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孙天鹄显然还处于亢奋状态。今天上午,省农业厅杨厅长刚放下电话,孙天鹄 这个不速之客就微笑着出现在门口。杨自如有点儿吃惊地站起来,小孙? 孙天鹄? 你什么时候来的? 孙天鹄点点头,接到厅里电话,我就开车来了,我去问你们行政 办公室,他们说你就在这层楼办公,我刚才听见你说话声,没敲门就进来了,是不 是有点儿不礼貌? 杨自如笑了笑,没什么,请坐吧……我听杜荔说,你要找我谈谈, 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孙天鹄吃惊地站起来,不是农业厅的人打电话,说你要找我 么? 杨自如也吃惊地,没有啊……我没说要找你呀? 孙天鹄眉头紧蹙,一双斗鸡眼 不停地眨动着。杨自如扑哧一笑,这个杜荔呀,亏她想得出来! 孙天鹊瞬间明白了 什么。杨自如沉吟一下说,本来我现在还有事,可你要谈的问题又这么重要,我就 先把别的事放一放,你们杜县长曾对我说,你们下花堡要搞双高大豆育种基地,不 知现在进行到什么程度了? 孙天鹄没有做声。 他在琢磨怎么跟杨自如谈这件事。他分明已经意识到,光靠一个杜荔在县里张 罗,力量实在太单薄。他已经耳闻松苑县的农业发展战略还是要以种植玉米为核心, 因为松苑平原毕竟地处全球黄金玉米带,撬动玉米深加工这个杠杆,也许真能把松 苑县的经济搞上去。只不过这是一条现成的路,孙天鹄骨子里喜欢标新立异,他觉 得世界上最撩人的莫过于干一件任何人都没干或者不想干甚至根本干不来的事。既 然这样,他就十分需要省农业厅全力支持。他自诩凭借自己的表达能力,肯定能把 这件事说清楚。他越谈越兴奋,谈得口干舌燥,打趣地看着杨自如,杨厅长,能给 我点儿水喝么? 杨自如抱歉地笑起来,瞧我呀,光顾和你说话,真对不起! 杨自如 站起来要去沏茶,孙天鹄摆摆手,摸起一个空杯接了半杯纯净水喝下。杨自如喜欢 地看着他,孙天鹄,我虽然在松苑县工作几年,但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接触你, 没想到你这么有抱负! 孙天鹄撂下水杯,杨厅长,你对农村经济很熟悉,你说我应 该怎么做? 杨自如沉吟着,我看只靠你们下花堡小打小闹不行,只要你的生产不够 规模,你就无法和国外农场主竞争,要想把这件事做大,你们下花堡就要和邻近的 上花堡、中花堡连成一片! 孙天鹄脸上笼出淡淡的阴影,他最忌讳的软肋被杨自如 触碰到了,他情不自禁地叹口气,杨厅长,你说的这个……其实最难! 杨自如笑着, 有什么难的呀? 我听杜荔说,你们三连襟分别是这三个村的一把手,为什么不能联 合起来一起干呢? 孙天鹄哼了一声,语气中流露出无奈和挖苦,杨厅长,我估摸杜 县长跟你说的都是好的方面,消极因素她有意回避了,我想你可能也有耳闻,我和 我的二连襟牛逵天生犯相,人家都说我俩是一个槽子拴的两条驴,不是咬就是踢, 恨不得把对方踩到泥里才解恨! 杨自如爽快地笑着,这算什么呀? 你让他一步不就 海阔天空了? 孙天鹄冷笑,我凭什么让着他? 我从心里瞧不起他! 杨自如盯着孙天 鹄,半天没有说话。孙天鹄似乎有些心虚,杨厅长,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像我心 胸有多狭窄! 杨自如淡淡一笑,至少现在,我还没看出你的心胸怎么宽阔。好了, 我们先不讨论这个话题,先放下你们连襟之间的义气纠纷,你就是从策略出发,从 你们下花堡的利益出发,你也应该采取一种策略嘛,先跟你大连襟石富达成合作协 议,再蚂蚁啃骨头做你二连襟牛逵的工作,只要你出以公心尊重对方,我看没有解 决不了的矛盾。你扪心自问,你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 也不过就是你不服我 我不服你罢了。市场经济鼓励竞争,只是竞争的着眼点和你们之间的义气纠纷不是 一回事。人类进入新世纪了,胸怀还那么小家子气,不觉得落伍了么? 别动不动就 把鸡毛蒜皮的小事儿看成兴邦兴国的大事儿,也别把自己看得多了不起! 孙天鹄额 头上渗出细碎的汗珠,杨厅长,你这些话很刺激人,但仔细一想你说得都对,多大 个事儿呀? 可就是事到临头想不开。人要改变自己实在太难,不但要明事理,还要 变性情,这可真应了那句话,不脱胎换骨就不能得道成仙! 杨自如满意地点点头, 你这么想就对了,古今中外凡成大事者,都有大胸怀大气魄,到了关键时刻,甚至 做出常人根本不能做出的事,这就叫超常之举。没这种勇气,你永远都是凡夫俗子 !小孙,我听说你喜欢博览群书,汉高祖刘邦没得天下时,明知楚霸王摆鸿门宴对他 不怀好意,他怎么还要去? 那是拿命做抵押呀! 当然我举这个例子不是想叫你学刘 邦当皇帝,我只想说明一个道理,如果你想成就一件事业,你就要能屈能伸,能进 能退,千万不要因小失大,不要目光短浅,甚至要忍辱负重。说话办事,干脆利落, 敢作敢为,错了勇于承认,决不巧言令色,这才能给人一种可信度。 你知道与虎谋皮的典故吧? 何况牛逵还不是什么虎,你们都是情同手足的连襟, 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别针鼻儿大点儿的小事儿,都要分出个你 高我低,值不值呀? 杨自如简直就是一个演说家,一番话竞把孙天鹄说乐了,他紧 紧握住杨自如的手,杨厅长谢谢你,也许你最后这番话对我最有触动,我赞同你说 的,与虎谋皮,跟狼打交道,就算一种策略吧! 我现在就去中花堡,然后再去上花 堡,成葫芦瘪葫芦,先试试看,我不妨低头哈腰装孙子,可有一宗,如果牛逵敬酒 不吃要吃罚酒,那我也没什么办法了! 杨自如默默地握着孙天鹄的手,心里暗暗思 忖,这个可爱的小伙子,锋芒毕露,血气方刚,真还需要好好磨练呢! 孙天鹄果然 在暮色四合之时来到中花堡石富家院内。杨自如的一席话始终在他耳边回旋,无论 他想怎么抑制,总是挥之不去。孙天鹄心里好不得意,杨自如竟用汉高祖刘邦赴楚 霸王鸿门宴激励他这个乡间无名小子。他心里潜潜生出一股豪情。自古将相无种, 焉知他日后不会有更大作为? 既然要有大作为,就应该有大胸襟和大气魄。上花堡 算个什么呀,能跟楚霸王鸿门宴相比么? 牛逵能跟楚霸王相比么? 孙天鹄打定主意, 先到中花堡和石富表示诚意,然后再到上花堡和牛逵推心置腹。人都是有感情的动 物,只要自己有诚意,不信牛逵和石富不动心。一时间,孙天鹄的自我感觉良好起 来,他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可以稳操胜券了。他驾驶着奥迪车很快到达中花堡。他从 几个夜晚出来玩耍的孩子嘴里打听到石富家的位置,开车直奔而去。当他迈着轻轻 的脚步走进石家小院,刚要张嘴喊石富,竞透过灯火明亮的窗镜,蓦然瞧见闫四海 和牛逵都在屋里。 牛逵的大嗓门很有穿透力,好像一面嗡嗡敲响的大铜锣不断地从屋里传到院外, 大姐夫呀,老爷子在这儿呢,你先听我说句话,从现在开始,我们上花堡就是你们 中花堡的坚强后盾,有我们上花堡饭吃,就有你们中花堡粥喝! 石富的声音透着感 激,二妹夫,我代表中花堡全体村民谢谢你,谢谢你们上花堡! 牛逵大声地,上花 堡和中花堡,两个村要拧成一股绳,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我要叫孙天鹄知道, 他想跟我较量还嫩点! 闫四海皱皱眉头,牛逵,你不要动不动就跟孙天鹄比,窝里 斗算什么能耐? 孙天鹄心里一热,竞冲动地跨进屋里,老爷子说得没错,二姐夫, 我们应该握手言和! 闫四海和石富都愣住了,谁都没想到孙天鹄居然会在这个时候 突然出现。牛逵愣了一下,好半天才转过神儿,冲着孙天鹄冷冷一笑,你是说握手 言和? 好哇,你先满足我两个条件! 孙天鹄口气尽量委婉,二姐夫你说吧,哪两个 条件? 牛逵哼了一声,你还记得前几年那场经济官司吧? 法院判我们上花堡败诉, 赔偿你们下花堡五万元,钱倒不太多,可涉及到上花堡名誉呀,你要带着下花堡村 委会全体干部,到上花堡当众赔礼道歉! 孙天鹄极力控制着,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怒 火,可是他克制着没发作。牛逵看看闫四海,这第二个条件么,老爷子也在这儿, 你就当着他老人家的面,当着大姐夫和大姐的面,说说你是用什么卑鄙手段,把上 花堡的玉米订单搅黄的? 孙天鹊极力控制自己的情绪等着牛逵说完。牛逵咬咬牙, 以上这两条,你要能给我个满意的答复,过去的疙瘩一笔勾销,你要说不出个子丑 寅卯,我们上花堡和你们下花堡,就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水火不同炉! 孙天鹄忍 不住淡淡一笑,口气透着揶揄,二姐夫,你不要说得那么夸张好不好? 多大个事儿 呀? 还扯到以色列和巴勒斯坦上了! 闫四海、石富和石老大都笑起来。牛逵有些恼 火,你们不要笑! 笑什么? 国有国格,村有村格,人有人格! 上花堡和下花堡的矛 盾,我和你的矛盾,虽然够不上国格,也算是村格和人格! 闫四海笑着,牛逵呀, 你可拉倒吧,上花堡和下花堡那场经济官司,是松苑县法庭做出的裁决,如果天鹄 领着下花堡全体村干部给你们赔礼道歉,那不是等于推翻法庭裁决么? 他这叫什么 ?这叫违法!就算你们上花堡有天大冤屈,那也要在事实确凿的前提下,由法庭重新 做出裁决! 孙天鹄微笑着,二姐夫,老爷子说得很清楚,我就不重复了! 牛逵咽口 唾液,就算是这样,第二个事儿呢? 你给我说说吧! 孙天鹄口气透着不屑,这个问 题还算个问题么? 我凭什么要搅黄你们玉米订单? 你们的玉米大部分销往国外,是 国外客户不满意你们的玉米品种,嫌你们农药和化肥使用过多,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跟下花堡有什么关系?牛逵腾地跳起来,你狡辩! 赵来发他们亲眼看见你去省外 贸公司,你还想抵赖,你算个什么东西? 孙天鹄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爆炸了,杨自 如先前的提醒和自己先前的领悟,全都在一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他那张白净的脸 上顿时洇出令人不安的冷笑,锋利的话语从两排整齐的牙齿中间一个字一个字冲撞 出来,牛逵呀,你这叫什么逻辑呀? 我去省外贸公司就是专为搅黄你们的玉米订单 ?无聊不无聊呀?这种只有品质低下的人才干出来的事不要扣在我的头上,俗话说没 有贼心不猜贼意,你们自己小肚鸡肠,不要揣摩别人也会这样,简直岂有此理! 牛 逵暴跳如雷,你这是放屁! 孙天鹄冷冷地盯着牛逵,跟你这种层次低的人较真,我 都觉得掉价,我希望你不要跟别人说我是你连襟,我嫌丢人! 孙天鹄说完这番话转 身走出去。闫四海急忙跳下炕喊着,孙天鹄,你给我站住! 孙天鹄头也不回跨出石 富家小院。牛逵追出去大吼,孙天鹄,你给我回来,我跟你还没说完呢! 孙天鹊回 敬一句,我宁可回家听狗叫! 孙天鹄快步走到轿车前,他愤懑地钻进轿车,使劲一 踩油门,离开中花堡。他眼里喷着火焰,胸腔鼓荡着怒气,牛逵的声音和杨自如的 声音还有杜荔的声音,好像一支杂乱无章的霹雳劲歌在他耳边交替轰响。他再也控 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他真想在无垠的旷野上大吼一通,他心里嘲笑自己先前居然用 汉高祖刘邦赴楚霸王鸿门宴来激励自己,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你是刘邦么? 不! 你 只是当代中国北方松苑平原一个迄今还不知道爹妈是谁的乡间野种,你凭什么要忍 辱负重? 你凭什么要在盛气凌人的牛逵面前佯装绅士风度? 好吧,既然你这个犟种 步步紧逼,我也只能奉陪到底了! 他还冷静不下来,一种无名的愤懑和说不清的失 落攫住他的神经,仿佛整个身体都在熊熊燃烧。他突然想起白天临去省城曾叮嘱李 小山召开村干部会议,商定有关参加全乡运动会事宜。他觉得这件事虽然和发展经 济不太搭调,但从扩大下花堡影响这个角度去看,从打击上花堡这个角度,决不能 掉以轻心。现在时辰已经不早,也许李小山他们早都散会了,他要马上回去,布置 对上花堡的全面打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