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我羞得几天都不敢下楼,胸口像长了疙瘩,整天躺在床上咬牙切齿。一天,我 突然跳起来,抓起一木棍,来到百货公司的门口。十七点四十分,于百家从院子里 推着单车出来。我把棍子砸到他单车的羊头上,他丢下单车,往后闪去:“你想犯 法呀。” “我什么都不想,就想看你脱一回裤子。” 他看了看热闹的马路:“神经病。” “你才神经病。你睡我的老婆不算,还让我到楼顶上去脱裤子,今天,你也当 着这么多人脱给我看看。只要你敢脱,我们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广贤,兄弟之间的事,别拿来大街上说好不好?” 我举起木棍,犹豫着砸不砸他的小腿。没想到,我一犹豫,他就冲上来,反扭 我的手臂,用我的头抵住旁边的墙。我顺势扳倒他,准备把棍子砸下去。他双手抱 头:“谁叫你告诉小池的?你要是不告诉小池,她哪会想到跳楼。她要是不想跳楼, 怎么会轮到你脱裤子?这事我不跟你算账就是讲义气了,假若小池真犯了神经病, 我还得找你出药费。” “你就是找出一千条理由,我也不相信了。” “是小池叫你脱的裤子,又不是我叫的,要脱,你就去脱小池的呀。” “那你干吗把我叫到楼顶上去?” “难道是我把你背上去的吗?你要是不想去,完全可以躺在阁楼里睡大觉。而 且,楼门也是你自己走出去的,裤带也是你自己解的,没有谁拿枪逼你,现在怎么 反过来怪我?” 我被于百家说傻了,丢下棍子,从他的身上站起来。周围发出不同的笑声。我 走出人群,怎么也想不明白,当初干吗要跑去凑热闹? 赵万年帮我在古巴服装厂找了一个临时工作,就是给即将出厂的服装打包,根 据不同订单,有的包打一百件衣服,有的包打两百条裤子,打好之后,就在布包贴 上“MADE IN CHINA ”。 有一天,我从厂门口推着单车出来,看见小池盘腿坐在地板上,她那么有身份 竟然坐在黑乎乎的地板上,连一张报纸都没垫。我走到她面前,打了一下车铃。她 抬头像看陌生人那样看了好久,才笑着站起来,连屁股上的灰尘也不拍拍。我们并 肩走了一段路,她说现在她除了是一个著名的画家,还是一个著名的未婚青年,自 由了,又打单了,再也不用跟于百家练口才,比腿功了。既然于百家都离了,那张 闹为什么还捏着我不放?难道我是清华大学的高才生吗?我恨不得马上跟张闹要这 个答案,偏腿上了单车。小池一把拉住我,差一点就把我连人带车拉倒。她说: “你答应过的,愿意跟我结婚。” “我什么时候答应的?” “在归江饭店的楼顶,你说你爱我,愿意跟我结婚。” “我说过吗?当时我只担心你跳楼,都忘记自己说了些什么。” “你可不要学于百家,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敢再爬到归江饭店的楼顶去。”她 拎住我的衣领,把她的眼睛逼上来。 “张闹都不愿意跟我离,我可不敢犯重婚罪。” 她松开手,推了我一把:“那你赶快去离呀!” 我骑上车,用力地踩了起来,单车发出呱哒呱哒的响声。走了好远,我才回头, 看见小池一边走一边跳房子。我的脊背忽地一凉,双脚停在脚踏上,让单车慢慢滑 行。当时,我真想掉过头去,跟小池说几句好听的,但是我这个懦夫,这个逃兵竟 然没有让单车拐弯,而是直直地溜走,生怕小池缠上自己。你应该听明白了吧?小 池的精神已经不正常了,八成是疯了,因为她逼视我的时候眼珠子是呆的,说话的 时候脸上的肌肉是板的,她坐地板、跳房子都不是正常的动作。 我跨进张闹的宿舍,把离婚报告打开:“现在你总该签字了吧?”她放下手里 的电熨斗:“我干吗要签?你骂我烂货加一年,你扇我两巴掌加两年,你跟池凤仙 告密加三年,你在归江宾馆不承认是我的丈夫加五年,想离的话,你得再等十一年。” 我一拍桌子:“当初你不签字,不就是等于百家吗,现在他都离了,你干吗不离?” “曾广贤,你也太小瞧我了吧,你以为我会跟于百家结婚?” “不想跟他结干吗要睡在一起?” “睡觉归睡觉,结婚归结婚,我可以跟许多人睡觉,但他们不一定都是我的丈 夫。我的丈夫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放你妈的狗屁,我连你的肚皮都没碰过,怎么会是你的丈夫?” “谁叫你不碰?你都合法了干吗不碰?来,你碰呀。”她捞起衬衣,露出白生 生的腹部。 “我怕弄脏我的手。” “你自己不愿意碰,那就不要怪我。” “这到底是为什么?你又不爱我,又不放我。” “你到妇联去问问,到联合国去问问,哪有不爱你会舍不得跟你离婚的?” 张闹像说绕口令,绕得我的头都痛了。我来到古巴服装厂的门卫值班室,找赵 万年分析张闹不愿意离婚的真正原因。赵万年抽了我两包香烟之后,说:“这比哥 德巴赫猜想还难,你还是去找陈景润吧。”看来我得行动了,不能太清高了,该委 曲一下自己了。七月十五日晚,我先在外面喝了一顿小酒,然后带着满身的烟味和 酒气来到张闹的宿舍,脱掉臭鞋子,跷起二郎腿,拍着沙发的扶手说:“从今晚起, 我就睡在家里了。” 张闹脱光衣服,钻进被窝:“来吧,只要你进来一次,保证你不会再跟我提离 婚。”发现我把脸扭开了,她故意伸出一条腿,大红的被子上顿时多了一道白光。 看看这道白色没生效,她便不停地掀被子,嫩白的曲线一会露出来,一会又遮住, 好像面皮里包着肉馅。我这个合法的丈夫,眼巴巴地看着,几乎就要钻进去了,但 是,我一咬牙,熄了电灯,蹦跳的心才像病老虎那样慢慢地蹲下。我为什么还要清 高呢?因为我不想戴绿帽子,不想跟一个放荡的女人过一生,那会多累,会被多少 人戳脊梁骨。而且赵山河也说了,我们曾家祖宗十八代从来没娶过作风不正派的女 人,她还告诉我只要两年内夫妻之间没性关系,法院就可以判离婚,不管另一方点 不点头。我都熬了一年多时间,再差四个月就是结婚两周年纪念日了,干吗还去干 那种后悔的事? 但是,我并不放弃对张闹的折磨。那天晚上,我睡在地板上,抽了一包香烟, 弹了不少烟灰,还故意往地板上吐痰,这么强大的火力,即使张闹再爱我估计也支 撑不了多久。想不到张闹是个好脾气,早上一起床,就给我煮了一碗面条,然后拿 起拖把拖地板,她只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屋子里又恢复了原来模样。我把脏衣服 扔到地板上,她洗干净了,整齐地叠放在柜子里。我把啤酒瓶横七竖八地摆着,她 三下两下就装进纸箱。我说:“我再也不想睡地铺了。”她把钥匙交给我:“你睡 床上吧,我要出半个月的差。” 我故意不洗澡,穿着工装睡在她的床上。由于床铺太香,我到半夜都合不拢眼 睛,翻开枕头,发现下面压着一条碎花裙子,就把它捂到下身开始搓了起来。我连 她的裙子都弄脏了,不相信她不烦我。 一天,我爸那个厂的庞厂长托人通知我去见他,这么重要的人物要我去见他, 我的第一个反应就是他要给我安排工作。等了这么久,命运终于敲门了。在进厂长 办公室之前,我检查一遍裤子的拉链,反复提醒自己别跟他说在服装厂做临时工, 然后硬着双腿挪进去。 庞厂长吊着个双下巴,头顶秃得像守门员脚下的草地。在他的身后是一个分格 的架子,上面摆着无线电三厂各个时期的产品,从木壳的台式收音机到现在的便携 式。我说:“厂长,我全告诉你吧,那个文件是拿来哄我爸高兴的,我这个采购员 是冒牌货,其实到现在我都还是个待业青年……今后,我,我再也不敢拿假文件来 哄人了。”庞厂长眯起眼睛,像选美那样久久地看着,连我衣服上的钮扣,脚底下 的球鞋都不放过,看得我的肌肉越来越紧。忽然,他递过一支烟:“抽吗?”我的 喉咙仿佛伸出了一只爪子,恨不得把那支名牌香烟抢过来,但是我虚伪地摇摇头。 他自个叼上,点燃,吐了一团白的:“叫你来不是给你安排工作,而是要告诉你一 个消息。” “什么消息?” “很重要的消息,我怕你爸的身体被吓垮,先告诉你。” 我的肌肉绷得更紧:“难道我爸和赵山河的事你们知道了?”庞厂长的眼睛一 亮:“你爸和赵山河怎么了?”我拍了一下嘴巴:“没、没什么……”庞厂长慢慢 地吐着烟圈,就是不把那个消息吐出来,好像欠债的人舍不得还钱,好像把消息拖 下去他能分点利息。办公室静悄悄的,我听到挂钟的嘀哒声越来越响。 “曾广贤,你别在我面前装穷好不好?这么破的球鞋你也好意思穿,明天你就 给我去买一双真皮的蹬上。” “除非我捡到钞票。” “你真捡到钞票了,没想到你这个臭资本家的小子还能翻身。” 我抬头正视他。他那张硬得像水泥板的脸出现了裂缝,裂缝挤成一团就等于笑 容。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铁马区政府办公室给我来电,叫你爸赶快去办手续。” “是办学习班吗?我爸又犯了什么错误?” “这次不是犯错误,但我不敢保证将来他不犯错误。” “那要我爸去办什么手续?” 他故意咳了几声,一而再、再而三地拖延时间,咳得都咳不出来了,才说: “政府落实政策,要把文革期间没收的东西还给你们,具体地说就是把铁马东路的 那间仓库还给你们。十多年前,我去那栋仓库参加过批斗大会,位置不错,按目前 的价格,光地盘就值两百多万元,还不算那些上百年的楠木檩条。只要把那间仓库 要回来,你们全家就可以再过上资本家的生活,钞票多得可以拿来生火煮饭。” “你在开玩笑吧?” “我有时间跟你开玩笑,还不如去推销厂里的收音机。” 我绷紧的肌肉一点点放松,就像猪肉解冻,就像树木发芽,高兴得头顶都撞到 了吊灯,吊灯稀里哗啦地摇晃,一盏小灯哐地掉下来。 “你看把你乐成什么样了?像你这种坐过牢的都这么不冷静,要是你爸还不当 场高兴死呀,幸好我让这个消息拐了一个弯。” 那一刻,就是再毒的话我听起来也像喝糖水,甚至还不忘记对他说声“谢谢”。 出了办公室,我整个身体像气球那样浮起来,仿佛不是走在水泥地板上,而是走在 水蒸汽上,这种宇航员的感觉一直保持到厂门口,才被迎面的冷风狠狠地拍了几下, 脚步从空中回到地面。公交车停在站台哪里等我,我没有上去。出租车停在我面前, 我也没上去。这时,我特别想用脚量一量马路,特别想一边走一边思考。我朝赵山 河的方向走去,好几个熟人跟我打招呼,我“哎哎”地答应,却一时想不起他们的 名字,等他们走远了,我才猛醒过来,其中一个打招呼的是我爸的同事刘沧海,另 一个打招呼的就是赵山河。我竟然看着赵山河还去找赵山河,真是兴奋得发癫了, 于是,赶紧转身去追她。 小姐,你再叫一瓶饮料吧,没关系,只要你想喝就叫他们上。我都有两百万元 的仓库了,哪还在乎这几瓶饮料。香烟呢?再添两包。我这个故事你听得进去吗? 听得进去就好。我从来没碰上过像你这么优秀的听众,好多人包括那些多年的朋友 听我讲到一半,不是接手机就是找借口溜走,真不够意思。他们宁可去赌博,宁可 去找情妇,也不愿意听我说话,想不到沙士比亚桑拿中心还有你这么敬业的,真是 藏龙卧虎呀。 赵山河跟着我来到仓库的阁楼,趴在那扇小窗往下看,身体一动不动,仿佛成 了板壁的一部分,仿佛从窗口一头扎进了过去。等我抽完三支烟,她才转过身来, 抹了一把湿润的眼睛:“广贤,想不到这仓库又姓曾了,我们搬出去十几年又要搬 回来了。那个老董也真是的,嘴巴哎哎地答应离婚,却把上次写给我的‘同意离婚 ’给撕了。我跟他商量了几十回,他的手指紧紧的捏着,就是不愿意再签字。他要 是肯签字,我就跟你爸去领结婚证,然后就改造这间仓库,把它变成两室一厅,每 个卧室三百平米,一间你们住,一间我们住;厨房一百平米,可以在里面摆上十桌 八桌;客厅呢?就弄它个三百平米。我就不相信还有谁的住房会比我们曾家的宽敞。” “住那么宽,上厕所都不方便呀。” “真笨。你不懂得在每个房间装厕所吗?” “那还不如把仓库租出去,每个月坐收上万块钱的租金。有了这些租金,我们 可以天天住宾馆,天天下馆子吃炒面,天天换新衣服、买新皮鞋,连开水都不用烧, 连地也不用扫,只管跷着二郎腿抽烟、喝茶。我爸就办个提前退休,让我去顶他的 职。” “你都成大老板了还顶什么职呀?哎,广贤,还有个办法,就是把这仓库和地 盘一起卖了,起码可以卖个两百万元。啧啧,这钱怎么花得完呀?” “买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