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2003-3-19 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萧启没打招呼,下班前径直到了我的办公室。我还在忙,他就坐在了沙发上静 静地看我处理各种事。我插着空当对他说:“你给自己接杯水吧,饮水机那儿有纸 杯。”他笑笑摆了摆手,意思是别招呼他,随即掏出一支烟点上,我便也不再特别 去知会。 萧启就这么一个不必特别想起,又不会轻易离去的人。他的性格有些温,但有 时也挺有主意,我总觉得他的眼睛常常比嘴更能表达心中的意愿。不过别人不这么 认为,连顾卓都说萧启挺能讲的,我奇怪,他见我从来话都不多,甚至可以说是少, 常常需要我牵出话头,他才接应。然而,他又会那么一直看着你,倾听着,只有大 家在一起时才会忽略掉那种过分专注的神情。不过,我早对此习惯了,所以不太介 意,也没有不自在的感觉。 签字的、谈事的陆续从我办公室离去,我接着把一部书稿的审读意见写完并送 还责编,然后喘了口气,看看表,已经5 点40了。我对萧启说:“抱歉,让你干坐 了这么长时间。” 萧启回答:“没事。你可真够忙的,每天都这样吗?” 我说:“差不多吧。不过,你怎么不事先打个电话?亏了今晚没有特别安排, 要不你就白跑了。” 萧启无奈地一笑:“没,没敢打……怕你说忙,又推托。” “怎么会?”我话一出口,自己也笑了,萧启说的是真事,我已经好几次这样 “推托”他了。我解释道:“有时真是有事,不是故意的。” 萧启忙说:“我知道,没怪你。今天正好到这边办事,我想约不如撞,就来了。” 萧启带我去了一家从没去过的餐厅,在洋楼区,环境极其幽雅,有着一种海派 的洋气和精致讲究的气氛。服务生礼貌得让顾客颇有尊贵感,轻曼的乐声悠悠地飘 来,很熟悉,仔细听听竟是舒曼的《梦幻曲》。仅仅就这一点吧,心在刹那间像被 什么拨动了一下,人便显出片刻的恍惚。 “先生、女士,这边请——”领位生做出一种手势,等待着。萧启轻碰了一下 我的胳膊,我才意识到,便随着走向预定的桌位。这一刻,我也忽然了解了,萧启 说正好到我单位附近办事便随意撞来不过是一种说辞,他不想让我有负担而心里却 早想好要约我坐坐了。 里面的一切都是颇讲情调的,不像一般中餐厅那种全敞开式的布局设置,而是 开合兼得,艺术地做了餐位的切割,既有曲径通幽之妙,又不妨碍视线。餐厅的光 线也很适度,居中是一个巨大荷叶型彩花玻璃灯盏,从下向上柔和地散射出一种如 梦如幻的光晕。我坐定下来,没留意服务生正在介绍的茶水饮料,只说了声“随便”, 脑子仍寻着舒曼的乐曲缱绻在往昔的意象中。 记得当初和江川认识,也是在有着舒曼《梦幻曲》的环境。那是在一个朋友的 家里,当时,朋友在钢琴上轻弹着这首乐曲,我被吸引住了…… 那个年代,有钢琴的家庭不多,聚在一起欣赏音乐、品酒、跳舞或小资地谈论 文学还多少是有些犯忌讳的,至少不合大众的价值观。我们正当做梦的年龄,赶上 “文革”结束,文学也被解禁,一帮七八个人,多半是干部子弟,总是兴奋又神秘 地通报着书店将要卖什么名著了,然后便跑去排长队疯狂地抢购。记得一次去市里 最大那家书店,店里店外人似长龙,犬牙交错,我们其中的一个,也就是后来与彤 非做了同事和搭档的陈子凯,被后面的人一涌,从正在维修店面搭建起的踏板上摔 了下去。我们正在为其担心,他却像打仗似的爬起来挤回了原处,勇武地捍卫着自 己好不容易才排到的位置。那年月,书是太金贵了,长久的封禁,在人们心中造成 了欲望的巨大反弹。我当时刚提干没多久,每月工资52元,除去15元的固定伙食费, 几乎就都用在买书上了。每月净添十好几本,觉得自己简直像是富翁。我们这帮人 隔长不短地会聚在一起分享阅读的快乐,海聊之后,通常都是忘乎所以的“盛装舞 会”。其实说“盛装”,那叫言过其实,不过是把军装换下来,然后穿起父母过去 年代那些压箱底的旗袍、长裙或是背带西裤,在悠扬的老唱片伴奏下翩翩起舞,自 得其乐。我喜欢喝红酒也是那时学会的,不过那时红酒的品质绝无现在这般纯正。 但是聚会的快乐,确实是当今任何气派的场合都再难找回的了。 那天,江川也出现在聚会中,原本有个把陌生人出现是属正常,所以我并没在 意。我专注地听着舒曼,也许是太美了,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也有一点淡淡的 感伤。他不知何时走到我面前的,待琴声停顿下来时,说:“这是舒曼最绝妙的钢 琴曲了。没有人可以想象,一个人命运如此坎坷、潦倒,却能写出如此纯净优美的 旋律。它像诗一样浪漫,像月光一样明澈,像清风的和煦或露珠的晶莹剔透……总 之它能沁到人的心里,听过就再不会忘却。” 我望着他,为他的话语吃惊。当时我并没读过有关舒曼的书,不知道他多舛的 命运和那短暂一生的故事,不知道他与克拉拉艰难而又感人的恋爱与生活,也不知 道他因深陷痛苦矛盾的内心折磨无以自拔,最终精神失常并以自杀的方式结束了自 己的生命。我因为舒曼而和江川聊了起来,他传神的讲述让我对舒曼也对他产生一 种幻觉,仿佛自己置身于飘渺而悠远的岁月中。 这时,陈滔——后来成为彤非老公的谦谦君子走了过来,一人递给我们一杯红 酒,看看他又看看我,不禁一笑,问:“认识了?”但随即就向我俩分别介绍道: “林黎,这是我表哥,他在武汉念大学,放假来我这儿玩的。表哥,林黎可是我们 堆里的漂亮才女。” 我有些不好意思,为自己刚刚在他面前表现的孤陋寡闻。 江川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江川。”算是正式地做了自我介绍。 交谈中,我了解到,江川上大学前当过几年老师,再之前是在内蒙兵团,家也 是部队的。我们的交往就从那时开始了…… “林黎,怎么了,是不舒服还是不喜欢这里?”萧启关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哦,没什么。”我静默地一笑,随之补充道:“走神了。” 我的表情一定有些复杂,萧启问:“想什么呢?” 我知道,关于江川我对萧启着实没什么可隐瞒的,之前我们的事他知道得并不 清楚,但之后的事却是了如指掌。江川大学毕业后便分来了苇城,从那时起,他就 与萧启成了同事,而后又成了朋友。江川是喜欢热闹的人,我们家常是朋友们穿梭 聚会的场所,这样一来二去,我的朋友以及他的朋友便都慢慢地熟悉起来了。 萧启静默的工夫我真是佩服,他静静地直视着我,不插多余的话,只等着我的 回答,我便坦然地对他说:“是这音乐,让我想到了当初和江川认识时的事。” 萧启沉吟许久后说:“林黎,你知道当初我们多羡慕江川吗?你想不到的……” 我淡淡一笑:“有什么好羡慕的,还不是走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不,你们是真爱过。私下里我们常议论。”萧启显出一点不好意思,接着说 :“我们常跑你家,一方面是因江川,他的性格在我们一群人中特别有号召力。你 知道,我们一群人聚在一起,无论说什么或做什么,他都是中心。那段日子真的很 让人怀念。不过,去你家那么勤,另一个原因却也是因为你……” 萧启平常的拘谨,让我听他讲话时常会觉得他语气过于凝重,这时说出这些话, 我不觉笑了起来:“因为我什么?” “因为你好呗。” 他的回答真是笨拙,我依旧笑着,说:“我没觉得我有什么特别呀。” 萧启忽然变得郑重其事起来,后面还讲了一个让他“感动”的事。不过,我一 点都不记得了。 他回味着说:“林黎,你不知道,在我们心里,你有时跟女神似的,可望不可 及。你记得设计院操场上有一些双杠之类的运动设施吧?你第一次到院里来时,我 们都在那儿。阳光下,你一身军装,让我们觉得既耀眼又迷人。我们一帮人就那么 看着、议论着,光羽讲起江川和你的恋爱,说那才叫恋爱,有一次死都值!那时, 光羽整天和江川泡在一起,他也是个特能白话的人,这你知道。他说看过你写给江 川的信,还告诉我们不少关于你俩的事。” 我有些惊异,他说的这些我还是第一次听到。难得萧启这么真切感受,我没有 打断他的话,任他慢慢地说下去,只是自己的脑子也随着就飘向曾经沉醉过的记忆 去了…… 在北戴河一处悠然的海边,我们住下,那曾是中央领导消夏的别墅。正值新婚, 朋友为此做了特意安排。夏初的季候,正是天气最宜人的光景,我们“拥有”着整 片迷人的领地。树、草、花和细沙如毯的海岸,路、鸟、天色和醉在其中的我们, 共同融合了一幅美不胜收而抒情的画卷。我和江川每天就徜徉在包括自己在内的景 色中,仿佛是走进小说或是融入了电影画面。 海边两条挂桨的小木船,月夜下恬静地诱惑着我们。江川携着我,在月光下轻 缓漫步。忽而,江川说:“我们去划船。”于是我便跟着,跟着融化在了和谐、娴 静的幸福中。 海面宽阔得如同宇宙,微澜不兴。满天的星斗嵌入微笑着的海平面上,辉映出 一派澄净的光华。江川禁不住轻诵起了济慈的诗:灿烂的星!我祈求像你那样坚定 ——但我不愿意高悬夜空,独自辉映,并且永恒地睁着眼睛,像自然间耐心的、不 眠的隐士,不断望着海滔,那大地的神父,用圣水冲洗人所卜居的岸沿,或者注视 飘飞的白雪,像面幕,灿烂、轻盈,覆盖着洼地和高山——呵,不,——我只愿坚 定不移地以头枕在爱人酥软的胸脯上,永远感到它舒缓地降落、升起;而醒来,心 里充满甜蜜的激荡,不断,不断听着她细腻的呼吸,就这样活着,——或昏迷地死 去。 我们,都喜欢济慈的诗。此刻,我在如此不一般的情境下,听到这不一般的诵 读,一种不能呼吸的感觉漫没了身体的每一个缝隙……我,醉了。 ……有好一会儿,我听不到萧启正在讲着的话,只看见他嘴唇翕动着,恍惚得 有如隔世。萧启递来了一杯王朝干红葡萄酒,我这才回醒过来,听到他在说:“后 来,我们就常到你家去蹭饭,有时也会带些食堂烤的蛋糕,你记得吧?江川说你喜 欢。在你家聊天的时候,我们就觉得你跟身边认识或交往的女孩不一样。不过,我 知道你从没特别注意过我,因为我总是说话最少的那个。可是,林黎你知道吗,那 是因为……我每次见你都会有一种控制不了的紧张感。”说到这里,他先自我解嘲 地笑了,看我质疑的眼神,他稍事停顿后又接着说:“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看,我 现在跟你说话手心还在冒汗。” 我不能想象,自己竟能带给别人这样的感觉。一直以来,我都自认为是不会让 朋友拘束的人,不成想却也有例外。此时,为了避免他的紧张,我把视线从他的脸 上移开。萧启恐怕也真是平生第一次对我无所顾忌,并不想被我打断他的思绪,也 就继续说着:“后来江川去了海南,你也搬回你爸爸家里了。还记得有一天晚上我 去看你吗?那天聊了什么我不太记得了,只记得临走时,你把我送出了好远。至少 当时我这么觉得,直到军区大院的门口,你说太晚了让我路上小心。也亏了是天很 黑,我真担心你当时看到我慌乱的样子。我心跳得厉害,好多天后我都能感受到你 当时带给我的感动。若不是天太晚了,我其实也真不想走,能那么看着你我心里就 非常满足。这感觉我从不敢对任何人说,而只要自己想起心也会一阵悸动,手心一 下就会冒出汗来。” 萧启确实在不停用餐巾纸擦着手心的汗,我不忍再这么缄默着让他自我剖白, 心里凭空地有了种愧疚,便接过话头:“萧启,真对不起。我真不知道自己曾给你 带来过那么大的困惑……” 我有点不知从哪说起好,萧启立即解释说:“跟你没关系,是我自己的事。不 过,今天说出来心里就轻松多了。” 隔了片刻,他问:“林黎,你能说说你是怎么看我的吗?我挺想知道的。” 我被他的“请求”竟一下给问住了,因为从江川到设计院他便是天然的朋友, 所以我从没特别地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他人很好,温和、热心,有些内向但无怪 癖,至于内在层面的东西是真的没关注过。此时,我在斟酌,怎么把这样一种原原 本本的看法端给他呢?我下意识地端起酒杯,喝了口红葡萄酒,心里想着他说“见 我就紧张”的话,担心直接的告白会伤着他的自尊。 最后,还是萧启善解人意地为我解了围:“不好说就别说了吧。” 我们聊了点其他的,萧启这点真的很好,从不会强人所难。不过,随后我便意 识到了,我的不回答事实上限制了他今天真正想要和我谈的主题,那是他想了许久 并鼓足勇气打算跟我摊牌的。我几乎是很随便地问了句:“对了,那天你送我回家, 不是说有话要跟我说吗?是什么?” 萧启像是受到鼓励,竟然出我意外地说出了让我更加不知如何面对的话:“林 黎,你和江川在一起时,我不敢说甚至也不能想,想到我都会觉得对不住朋友。可 是,你现在毕竟和江川分开了,你告诉我,我有希望吗?” 天呐!我真是把自己逼到了墙角,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我看得出,萧启 也是下定了决心的,他好像清楚如果自己再次退缩,恐怕就永远找不到更合适的机 会可以说了。他一定在为刚才给我的那个台阶而后悔,心里不知怎么怨自己没出息 呢。刚才的这句话他讲得很急,眼睛逼视着我,很执着。 我叹了口气:“萧启,你今晚给我的震惊太大了!听你今晚所说的一切,我真 的很感动,谢谢你。可是,我不能骗你,我想让你知道,我实在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你让我有些不知该怎么说……” “先别一口回绝行吗?”他截断我的话,深恐我决绝地说出不容回旋的结果: “我知道,江川给你的记忆太深刻了,无论好的还是不好的。” “不,有些事不是你想象的那样。”我想说的是,这只和爱与不爱有关。 “我知道,但我也想让你知道,我可以等。我不会逼你做任何你不愿意做的事。” 萧启的一句“可以等”,让我猛然意识到他至今单身似乎是与他心底的这个秘密有 关。 我为此有种心的触动,但同时也感到承负不起…… 这个夜晚,在一个优美的地方,我没有吃出饭的经典味道,却品足了五味杂陈 的情感滋味。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