冷汗,赶紧拿起那几瓶治咽喉的药,回到了谷里生产队。几天 之后,谷里生产队又只剩下一个咳嗽的了。于百家承认他的咳嗽不是药治好的,是 刘专家吓好的。既然内科有个刘专家守着,于百家就不想再在这方面下功夫,他想 还不如跌上一跤,摔个手断腿断来得痛快。但是手断治愈的时间短,腿断治愈的时 间长,既然横竖都是断,干吗不来个时间长的?另外,选择什么时间断也有讲究, 最好是公伤。 大雪封山的隆冬,他抱着刚刚出生的牛崽走了五里多山路,腿没摔断,连崴都 没崴着。他参与两次扑灭山火的行动,尽往危险的地方扑,腿也还是好端端的,连 腿毛都没烧着。他认为靠这种方法回城是没指望了。一天,村里的姑娘胡少芳出嫁, 她穿得一身花,跟着迎亲的队伍走出村口。人们站在竹楼上了望,于百家也在他们 中间。随着迎亲队伍的远去,站上竹楼的人越来越多。忽然,竹楼一闪,轰地倒塌, 上面的人全部像倒栽葱,跌成一堆,流血的流血,破皮的破皮。那个竹楼仿佛是于 百家的亲戚,它让于百家伤得最严重,跌下去后再也爬不起来。他的腿终于跌断了, 可惜不是公伤。 你别笑,当时回城就这么难,不像现在只要买两张车票,谁都可以进进出出。 忘记问了,你是哪里人?让我猜,我猜不着,反正你不会是本地方的人。好了好了, 不为难你了,我还是接着讲吧。 一天晚上,于百家不愿回去,就跟我并排睡在阁楼里。半夜,他突然喊小池的 名字,就像过去我喊小池那样充满感情。我照着他的胸口拍了一巴掌。他打坐起来, 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了几口:“我梦见豆腐了。” “不是吧,你好像在喊一个人的名字。” “你知道个屁,那个人就是豆腐,平时我就叫她豆腐。你没碰过你不知道她的 身体有多软,多嫩,好像没骨头,一口咬下去出好多的水。我第一次伸手抱她,都 还没抱紧,她就软倒在我胸口,像一磨没有结的豆腐,要不是我小心捧着,早就从 指缝漏下去了。一钻进草垛,我就像拿刀子捅豆腐,一边捅一边喊她的名字。捅了 歇,歇了捅,从晚上捅到早上,我以为她的豆腐全部挨我捅烂了,结果,拿手电筒 一照,她的豆腐还好好的。我就奇怪了,明明感觉捅烂了,怎么毫发未损?她打掉 我的手电筒,一把搂住我,就像箍桶的铁线那样搂住我,紧得我都没法出气。” 我忽然感到呼吸不畅,欠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气。 于百家说:“又没有女人搂你,干吗装成这样?” 我吱吱唔唔。 他拍一下我的裤裆:“是不是受不了啦?真硬了!你没做过吗?没做过肯定受 不了。受不了就自己放出来,你不是写信教我这样做吗。” “小、小池也这么搂过我,就在阁楼下的仓库里,在她去天乐县之前的那个夜 晚,当时我感觉她的手也像铁线,我也被她搂得喘不过气来。” 他骂了一句“骚货”,把烟头狠狠地掐灭:“你动没动过她?” “要是我敢动她,那后来就没你的份了。” “我不是说底下,底下你肯定没动过,要是底下有人动过,她就不会流那么多 血,就不会糟蹋生产队的稻草。我是说上面,她上面那两坨也像豆腐,软软的,柔 柔的,摸上去像摸棉花,难道你没感觉吗?” “哪敢罗,我吓得直骂她流氓,逃得比飞机还快。知道她有你说的这么好,当 时我就应该把豆腐吃了。” 他按住我的头:“小流氓,我就不信你连摸都没摸。” “我向你发誓,到现在我都没摸过女人,连手都没摸过。有一次,我差点就摸 上了,但是等我回过神,张闹已经把手缩了回去。” “真他妈可怜,”于百家松开手,又点了一支烟,“我喜欢有点肉的女人,像 小池这样的,睡上去准如垫了两床棉胎。不过睡了棉胎就没法再睡硬板床,人天生 就是贱骨头,上去了下不来,会上瘾,吃第一口想吃第二口,吃了第二口想第三口, 现在贫下中农不让我吃了,我才尝到苦头。知道现在这么难熬,当初我就不应该开 戒……哎,刚才你提到张闹,张闹是谁呀?”我把张闹描绘了一遍,还把赵敬东跟 她的关系、我看见她在屋顶上飞也顺带说了。他拍拍我的肩膀:“放心,我一定会 让你跟她接上头,弄不好还会成夫妻。” “夫妻不敢想,能跟她说上几句话,这辈子就没遗憾了。” 那天晚上,于百家简直就在给我上生理卫生课,而小池便是他活生生的解剖图。 他告诉我什么时候才不会让女方怀孕,碰上流血不要惊慌等等。看着他滑动的喉结, 听着他“豆腐、棉花、嫩葱、泥塘、杀猪、鬼哭狼嚎”的形容和比喻,我恨得差不 多杀了自己。当初只要我把手放到小池的胸口,只要轻轻地抱她一下,那后来发生 在于百家身上的事,全都会发生在我的身上,而且提前两年。多好的机会,多美的 豆腐,我竟然没下手,真是笨到家了。这么悔了恨了几天,我对张闹的想象日渐丰 富,其实也就是移花接木,把“豆腐”当成她柔软的肢体,把“棉花”放到她的胸 口,把“嫩葱”贴上她的脸皮,把“泥塘”装在她的下身,然后再把自己当成屠夫, 把她当成待宰的猪,这么一来她不“鬼哭狼嚎”才怪呢。 按照于百家的吩咐,我事先打听到了张闹的住处。六月二十四日那天,我求于 伯伯疏通关系,在食品门市部买到了一个大蛋糕。晚上,我和于百家梳好头发,穿 上熨过的衬衣,提着那个蛋糕,来到文化大院八号楼二层右边第三间。事先商量好 了,我走前,百家走后;我是主角,他做配角。“咚咚咚”我敲了三下,张闹打开 门,探出头来:“你们找谁呀?” 我说:“找你。” “你们这是……” 我竖起指头,嘘了一声:“进去再说吧。” 她把门敞开,顶了一把椅子。我们走进去,坐在一张条凳上。她说:“来就来 了,还带什么礼物。” “这是百家,敬东的朋友,今天刚从插队的地方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