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黑雀群(8) 哈拉努里的司机基本上都是老油子,根本不屑于跟我干嘴仗,只是猫腰从后 备箱里取出一件油了吧唧的军皮大衣,往自己身上一裹,便深一脚浅一脚,冲着 不远也不近的一片次生胡杨林,在头里走开了。我只得赶紧跟上。我不能在这严 冬的荒野傍晚,把自己一个人撂在这再也发动不着的车子里。没料想,居然在这 片不大点儿的林子里还真找到一个马爬犁站。十来个胖瘦高矮不一的车夫,挤在 一幢低矮宽敞的大土房子里,围坐在火墙跟前,默默地卷着各自的莫合烟,并在 火炉盖上啪啪地爆着共同的苞谷豆。等雇下个壮实汉子,赶着辆大爬犁回到那辆 破嘎斯六九跟前,再把我的行李卸到爬犁子上,继续往三五零八赶去,已快耗去 一个多小时了。我认定是这个司机懒得再跟我一块儿遭罪,才故意搞的这鬼。要 不然怎么会那么巧,车恰好坏在爬犁站跟前?临分手时,我都没稀罕再跟这老油 子打声招呼,都没正眼瞧他一下。即便这样,赶到三五零八,也已经是后半夜了。 这几十公里路走下来,真把我冻惨烈了,整个下半身已经完全找不着感觉,甚至 都不知道冷了。最后,我直想笑,直想好好地睡他一觉。我甚至认为这世界已经 跟我完全没一点关系了,心里特别轻松,合上眼,蜷曲起腿,伸出双手,紧抱住 自己,整个人飘飘然地,真有一种驾鹤仙游的感觉,特别特别舒坦。但突然间, 我想起,好像有人跟我说过,冻死的人都是在一种充分解脱的恬静中睡过去的, 脸上无一不带着轻松的笑容。想到“死”,我赶紧睁开眼,猛地一抽搐,就有泪 水拼命往外迸溅……接着便哆嗦开了;接着,那种透心凉的感觉又回到了后脊梁 上,又能感觉爬犁的颠簸,又能听到车夫的喘息,喘息声里还混杂着一股浓烈的 劣酒的辣味儿和马汗的骚臭味儿……但所有这一切,都证明,我还活着。活着, 真好。 啊,真好,活着,真他妈的好! 最后,我是像个冰坨子似的,被四五条大汉从马爬犁子上抬进兵站的。后来 我才知道,当时兵站里居然聚集了大小一二十个官员,正焦急万分地“恭候”我 的到来,其中果然就包括宋振和这小子。进了有火的屋子,整个冻僵了的身子居 然没一点感觉。那些人先往一张大长桌子上铺一条很粗糙但又很厚实的毡毯,然 后三下五除二,把我脱了个精光,撂在这张大长桌上,抓起大把大把的雪,往我 腿上脚上手上脸上身上一个劲儿地搓擦。好大一会儿工夫我仍然没什么感觉,我 想那时候假如他们把我直接扔到焙红了的火炉盖上,我也不会有什么感觉的。然 后,渐渐有了一点冷热感,便开始剧烈抖动,抖个不停。抖到吃不住劲儿了,紧 咬住牙关,直哼哼,直呻吟:“受不了了……真受不了了……”到底什么时候才 不抖了,从哪个时候起浑身上下才又重新开始感到火燎火灼般疼痛,完全说不清 楚了。再往后,那些人便把我埋进大厚被窝里,再封盖上好几件老山羊皮袄,并 咕嘟咕嘟地灌了我十来口散装的高粱烧,我便满颊生云,云山雾罩,如一团烈火 般地死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特别踏实,酣畅。可以说,八辈子都没这么踏实过。 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九点,我还想睡,宋振和在我耳朵跟前吆喝:“嘿,你 小子别太舒服了!所有领导都在等着哩。”这才赶紧爬起。一睁眼,才得知,正 等着我的一大帮子官员中间,除去宋振和,还有镇党委的张书记,区县临时班子 的主要领导,还有省委省政府和省军区的一些什么领导。甚至还有六七个穿着正 规军服的现役军人,他们是各级人民武装部的军官。还有两位军人,据说是专程 从北京飞来的。据说这一二十人在这儿已秘密地开了一天半的会了。前天,之所 以让我推迟一天出发,就是因为那两位北京来的领导临时发生变故,没能及时赶 到。也正是为了保密的需要,他们才选中这个“偏僻”、“简陋”、“不为常人 所知”和“已经下令撤销”的“三五零八兵站”做会址。当时我第一个反应,居 然不是去寻思这许多官员秘密聚集在这儿到底在商议些什么,他们商议的这事儿 跟派我去冈古拉当那个狗屁校长到底又有啥关系,而是为兵站的司务长担心。他 怎么能在这么一个狗屁地方完成这么高级别一个会议的后勤保障任务呢?住的问 题还比较好办。虽然大部分房子都拆了,院子里还长满了半人多高的枯草野蒿, 好在兵站除办公室外,还保留了两排营房,门窗和屋里的取暖设施都还齐全着, 再收拾出三几间办公室,专供北京和省里来的同志做“高间”,这么一凑合,也 还能过得去。最难办的是吃的问题。虽然那个年代的领导干部还没像现在的这样 讲究吃喝,但毕竟也是一二十张嘴啊。多高的标准不去想,文件规定的四菜一汤, 你总得全面落实吧?再不讲究,这四个菜总得以荤为主吧?但兵站的猪圈里,当 时一共就剩那两个晃晃悠悠特别缺钙的架子猪。说它们是“架子猪”,因为这 “哥俩”真的只剩一副骨头架子在顶风傲雪,却不见有半点儿肉膘来安抚人心。 更不好办的是,由于会事必须严格保密,不能提前通知人去搞突击采购,所以, 这“吃”的问题确曾让会议组织者一度好愁了一阵。所幸,宋振和的小脑袋瓜够 用。他当然知道,会议在他管辖的地面上召开,招待好八方宾客,是他这位当镇 长的应尽的“地主之谊”。临出发,他果然从某处搞来一头足以让人眼明心亮的 育肥猪,秘密地宰下,刮洗干净,精选其中最动人的那一部分,约七八十公斤左 右,带了过来。这样,再加上兵站平日里养的那几十只鸡,攒下的那几十斤鸡子 儿,自己试种成功的一点韭黄,再加上地窖里那点“老三样”存货:白菜土豆萝 卜,那点紫皮独头大蒜,那一大堆剥了外皮以后个个都晶莹如玉的波斯种洋葱, 会议的伙食基本得到了保证。(省军区也给兵站下达了命令,要他们尽最大努力, 做好这次会议的接待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