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节:欢喜十大婚废典(7) 英欢下巴微扬,脸色苍白,红唇一点惊目,不肯开口。 古钦朝殿侧走两步,从天武官奉至殿上诸礼中取出一样来。 那方盒于众多物什间格外出众,黑漆木外裹着繎金挑丝番缎,素底红案,花 贵牡丹,朱色似血。 他交给内侍都知,抬头对英欢道:" 此一物,是我上亲为陛下准备的。" 内侍都知捧盒一路呈上,英欢垂眼,伸手接过,冰凉缎面划过掌间,竟带起 一阵战栗,令她心慌。 挑开盒口封带,揭开盒盖,一眼看去,手不禁一抖。 方盒在她掌间,越来越烫,盒面之案似血,盒内之物带血,她的脸,也似要 溢出血来。 那一铺锦单,方方整整地叠于盒间,其上沾了血,干涸之色暗泽无光,却刺 得她眼痛。 痛,痛,痛。 那一夜的痛,后来的痛,此时的痛,一波缠着一波,瞬间裹身,逼得她几近 窒息。 他竟拿此物来辱她…… 眼角渐湿,心中再作不得思量,她手腕一软,那方盒便落于御案之上。 英欢侧过头,对内侍道:" 备墨。" 朱墨并笔依言呈上,眼前一片红。 她重又展开国书,拾笔蘸墨,腕飞挥就,四个朱色大字成于最后一折纸上, 压着那些细密小篆,罩着那方玺印。 如血触墨,朱乌相染,辨不出彼此。 她将那书匣合好,推至案边,声音甚哑,对古钦开口道:" 朕允了。" ※※※ 岁暮天寒。 燕平皇城宫内,初雪未消,皑皑之色望之不尽,百花已绝,唯有寒松挺秀。 嘉宁殿东暖阁中存了丝丝热意,四座三足青铜鎏金熏笼置于殿角,热气沾着 香风,于殿中轻荡。 御案上黑木描金书匣已开,匣中之书平摊于案上,折中带褶,细密小篆满满 于上,只是一眼望去,除却最后一纸上那四个朱色大字,再也看不见别的。 笔力之重,像要戳穿纸背。 深红色的四个字,尽显飞扬跋扈之势,似冬雪中渐渐漫开的一摊血,含着奇 冷之意,极痛之感,缓缓染至心间。 贺喜身靠座背,眼望那纸,伸手抚上去,指尖轻摩,将那四个字一个个地按 压过来,反反复复,几要将纸磨破。 锦绫袖口满是暖意,掌间却是冰凉。 他合眸,脸上棱角愈显锋利,面色黑沉,终是住了手,合掌于案上,再也不 动。 他遣使至邰涗,呈国书于她御前,可她却纵笔其上,朱涂书中之言,又将这 书匣送还与他。 逆胆泼天,无礼至极,当世罕见。 可这天下除却她,也再无人敢这般对他。 案侧一角,青花龙凤纹棱口洗中清波涤荡,乌墨之迹仍在,一丝一丝浸入水 中,衬得那折上朱字更是刺目。 ——喜之不尽。 她允邺齐之请,她道,喜之不尽。 可他心中为何如被薄刃凌削一般,片片透血! 就这四个字,便是她要同他说的话。 他抬眼,再看一回,只觉那字色愈显赤深,眼角不由略微抽搐,指骨似要攥 裂。 从不知世上竟有人敢写这字呈至他眼前;亦不知这简单一字,其后能藏着如 许的深意。 喜之不尽,喜之不尽…… 朱字望在眼里,转瞬便成簇火,将他一双褐眸烧得通红。 他一扬掌,将那龙凤棱口洗打下案去,御品珍瓷扑地而碎,十二条五爪傲龙 身形俱裂。 水墨漫地而淌,被殿槛所阻,又向两侧流去,渗进澄金砖缝中,慢慢没了痕 迹。 殿外舍人闻音而入,恰见贺喜怒不能禁之势,忙噤声,半晌才道:" 门下侍 郎宋大人在外已候多时……" 贺喜敛了心头之火,望下去," 宣。" 案上之书再不能看一眼,挑指将其重重合起,手是越来越冰,心中起了凛冽 寒意,将人冻至僵透。 宋沐之入殿时,靴底踏上殿上未干之水,险些滑倒,慌乱间手中一摞册文折 子跌散一地。他才稳住身子便要请罪," 陛下恕臣之……" 贺喜看一眼地上之物,眉微皱,打断他道:" 去了长春殿?" 宋沐之见他言指甚利,也不多瞒,点了点头,道:" 是太后诏臣去的,说是 要同臣议一议陛下册后之仪,回观往朝,俱无先例可循……" 贺喜交掌握于膝上,望着他,神色淡漠,不发一言。 宋沐之只觉冷风凌背,额角却在冒汗,不由低下头,继续道:" 太后说,自 建隆二年真宗册德妃为后,后世所云册命多不行册礼;仁宗册后不降制于外廷, 只命学士草词付中书,其后册礼均从简而为之。此次陛下尚邰涗宗室之女为后, 太后欲命太常礼官检祥六礼沿革,参考前朝通礼典故,具为成式……" 贺喜闻言垂眼,面泛冷笑。 复六礼?行册典? 他纳后,纳的却非心中那一人,还要复何六礼,又将行何册典?! 宋沐之继续道:" 太后欲差执政官摄太尉充使,侍从官或判宗正官摄宗正卿 充副使。" 贺喜不言,眼色稍黯。 宋沐之又道:" 以尚书省权为皇后行第。纳采、问名同日,次日纳成、纳吉、 告期。" 贺喜开口,语气生冷," 告期?" 宋沐之点头," 太后之意,将请期改为告期,亲迎改为命使奉迎。" 贺喜挑起一侧眉毛,面上隐隐现出戾气,却未开口。 宋沐之捧册再道:" 依太后之意,先遣使至西境奉迎,册礼使随其后;待归 京时,文武百官于京郊诣行第班迎;又三日,于文徳殿发六制礼书,行册封大典。 " 语毕,他呈册而上,不再多言。 贺喜不阅,眼眸淡淡一闪," 宋卿以为太后之议如何?" 宋沐之低眉垂眼," 臣不知陛下何意。" 贺喜缓缓道:" 不复礼,不行典。" 宋沐之抬头,虽然心知贺喜定会排斥太后之议,却也没料到他会如此决绝, 一点余地都不留。 他低头,凝神想了少顷,才道:" 陛下欲尚邰涗宗室之女,以彰两国盟好之 意,何能屈了礼数?再者,太后已同学士院及二省议妥,陛下怎能驳太后的面子 ……" 贺喜脸一黑,唇似刀,眉似剑,大掌撑于案边,眼底沉沉带了阴鸷之色,低 声开口道:" 罢奉迎使一议,朕赴西境亲迎。" 宋沐之登时怔住,心中大惊。 贺喜不待他劝,又冷声快速道:" 罢京中册典一事,着学士院草制,宣于开 宁行宫正殿,只写册命告身,不行册礼之典。" 语气笃定决然,容不得旁人置疑,王霸之气于辞间昭然自溢。 殿上熏笼香气盈鼻,暖得让人头发晕。 宋沐之骇不能言,隔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上前急道:" 于行宫中行纳后之礼, 古未有之,此事还需待有司细议之后再决;陛下意欲亲迎,朝中诸臣定会力谏劝 之。" 贺喜轻扯一侧嘴角,推案起身," 朕意已决,或议或谏,尔等随意。" 宋沐之皱眉,喉间发哽。贺喜的性子他自是明了,事事说一不二,打定了的 念头就绝不会轻易改变。 贺喜转身,待小内监去捧手炉之时,又回头道:" 宋卿如是方便,替朕向太 后行个话:是朕亲迎并罢册典,还是悬中宫永不纳后,她择一而定。" 宋沐之默然,手中册折握得歪歪扭扭。 贺喜看他半晌,忽而撩袍走下来,眸色黑黑,里面火星猝燃," 宋卿既言不 可屈了礼数,朕躬身亲迎又有何不可?" 他顿了一下,眸子稍眯,看着宋沐之,又慢慢道:" 既是为彰两国盟好之意, 她邰涗皇帝亦当御驾亲送,以显心诚,如是两国才可尽弃前嫌、再无芥蒂。" 宋沐之睁大了眼睛,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贺喜垂手,轻甩袖口,神色又回复漠然,转身离去,抛一句话于身后," 既 是要细议,便将此事也一并议了。" 冷音自前方荡过来,惹得宋沐之浑身一抖,手脚俱麻。 怎番算罢,都敌不过他的一霸之气。 事若成此,天下不知又将变得如何。 贺喜接了小内监递过来的琅丝錾龙铜手炉,慢步出殿,殿外轻雪飘扬,落沾 于面,冰沁入怀。 她若是喜之不尽,那便万万不要掉泪。 一语四字,沉似万石,谁令谁喜,谁让谁欢,笑又如何,泣又如何。 家国天下一盘棋,帝王之间几段情,你争我夺,他杀她伐,不过犬牙相错耳。 欢若平生,喜之不尽。 谁输谁赢,太早莫论。 ------------- 腾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