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十四岁的程端五不再是十七岁的程端五,她已经学会不对陆应钦抱有幻想。 曾经沸腾的那颗心也随着时光消逝逐渐冷却。她以为的那些繁华的曾经最后也只换 来她半生萧条,每每午夜梦魇,她总在一脸湿泪中问自己:还爱他吗?还敢爱吗? 回答她的,只有一室的清冷。 在和哥哥冷战了一个多星期后,哥哥最终还是原谅了她。 生活,有时候就是残忍的令人只能无奈的妥协。 不论是程端五还是程洛鸣,他们都被生活压弯了腰,生活让他们变得市侩变得 庸俗,所谓尊严所谓骨气,他们统统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那么多年过去,哥哥再痛苦都没有在程端五面前掉过眼泪,可是在收拾东西看 着冬天的照片时,七尺男儿却生生的落下泪来。 程端五心里酸酸的。她努力吸气不让自己流露出任何一丝伤恸和悲悯,让那些 涌上眼眶的眼泪缓缓退却。她不是不动容。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她几乎去了半条命 才生下来的孩子,她何尝忍心?可她能做什么呢?她活得太累了,她已经没有力气 和命运挣扎。 离开这座城市,开始新的生活。 这是她和哥哥的约定。 七年的时间,足够她认清一切现实了。陆应钦不会爱上她,不会因为孩子妥协 让步,不会施舍任何一丁点感情给她,她能做的,只有认命。 一段时间不见俞东,他的眉眼里尽是复杂的情绪,瘦削的脸颊上一双深邃的眼 睛优柔的看着程端五,他犹豫了很久,还是开了口:“端五,该走的不是你。” 程端五轻轻的笑了,眼角眉梢里尽是比绝望更甚的悲凉,“俞东哥,不走,我 该去哪里呢?”她手撑着下巴,二十四的年纪,该是如花一般灿烂的,可程端五却 已经腐朽的令人惋惜。 “陆先生知道我还在这个城市,该是如鲠在喉吧,他讨厌我,你也知道。不想 再惹更多麻烦了,离开是最好的选择,没有我,他会对我的孩子好一点吧?”她疲 惫的眨着眼睛,一双潋滟波光的瞳眸此刻静然如一坛死水,她低垂着头,心揪扯一 般的疼,声音也逐渐低下去:“俞东哥,佳佳和陆先生……怕是要结婚了吧?希望 你能和佳佳说说,对冬天好一点。” 俞东很想告诉程端五他自从离开陆应钦的势力范围,和自己的妹妹就有很久没 有见面了,可他面对程端五那一脸的祈求,终是什么都不忍心说出口,只沙哑着声 音答应:“好。” 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程端五轻轻的笑了,她喝了一口茶,热气氤氲得她眼眶 红红的,她瘦削的手捧着茶杯,孱弱的几乎不堪一击,俞东难以想象这么多年,她 那么瘦弱的肩膀是如何担起养一个家的重担。 那么刁蛮任性的千金小姐,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样的岁月才熬成了这般模样,俞 东捂着额头都想象不出。 俞东默然的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怜悯,半晌才说:“端五,需要我帮忙的地 方尽管说。” 程端五点点头,颇为感慨的说:“最苦最累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去死,”她眨 着眼睛笑着对俞东说:“别瞧不起我,那时候是真的过不下去了,没有一分钱,冬 天又并发肺炎快不行了,我抱着冬天站在十楼的医院顶楼准备跳下去一了百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轻叹一口气,回首往事,那些苦涩仿佛都变了滋味,不再那么难 以咽下,“最后是我哥找到了我们,他皱着眉头破口大骂,他对我说‘端五,你疯 了是不是?死都不怕了你还怕活着?!’” 她抬眸,那一瞬的表情让俞东觉得震撼,程端五仿佛真的脱胎换骨了。 “俞东哥,我会好好的活下去,不为任何人,为我自己。” “……” 程端五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刻薄高傲的少女,现在的她活得辛苦却充满了人气。 俞东觉得她比过往更具备吸引力。 他想起以前也曾有不自量力的混子喜欢程端五,最后都被程洛鸣一顿收拾,那 时候的程家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容侵犯,程洛鸣踩着被揍得没有人形的混子的脑袋不 屑的斥骂:“凭你也配喜欢我妹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时候俞东站在程洛鸣身后默默攥握着拳头,咬着牙什么也不敢说。 他也曾经“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他隐忍着什么也没有说。那几年,他看着 程端五一步步蜕变的耀眼,一步步情窦初开,最后一步步的爱上陆应钦,一步步走 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么感激程家的落魄。如若不是如此,他怕是怎么也不敢接 近程端五。他对程端五的喜欢是那样卑微,即便是现在,他仍自觉配不上她。 程端五的表情给了俞东无限的鼓舞。多年前他因为自卑放弃了表白心迹的机会, 多年后,他终是不想让自己余生继续后悔。他紧握的拳头逐渐松开,最后附在了程 端五的手背上。他的声音因为激动变得颤抖,他听见自己贯破耳膜的声音:“端五, 别走了,以后……跟我过吧……” “……” 程端五回家的一路都有些激动,她走的轻飘飘的,几乎觉得自己踩着云朵。 俞东的表白简单又质朴。他实在的对程端五说:“以后,跟我过吧……” 程端五震惊得无以加复。二十四岁的程端五已经变得现实,她不再期待美妙的 爱情,她只想安定的过日子,俞东真诚的承诺让她死灰一般的心有了一丝雀跃。 平凡的俞东,没有张扬的容貌,非凡的能力,甚至丧妻带着一个女儿,可程端 五还是感激上苍对她的怜悯。 她不是没有想过找个普通的男人嫁了,安稳的过完后半生,却一直没有人愿意 娶她,她的负担太重了,即便偶尔有男人蠢蠢欲动,最后仍是在残酷的现实面前败 下阵来。 她仔细回想俞东最后的表情。 阳光金灿灿如同轻纱披在他身上,硬朗的眉目勾勒出赏心悦目的弧度,一双清 澈的眼睛含着温柔如水的笑意,和一丝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三十岁结过婚的男人却像是愣头小子一般,面对女人还会那样紧张,程端五想 想就觉得好笑。 她一时也震的不知该说什么,傻乎乎的问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么?” 俞东比她还激动,语无伦次的说:“这句话我憋了很多年了……只要你不嫌弃 我,我愿意照顾你下半生,端五,我是认真的……我……”他嘴拙,好话也不会说, 可他的承诺从程端五听来是那般暖心。她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忐忑的看着天空,她 从来不知道自己有一天也可以拥有这般清澈的蓝天。 程端五眼中水光连连,她有些怯意的呢喃:“等我回去想想。” …… ****陆应钦连续几日都忙得焦头烂额家都没空回。连续应酬几天,他喝得烂醉 如泥最后被司机送到俞佳佳那里。 他醉的迷糊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来又是怎么睡觉。只知一觉醒来头疼欲裂,全 身发麻。他趔趄着爬起来去拉开了窗帘,清晨的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觉得阳光有 些刺眼,他按压着头痛欲裂的太阳穴缓解宿醉的诸多后遗症。 听见他房里的响动,俞佳佳婷婷袅袅的走进来,一见着他,自觉的招了佣人倒 来醒酒汤。 她自然的将醒酒汤递给陆应钦,嘱咐他:“别太拼了,以后少喝点酒,身体要 紧。” 陆应钦皱了皱眉,宿醉醒来整个人没什么生气,只瓮声回应:“知道了。” “先洗个澡吧?你是再睡会儿还是下楼吃早饭?”俞佳佳穿着一身睡衣素面朝 天,却仍是掩不住她媚眼如丝的风骨。陆应钦一脸调笑的揽着她:“这么贤惠,我 迫不及待的想把你娶回家了。” 俞佳佳凝眉嗔他:“没个正形,快去洗澡。”她顺手收拾了陆应钦脱下的外套, 下楼去了,末了又回头交代:“那孩子这几天闹别扭闹的厉害,”她斟酌再三又说 :“你一会儿去看看吧。” 陆应钦算起来是第一次正式的见孩子,自从孩子接回来他就没看过,每日忙的 没有人形,都是俞佳佳在照料。孩子和照片里很像,很瘦却比同龄的孩子高很多。 似乎闹脾气闹累了,他蜷缩成一团睡在床上。睡着了还皱着眉头,那隐忍的表 情像极了后来的程端五。陆应钦看着孩子顿觉心烦气躁,拿了烟要抽,但他转念一 想又把烟揉碎了扔进了纸篓。 真是个识相的孩子,好像知道自己讨厌他的妈妈一样,全身上次没有哪里长得 像她,除了皮肤白。程端五是他这么多年见过白的最好看的女人,放在哪里都好像 会发光一样,怎么都晒不黑。一笑起来明眸皓齿,略带婴儿肥的脸颊上浅粉的红晕 让她看上去可口的像个苹果。过去的她最爱擅作主张的挽着他的手臂亲昵的喊他: “应钦。” 而他也习惯了生硬的甩开她。 他眯起眼,回想程端五的一颦一笑,惊愕的发现,他竟然记得那样清晰。 他想,也许恨才是世界上最坚固的情感。所以他这么多年都无法真的彻底忘却 程端五这个人。 不知是不是男人都有初夜情结。他之后也在各种场合半推半就有过几个女人, 齐刷刷的全是处/ 女,可他却总也忘不了程端五,每当失眠的时候他总会想起程端 五,17岁的程端五在他的酒里下药,想以此挽救程家残存的威严。她自以为他全然 被药性控制,脱光了衣服生涩的引诱醉酒的他,直到他粗鲁的扑上去。那天夜里她 一直在哭,却没有一点声音,仿佛怕吵醒了他。她那副隐忍的表情让他更加烦躁, 更加想用力的蹂躏。 他一直难以忘记第二日清晨被他冷酷羞辱后,程端五的表情,她安静的像一抹 游魂,全身赤/ 裸只得紧紧的抱着被子,脸色惨白,她咬着牙眼巴巴的望着他,那 表情让陆应钦没来由的又觉得不耐烦。她最后的希望也被他残忍的撕碎。陆应钦冷 漠的从床上起来,穿上衣服,极端鄙夷的回头对程端五说:“你以为这样我就会放 过程家?你以为跟我睡一觉就什么都解决了?瞧你美的?程端五,想跟我睡觉的多 了去了,还要看我有没有兴趣。”他收敛起最后一丝讽刺的笑意,冷冷一哼,口气 冷漠到极致:“滚!” 程端五沉默的穿上衣服,从头到尾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安静的陆应钦连她 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 净白的床单上留着点点血痕,陆应钦自然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觉得心烦气躁,发狂一般把床单撕得支离破碎,他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 他讨厌被控制,但前一日那药性对他而言并不是无法自控,可他却可耻的发现, 他对程端五竟然有那浅鄙的渴望,他觉得恶心,这一切他都觉得恶心。 而最恶心的,是忘了仇恨竟然对程端五产生欲/ 望的,自己。 …… 程端五知道自己不该贪心更多,可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已经累的走不动 了,她实在太想休息,所以她选择停下了脚步,停息在俞东身边。 她一直以为她的天空已经只剩阴云密布,不想上苍悯人给了她一条生路,她头 顶阴霾的天空终于迎来一抹曙光。 乐乐被送去全日制幼儿园,俞东自己捣鼓点外单的小生意赚的不多不少,比上 不足比下却是有余,两父女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有车有房担负程端五的生活也 不算太吃力。 程端五趁着休息到俞东家里,俞东也没心眼,直接把钥匙给了她一副。 买好了菜过去。俞东一大老爷儿们,做事大大咧咧不修边幅,房子一段时间没 有人收拾,略显得有些乱。程端五喝完茶便开始大刀阔斧的搞卫生。之前她也来弄 过去几次,却都一直没有动过俞东的卧室,这次也不知是不是俞东的表白起了效应, 程端五鬼使神差的进去。俞东一直属于比较沉闷的男人,以往便是,丧妻两年他的 生活也是单调的可以,整个家里没有一丁点女人的气息。甚至连亡妻的照片也没有。 程端五摸了摸鼻子便没有再多想。她摸了摸褥子,略有些潮,没有人照顾,什么都 靠自己,俞东整日忙碌也顾不得这些细节。 程端五想想,喉间有些酸酸的。 她牵了一根长绳把俞东和乐乐的被子褥子晒上去,搬了张椅子踏上去,拿了一 根长长的掸子轻轻在被子上拍,让棉絮更加松软,充分的吸收太阳的精华。 俞东提前接到程端五的电话,想多见她一会儿,火急火燎的赶回来,一脑门子 全是汗。 程端五正在专注的拍着被子,就听见背后响起俞东略带喘息的声音:“端五, 怎么又过来做事儿了?这些找个钟点做就行了!你下来吧!” 程端五回头,正看见俞东星眸朗目,嘴角轻扯,两颗小虎牙让他看上去年轻许 多。 程端五手上的动作一滞,眼神略显迷惘,她蓦然想想,其实俞东该是多年都没 有变的。他以前便是这般憨厚沉默的样子,只是以前,她的视线何尝落在俞东身上 过? 那时候她的视线她的目光从来只在陆应钦身上聚焦,她身上与生俱来的傲气让 她自以为是的认为,只有最优秀最耀眼的男人,才能与她相配。 现在想想,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 如果……如果她早一些认清一切,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呢? 她长吸一口气,回首嫣然一笑,开玩笑道:“你要是内疚把钟点的钱给我呗。” 俞东一愣,有些为难,他目光里的犹疑让程端五忍俊不禁。她想,他大概是真 想给钱又怕伤她自尊吧? 彼时,她早没了那些关于自尊的敏感,她豁达的笑着,挑了挑眉,安然垂眸继 续手上的动作。 俞东沉默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问:“端五,今儿个乐乐幼儿园有活动,老师 要我晚些去接,那我们……要不出去吃个饭吧?” 程端五原本想拒绝。常年的节俭已经让她习惯了柴米油盐的生活,但她想想, 她已经决定重新开始一段感情,也该欣然接受俞东循例的“讨好”才是,她轻笑, 欣然答应:“好啊,今儿个太阳大,被子晒两个小时也差不多,正好晚饭时间出去。” “……” 俞东开车带着程端五到城中一家档次挺高的会所吃饭。程端五穿着一身碎花连 衣裙,一双平跟皮鞋,一身皆是廉价,虽然也算合体好看,但还是让她在这样的场 合有些不适。她有些紧张的握着自己的裙角。 粗心大意的俞东自是没有发现这些。其实他也是个大老粗出身,若不是谈生意 也很少来这样的场合,但他寻思着小年轻谈恋爱总是需要些浪漫的。便也没有多加 在意。 会所的装潢富丽优雅,一张张餐桌整齐的摆放在各个位置,香槟色的桌布、高 椅显示着装潢上独特的品味,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三枝白玫瑰,古典图案的烛台平 添了几分浪漫的气氛。俞东和程端五坐的桌子不远处有一位优雅的女士正在弹钢琴, 流水叮铃一般的曲目从她灵活的指尖倾泻而出,一切都完美的恰到好处。 程端五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多年浸淫在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 活里,她早已忘了浪漫、享受为何物。她拿着菜单的手有些颤抖,循着西式的规矩, 女士的菜单上没有价格,程端五低垂着头仔细的看着菜单上品种繁多的精致餐点, 一时心里有些忐忑。 俞东似是看出了她的窘迫,抬头问她:“东西多了不知道点什么好吧?要不我 给你点?” 程端五如释重负的点头。俞东和善的笑了笑,看着菜单点了几样便阖上了菜单。 他一直有一搭没一搭的和程端五聊着天。其实他们也没什么共同话题,多半是 围绕着孩子。 要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只是程端五明白,这个世界上从来都没有十全十美的 事,俞东对于她来说,已经太好太好了,她没有资格再挑剔些什么。 服务周到的侍者为她牵着餐布,兹啦作响的牛排被揭开,程端五半晌都没有下 手。一直到对面的俞东有些莫名的看着她:“怎么了?不喜欢这个?” 程端五抬手去挑那些摆在餐盘两边繁琐的餐具,羞窘的挠头:“太久没有吃过 这些东西,规矩全忘了。” 俞东不加掩饰的笑了,那笑容是那样温暖,不含一丝讥讽和瞧不起,他一样一 样的挑着餐具,满不在乎的说:“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和我吃饭不用有规矩。要 不,我给你叫双筷子?” 程端五被他逗乐,掩嘴直笑,一双澄澈的大眼弯弯的眯着。 俞东笑眯眯的把自己面前的牛排换到程端五面前。程端五一看,俞东已经细心 地切成一块一块,她不需要再动刀。 俞东又继续切程端五的那一盘,咋乎的抱怨:“早知道不该带你来,我们俩都 不自在。看来这般精致的人儿我们做不来。” 程端五忍俊不禁的笑了,俞东平凡的眉眼藏着如水的温柔,程端五感激的放了 一块牛肉到嘴里,竟隐隐觉得有几分甜意。 如果是以前的程端五,她纡尊降贵的爱情可以给俞东带来很多东西,而如今一 钱不值的程端五只能成为俞东的负累,可他丝毫不介意,对待她的态度是那样友好, 他对她的小小宠爱让她恍惚的觉得,她似乎一直都没变,她还是从前高高在上令人 趋之若鹜的程端五。 心里酸酸的,一股暖流自心口上涌,让她的眼眶也有些湿热,她狼狈的低下头 去,不想让俞东看见她的表情。 她是真的没有想过还会和陆应钦狭路相逢。 当他们结完帐准备离开的时候,陆应钦和俞佳佳就在侍者的带领下向里面走来, 原本他们是要进包间,因为看见俞东,陆应钦却是转了方向。 一直在笑的程端五表情瞬间僵硬,一瞬不瞬的看着陆应钦一步一步向他们走近。 心,在那一刻像是被控制了一般,忘了跳动,程端五也忘了呼吸,笑闹间搭在 俞东胳膊上的手也忘了抽回。 陆应钦若有所思的打量他们一眼,随即看着俞东意味深长的笑:“俞东,现在 见你一面还得预约了不是?” 俞东悄无声息的往前站了站,堪堪把程端五护在身前,这几乎下意识的举动让 程端五的心渐渐回暖。 “偶尔忙忙,小生意也没什么好操心。” 陆应钦冷哼一声:“小生意?我看不是吧,能把你从我公司里勾走的生意,想 必不是小生意。”陆应钦的咄咄逼人让俞东无言以对,只能报以干干的笑容。 最后还是俞佳佳解了围,她玲珑八面的转换了话题,不着痕迹的消磨了这不明 就里的剑拔弩张,她娇嗔的拍了拍俞东的肩膀,撅着嘴抱怨:“哥,你是有多忙啊? 怎么着,到时候我和应钦的婚礼也忙得不来啊?” 明知程端五过去对陆应钦的心思,俞佳佳却先发制人的在这样的场合提了他们 结婚的事,想必,是说给她听的吧? 程端五轻轻的笑了。 俞佳佳……太高估了她的执着,事实上她早已从那永无尽头的美梦中醒来,明 白了有些男人,是她这一辈子都无法染指的。 可她的心,还是因为这个消息小小的扯痛,她也不知这疼痛从何而来,只知道 此刻,她喉咙干干的,一句话也说不出。 俞东反手握住了程端五几乎冰凉的手,一点点的搓揉,让她渐渐有了些温度, 他笑眯眯的回答:“定好了日子,我这个做哥的给置办嫁妆!”他拍了拍陆应钦的 肩,饶有介事的说:“好好对我妹子!不然别怪我做兄弟的无情啊!” 陆应钦还是冷冷一哼,他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只芝兰玉树的直立在原处,俞佳 佳的手还亲昵的挽在他的手臂上。一身银灰剪裁的西装让他显得格外儒雅,清朗俊 逸,他五官深邃的一张脸上尽是讽刺,他毫不掩饰的盯着程端五,那目光里有洞察 也有复杂,直盯的程端五全身都不自在,程端五只觉得头皮发麻,半晌,低垂着头, 往俞东身后又躲了躲。 她的退却更是激发了陆应钦的嘲讽之意,他冷冷的瞥了程端五一眼,明明是笑 着,说的话却是寒冰一样冷:“程端五,你说你是不是故意寻不痛快呢?隔三差五 的在我跟前晃算是什么事儿啊?”他眼底满是阴郁的厌恶,寒着一张脸甚是慎人: “俞东,我说你这样算是什么意思呢?” 他咄咄逼人的往前一步,用力的把程端五一拉,程端五胳膊受力,猛被一贯, 一个趔趄从俞东的背后被扯了出来。几乎无所遁形的被陆应钦曝光在所有人视线之 下,她麻木的抱着自己的双臂,一言不发的低着头,卑微得不值一提。这一刻,她 觉得似是有一股强光直直的打在她的头顶,她避无可避,无所遁形。 陆应钦的羞辱仿佛永无止尽,只听头顶陆应钦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又响起:“俞 东,我警告你,少不识抬举,别什么货都扒拉在身边儿,这女人我一刻也不想看见, 你少给我带在身边儿,不管你是谁哥谁弟,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掸了掸刚刚扯过程端五的手,一脸嫌恶的表情,仿佛程端五是世界上最脏的 垃圾。 他决绝的拂袖而去,末了冷冷呵斥:“都给我滚!” “……” 程端五一直没有说话,她低垂着头,细碎的刘海遮住了她的表情。 等她再次抬头,只看见陆应钦决然的背影,有一瞬,她甚至有些失魂。 陆应钦从表情到声音都是冷的,一如记忆中的每一天。 现在回想,陆应钦从来没有给过她好脸色,也从来没有对她有一丁点温柔。可 她是怎么就是认死了他,爱的那样死心塌地呢? 她想,也许人对待爱情都有几分贱吧?越是让她疼的人,她却越是记得深刻。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 如若不是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她怕是永远也醒不过来吧? 即便现在,她也没有底气说自己一点不再爱他。她只是终于肯正视现实,正视 陆应钦永永远远不会爱她的事实。 她收敛起最后一丝脆弱的表情,抬头对一旁关切的守着她的俞东轻轻一笑,装 作毫不在意的说:“咱们走吧?” 俞东看向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担忧和犹疑,半晌他才小声说:“端五……你没事 吧?” 程端五深深呼吸,现在的她面对这一切已经比从前坦然千倍万倍,“俞东哥,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你没事吧?因为我被连累糟践一顿,真抱歉。” 俞东一阵心疼,紧皱着眉头声音有些沙哑:“端五,你别傻。” 程端五摇摇头,她敛去淡淡的笑容,努力让心里阵阵酸楚退却,她轻缓的对俞 东说:“这样的情形,我已经习惯了。陆先生对我这个态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还 有什么好在意呢?我现在已经按照他的意思离他远远的了,可这地球毕竟是圆的, 我总不能保证永远遇不上他啊?” “端五……” 程端五倾吐一口浊气,无限解脱的说:“总要面对的,你既然敢带我一起过日 子,就该想到的呀?我都不在意,你又有什么好在意的?”她抬手扯了扯俞东的手 :“俞东哥,我不委屈,真的。这么多年,我已经都想通了。陆先生……”她顿了 顿:“是我高攀不上的人,以前是我认不清。现在我都想通了,真的。” 她真心的对俞东笑着,那笑意逐渐从嘴角蔓延到眼睛,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般 解脱,她已经按照陆应钦的意思,不再抱有任何一丝幻想,也没有再缠着他,他再 厌恶她她也只能行至与此了,其他的,只能他自己解决了不是么? 俞东反手抓住了程端五的手,笃定的与她对视,郑重其事的说:“端五,我没 有陆应钦的本事,但我会竭尽所能的对你好,以后只要我有的,我全都给你。有些 人我们惹不起,躲着就好了,只要你不嫌窝囊,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他像个伟 大的建筑师,振奋的勾画着一副美好的蓝图:“离开这里,我们开始新的生活。” 程端五愣了愣,随即绽放了笑容,她偏着头看着他,柔声回应:“好。” …… 俞东带着程端五转悠了好几圈才送她回家。她租住的是杂乱搭建的低矮楼房, 黑不隆冬歪七扭八的窄巷,俞东的车开不进去,程端五只能提前下车步行回去。 俞东见她要走,急忙探出身子喊她:“端五!” 他叫的匆忙,却又不知说些什么,只是心底极度的舍不得程端五就这么回去。 程端五回过头,乌黑的发丝衬得她一张莹白的面庞仿佛会发光一般温柔动人, 她淡淡的笑着,“怎么了?” 俞东支吾了半天,只憋出一句:“路上小心,回去了给我打电话。” 程端五听着他真诚的关心,心里暖暖的。她站在原地,“俞东哥,我看着你走 吧。” “啊?” “没事,总是你照顾我,今天让我先看着你走了,再回去。” 俞东没有拒绝,抓了抓头发,愣头小子一样呆头呆脑的道了再见便发动车离开。 看着俞东的车融进夜色里,程端五轻轻的笑了。夜里的凉风吹拂在她脸上,缓 解了她一天的紧绷。脑袋里有一根一直揪扯着的神经愀然放松,她觉得全身上下顿 时快活了许多。她抬头看着满眼的繁星点点,觉得一切都是这么的美好,她以为, 苦难总是有尽头的。 她拎着包没走两步就被一声呼唤吓得一个趔趄。 没有路灯的窄巷显得很是阴森。 “程端五!”一声低沉的男声让程端五的后背出了一兜冷汗。她拿出手机借着 微弱的光照了照,不远处一道黑影让她有些熟悉的感觉,她眯起眼睛看了看,最后 试探性的问:“哥?是你么?” 程洛鸣站在原地没动,他紧紧的握着手上的手电筒,却没有打开,微弱的月光 倾洒在他和程端五的身上,略带潮湿的地面上一个个高低不平的水洼里倒影着朦胧 的月影。 此刻,有一种死一般的沉寂在两兄妹之间蔓延。 程端五有些莫名,“怎么了?出来了也没带手电筒么?话也不说。傻站着干嘛 呢?” 程洛鸣定定的看着程端五,冷冷的问:“刚才谁送你回来的。” 程端五笑:“俞东哥,你不是也认识么?” 程洛鸣轰然爆发:“程端五,你是不是疯了!这几天你乐颠颠的跑出去,就是 和俞东那小子出去?程端五!你为什么不长记性?非得跟陆应钦扯上关系?” “我没有!”程端五渐渐意识到哥哥的误会,急忙解释:“现在俞东哥没有跟 着陆应钦了,他自己捣鼓外贸生意。” “那又怎么样?”程洛鸣严厉的呵斥:“俞东和陆应钦是什么关系?他会脱离 陆应钦?是你傻还是你把我当傻子?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几分心思,想依靠着俞 东见陆应钦是不是?程端五,你还要不要脸?廉耻是什么你知不知道?陆应钦羞辱 你羞辱的不够是不是?还不知道长记性?” 哥哥的每一句斥责都像割喉的利刃,斥得程端五几乎无言以对,她心里一震一 震,一股苦水直往上涌,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只能苍白无力的辩驳:“我没有,我 只是想开始新的生活……”眼泪悄无声息的滑下来,一滴一滴落入西面轻浅的水洼, 程端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泣不成声:“俞东哥……他说他愿意娶我……哥, 你也知道的啊?没有人愿意娶我……哥,我只是个女人,撑久了我也觉得累,我也 想找个男人嫁了,我用了那么多年为我过去的错误赎罪,还不够么?现在有个男人 愿意娶我,不可以么?” 程端五的哭声一阵阵伴着夜风响彻在他耳际,程洛鸣只觉得悔的心都疼了。他 多年都没有见过程端五这般脆弱的模样。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程端五逞强的模 样,如此这般明白的剖白心迹让他有些措手不及。 “端五……”他紧握着手电筒,强忍着喉间的颤抖:“不是哥哥不让你嫁人。 俞东和你真的不合适,你和他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可能和陆应钦把关系割断。冬天 已经给了他了,我不想你再陷进去,你懂吗?” “哥,我一无所有,只剩这颗不值钱的心,过去我眼巴巴的捧在陆应钦面前, 他有多不屑还要我说么?如今连这颗心也死了,我们还有什么可怕的?” “……”程洛鸣最后还是沉默的接受了程端五的决定。这么多年他也已经习惯 了顺着端五的决定。 程天达去世以后他们兄妹一直相依为命。他身体有病,没有办法和程端五分担 生活的重压,他也一直希望有个真心的男人能替他照顾妹妹,而这么多年,一直没 有这个人的出现。时间久了,他们也逐渐绝望。 血肉至亲,他何尝不能理解程端五那样卑微可怜的愿望? 他明知俞东并不是最合适的人,可他不忍心再打击程端五,她已经够累了,只 希望这次,上天是真的可怜他命运多舛的妹妹…… ***** 这天一早程端五就觉得一切似乎都有些不对劲。 她不过是上了个厕所,一回来货架上好几包附好赠品的酸奶都被摔破了,她以 往也遇上过这样的事,超市这样人流量大的地方,监控系统对于小损失几乎形同虚 设,几包酸奶监控室的同事都不会帮忙找人,更何况是赔偿,只能导购员自己认倒 霉。 她最近心情还算不错,倒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收拾东西的时候又把手给割破了, 十指连心,血珠一颗一颗直往外冒。她咧咧的擦着,直呼倒霉。 吆喝了一上午,总算把最后一点日期不太好的存货销掉了,中午换下工作服准 备和同事一同吃盖浇饭。 谁知她刚换好衣服,就被人堵在了员工休息室。 是前不久才见过的关义。 她自然知道关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心里不由紧张的一怔。她强作镇静的问: “有事么?” 关义居高临下的看着她,脸上的表情还是那般肃穆:“老板有事要见你。” 程端五终于有了一丝反抗精神,她紧皱着眉头,倔强的说:“陆先生到底要怎 么样?他要我滚我就滚,他要儿子我就给他,他还要怎么样?” 关义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似是对她的反抗早有预料:“老板有事要见你,希 望你能予我方便。大家都好办。” “我凭什么?”程端五挥手想让关义让开,关义还是岿然不动,程端五怒: “到底要怎么样?再不让开我报警了!” 关义终于有了一丝动容,他有些为难的看着程端五,深吸一口气:“端五,何 必和他闹呢?你怎么都折腾不赢的。” 程端五怒目圆睁:“是我折腾他还是他折腾我?关义,你要还当我是朋友,你 就让开!” “端五,你今天走了,明天呢?后天呢?还有……你的孩子……哎,真不知道 怎么说你了,何必要作践自己呢?还不够么?” “我以前傻,可我现在醒了还不行么?”提及孩子,程端五终于败下阵来,她 无奈的叹息:“为了过去的错误,我付出的代价还不够多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 我呢?” “……” 最终程端五还是妥协的跟关义走了。她没有予他为难,过去的情分,她终究看 在了眼里。程端五一直一言不发的坐在车上,关义几乎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带了 个人在车上。 关义和程端五同龄,以前就是陆应钦身边和程端五关系最好的人。虽然陆应钦 不喜欢程端五,却也纵容他们二人交往。这也造就了关义对程端五比旁人多的那一 份关心。 这些年陆应钦也算混的顺风顺水,钱,权,女人他一样都不缺。可他却似乎一 直都是那副毫无表情的样子,关义都觉得他生硬的不像人。 他没有发家就喜欢的俞佳佳,关义瞧着,他这些年也没有多把她当回事儿,虽 说他允了承诺却一直没有结婚,谁都看不清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俞佳佳一直是个聪明的女人,她总是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比如那天回来, 连关义都知道陆应钦是看着程端五跟了俞东心里有些不痛快才让众人难堪。俞佳佳 却假装看不懂一样,还娇嗔的对陆应钦说:“应钦,你是不是对端五太狠了?也没 多大个事儿,那么生气干嘛?” 陆应钦若有似无的笑,调笑的掐着她的腰,旁若无人的说:“你只要知道我不 会这么对你不就行了?” 这样一句模棱两可可以发展成许多可能的话俞佳佳也没有刨根究底,一脸满足 的就离开了。 关义有时候都觉得,这个女人是不是太容易满足了? 果不其然,俞佳佳走后没多久陆应钦整个人就变了脸,冷冰冰的吩咐他把俞东 和程端五里里外外查了个遍,最后在看完下头人照回来的一堆照片后勃然大怒。 陆应钦不是这么易怒的人,甚至他是个很懂得克制情绪的人,可是只要沾上了 程端五,他就成了世界上最刻薄的男人,仿佛是程端五激发了他的无限可能。 可是,关义却觉得,只有在面对程端五的时候,陆应钦才像个活生生的人…… 他愀然回首看着面无表情全面放空的程端五,担忧的想,他做的这一切到底对 不对呢? 这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形同陌路才是最合适? …… 陆应钦从重新见到程端五的那一天开始就似乎全身上下哪里都不对。尤其是在 碰到她和俞东有说有笑吃完饭离开时,他那种不对的感觉终于爆发到临界点,某些 情绪亟待破堤。 桌上一沓照片全是手底下人拍回来的。现在的程端五之于他就是刀俎上的鱼肉, 他几乎不废力气就能轻易的碾死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觉得现在的程端五竟然会让他莫名的产生牵挂。 并不太清晰的照片,有些是正在冰柜前忙碌点货的程端五,有些是带着微笑努 力吆喝的程端五,她不再是从前趾高气昂的“公主”,甚至,她连普通的女人都不 如了。一身橄榄绿的工作服洗的有些发旧,可是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的皮肤那 样白,莹亮的自然光泽让人移不开眼。 从前陆应钦就知道身边许多青葱的小子对她蠢蠢欲动,若不是程天达的震慑, 怕是她身边追求者成群了吧? 只是陆应钦就是那样另类,他一直不喜这样自以为是的天之娇女。也许和他的 经历有关,自幼被父母遗弃致使他对亲情甚是淡薄,他一直鄙夷那些含着金汤匙出 生的人,认为凭努力得到才是真本事。 他不屑因为一个女人得到一切,他不屑众人浅薄的艳羡,他也无法忍受别人背 后酸溜的嘲讽。 被迫和程端五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这也直接导致陆应钦无 法对程端五加诸在他身上的诸多情感产生回应。 只是那时候的程端五却是有股不撞南墙头不回,不见黄河心不死的调调。他越 是对她冷淡她却越是黏糊。 最后的最后,程端五什么都没有了,坠入地狱的程端五没有了任何反击能力, 她空洞的望着他,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一双原本清亮的眸子全然晦暗,她几乎是 哀求的语气对他说,声音小的陆应钦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见了:“应钦,你真的 ……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么?从来没有么?” 她明明是在问他,可她的眼神却失神的飘向别处,她的表情是那样怅然,不等 陆应钦回答又自顾自的说:“我知道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一直……是我自作多情, 痴心妄想……” 那样绝望的口气,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流。 她是多爱哭的人陆应钦一直都知道,一点小伤小痛就能折腾的周围的人鸡飞狗 跳。千金大小姐什么都不会只会折磨人,并且乐此不疲反反复复。 可是发生了那样天翻地覆的变数她却突然变了一个人一般,不会哭了。 陆应钦有时候都在想,如果程端五能学到俞佳佳一半的识趣,乖乖的任他掌握, 知道什么时候服软,他也许不会那样赶尽杀绝也说不定。 他站在窗前,窗外的阳光灿烂的有些晃眼,他几乎能看清楚空气中肆意飘飞的 细小灰尘颗粒,一时间竟然有些晃神。 七年的时间,程端五仿佛真的变了一个人,她被磨得毫无脾气。 他要她滚,她乖乖的滚。他要那孩子,她也乖乖的给他。 这明明是他想要的不是么?可他心里哽得慌的原因是什么呢? 俞佳佳说他对程端五有些过了,关义也说他对她刻薄过头。 可他却像是失了控制,只要粘上了程端五的事情就能让他全盘失控,变得不像 自己。不得不说,即使过去七年,能最快的让陆应钦动气的依旧只有她程端五。 陆应钦踱步至桌前,随手拿起一张照片。照片的背影有些模糊,定焦却异常清 楚,俞东拿着一颗绿油油的什么菜正在问程端五意见,程端五一脸认真考虑的样子, 巴掌大的小脸上镜是那样好看,睫毛又密又长,像两柄扇子半掩住她如星的眸子, 有种若隐若现的神秘感。明明粉黛未施,却有种轻灵自然的美。 他有些诧异的自问:从前他怎么就从来没有发现她其实是这样漂亮的呢? 他越看越觉得不耐烦,却像着了魔一般拿起照片一张张的览阅,他又拿起一张, 照片上的俞东和程端五有说有笑,一人拎着两个购物袋,亲昵得旁若无人,再一张, 程端五牵着俞东的女儿,不知是在说什么,竟笑的像个孩子再一张,再一张,宽阔 的马路上车辆来来往往,俞东自然而然的牵着程端五的手…… 一时间竟然觉得怒不可竭,他很恨的把所有的照片哄的一声全书扔进了纸篓, 余光瞥见纸篓里花花绿绿一打照片,觉得还不解气,又愤懑的踹了一脚纸篓才算作 罢。 他心烦气躁的坐在靠椅上,点燃一支烟,烟雾袅袅他才觉得阻塞在胸怀里的闷 气短暂缓解。 内线电话铃铃的响起,他皱着眉头接起来,口气不善:“喂。” 办公室秘书被他的口气吓得有些懵,战战兢兢的说:“关经理带了一位客人要 见您,说是您点名要见的。” 陆应钦皱眉:“男的女的?” “是一位女士。” “让她进来。”说完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程端五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等待。这是她第二次来这个地方。因为第一次的经 验,令她对这里有些犯怵。 踩在走廊软软的地毯上,她倍觉忐忑。走廊的拐角摆着一盆什么植物,葱茏蓊 郁枝繁叶茂,程端五呆呆的望着,一直紧张的掐着自己的手心。 关义沉闷的脚步声迫着程端五抬起头。关义表情有些复杂,沉声对她说:“老 板要你进去。” 程端五在深呼吸几次后推门而入。 陆应钦背对着她正在抽烟。烟雾升腾让程端五有种时空转换的错觉,好像她又 回到了上次的漩涡之中。 她双手交握放在自己腹前,先发制人的文他:“请问陆先生有什么事找我?” 陆应钦身子一转,一双深邃的眼睛便直直的看着她。他意味深长的笑着,抬手 按灭了香烟,程端五呆呆的看着那火星在烟灰缸中逐渐消逝。 陆应钦漫不经心的说:“程小姐,好久不见了。” 程端五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楞了一下,正准备说话,就听见陆应钦笑着说: “程小姐现在好手段,把男人耍得团团转。怎么着?生我的儿子,却痴心妄想嫁给 俞东?你以为凭你可以做些什么?挑拨我们兄弟间的感情?” 程端五听着陆应钦的嘲讽,那话语,那口气,熟悉得让她有些无奈。 她轻叹一口气,心里扯得一丝丝的疼,“陆先生,您太抬举我了,我什么目的 都没有。” “是吗?”陆应钦讽刺的一笑,冷冷的瞥她一眼:“俞东傻,但我不傻!不要 以为他现在被蒙了眼你就能为所欲为!” 他阴冷的声音让程端五觉得那怎么都忘不了的梦魇一点一点涌上她的脑海,她 手脚冰凉,四肢百骸都倏然发紧,心里空洞洞的像是漏了风,一阵阵的疼。她双手 紧紧的握着,却仍旧没有一丁点温度。她一开口,就觉得自己的喉间有些发苦: “陆先生,现在的我,已经认清了一切。”她有些不自然的转了视线,飘向别处, “从前那些荒唐的举动,希望陆先生大人不计小人过,都……都忘了吧……” 陆应钦方才舒展的眉头再一次皱了起来。荒唐?她是在说过去她追着他的举动 是荒唐吗? 虽然他自己也不堪回首,却不知为何听她说出来是那样憋气。 他蓦然抬首,一双锐利的眼睛生生的瞪着她。仿佛要把她剥皮拆骨。 “程端五!少给我不识抬举!”他霍的起身,又一次拿出抽屉里的支票夹。那 动作、姿势,程端五都觉得熟悉的刺眼。 他拿着笔刷刷的写着,“拿了钱就给我老实点!关义会带你去办手续,离我兄 弟越远越好!我告诉你程端五,你少给我耍花招!收拾你这样的女人对我来说就跟 碾死一直蚂蚁一样!” 他写好支票盖好印鉴就唰的一声把支票甩到程端五头顶。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她。初春的中午暖洋洋的,程端五穿着一件简单的小外套, 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颈,优雅的像一直白天鹅。 她低垂着头,瑟瑟的模样像受惊的动物,陆应钦有一瞬有些恍惚。 程端五的眼神有些迷离,她的目光一瞬不瞬的盯着那张从她眼前飘过的支票, 像个充满了好奇心的孩子,仿佛在研究着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一般。 她一直干涩的眼眶里终于出现可疑的水光,她麻木的伸手接住那张支票。 七年,她第一次这样大胆的看着陆应钦的眼睛。倔强的眼睛直直的瞪视,像一 只仓惶自我保护的母兽。 她一下一下的撕碎了陆应钦刚刚写好的支票,钢笔写下的字,墨水都似乎还没 有干透。空气中仿佛还有墨水的味道。 “唰。”的一声,她把撕成碎屑的支票往空中一扔,那些碎屑像濒死的蝴蝶凄 绝的在空中舞蹈。配着程端五死灰一般的表情,陆应钦觉得有些触目惊心。 隔着千百片的碎屑,陆应钦听见程端五几乎没有温度的声音:“陆先生,请您 也适可而止吧!人在做天在看,过去我对不起您的,这么多年我也还给您了。如今 您让我滚我就滚的远远的,您要我的儿子,我也给了您。您还要怎么样呢?我这条 不值钱的命,您要您就拿去,如果不,那么我也有权利好好活着!我知道我斗不赢 您,但是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和您斗!”她顿了顿,神情复杂,声音轻轻颤抖 :“这样,也不行么?” …… 程端五至今都没有想过自己也有敢那样挺直了腰杆中气十足对陆应钦说话的一 天。 过去她活泼天真用尽各种办法吸引陆应钦的注意力,陆应钦从来不为所动。而 如今,她已然习惯压抑着所有的念想,谦卑隐忍的在他面前低垂着头,看着他冷漠 离开的背影。 二十四岁的程端五已经被年少那不知所谓的荒唐爱情折磨的没有一丝棱角了。 如若上苍真有好生之德,也该放过她了吧? 程端五眼底那股不服输的倔强让陆应钦有种恍惚的熟悉感。他一时竟然忘了说 话,就那么几秒的时间,他便听见程端五陡然调转了话题。她恭谦的欠身说道: “陆先生,我和俞东之间不是您想的那么肮脏,”程端五笑了笑,提起俞东,心中 所有的窒闷之气仿佛都烟消云散,“我和俞东,是确定了彼此真心想要在一起的, 以后我们也会离开这里,走的远远地,希望陆先生大人有大量,成全我们。” 程端五的声音并不大,态度也不强势,却噎得陆应钦一句话都说不出。 陆应钦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燃烧,他此刻眼神犀利的慑人,眼睛里仿佛要冒 出火来。他紧紧的握着拳头,关节处因为他用力过猛全都泛白也浑然不觉。 他不知道自己的怒气从何而来,他只知道自己体内有一股难以控制的火气直往 外冒。 他阴冷的一笑,那笑是那样意味深长,“确定了彼此?真心?还有成全?”他 讽刺的看着程端五,“这几个字眼,是不是太可笑了?程端五,少给我往自己脸上 贴金,你是什么货我心里清楚。” 程端五觉得自己的心脏真是越来越强大,强大到……面对陆应钦的冷嘲热讽是 这样的……习以为常…… 她平淡的撇开眼,语调淡淡的:“也许陆先生觉得可笑。我也没有想过陆先生 会理解。”她干干的笑,笑的那样疲惫却偏偏倔强的不容人忽视:“当然,陆先生 也没有必要理解,我们,本来就什么关系都没有。过去的一切,都是我年少轻狂犯 了错,请陆先生大人有大量,都忘了吧……” 陆应钦的表情因为程端五的话阴鸷到了极点,他身上散发着一股骇人的戾气, 他出手迅速的把孱弱的程端五往桌上一压,用力的捉住程端五的下巴,迫使她与自 己对视,“年少轻狂?”陆应钦冷笑:“怎么,为了跟俞东,矢口否认了?程端五, 我们几时成了这样陌生的人了?怎么着,偷偷摸摸给我生儿子的不是你?” 程端五被压制得动弹不得,只生硬的撇开视线,不再看他:“如果嘲笑讽刺我 能让您心情变好,请您继续。” 陆应钦手上更加使劲,他双眼骤然眯起来,整个人散发着危险的信号。此刻, 他似乎成为一只凶残又没有理智的野兽,只阴冷的发泄着自己体内的火气:“程端 五,我告诉你,少给我不识好歹,我最讨厌你什么知道么?我最讨厌你从来不知道 什么叫听话!”他紧紧捏着程端五的下巴,她双颊上的婴儿肥全数消失,成功蜕变 成女人特有的柔美和妩媚,一双水光漾然地眼睛仿佛能看到人心里去。陆应钦觉得 多年那种充满欲/ 望的感觉似乎又开始复苏。 他心底对自己的鄙夷和不屑残酷的化作更加伤人的讽刺,“程端五,我这个人 最喜欢的就是别人服软,最有兴趣的就是让人服软,最讨厌的就是别人不服软。忤 逆我,不会有好下场。” 陆应钦的冷血她见识的已经够多,从前他随便说什么都能在她的心上划刀子, 也许是那颗爱着陆应钦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吧?她竟然麻木的不知道疼了。 她被陆应钦欺压在身下,无法动弹,甚至她的胸口因为呼吸困难开始有些窒闷, 但她却一丝一毫害怕的感觉也没有,她迎头而上,直直的盯着陆应钦,一字一顿的 问:“陆应钦,你是不是爱上我了?”他们的距离是那样近,近到程端五心底那些 早以消磨成死灰一般的眷恋竟然开始有了复燃的痕迹。 陆应钦只觉得程端五这句突如其来的质问让他浑身一僵,半晌才反应过来。 “呵!”陆应钦冷笑一声,刻薄的讽刺:“你是不是疯了?” 程端五明知答案会是这样,她不过是想让自己清醒,陆应钦那些词不达意的讽 刺,终究是她自己胡思乱想悟出了乱七八糟的答案。陆应钦怎么可能是因为在意她? 她明明知道答案是这样的啊?可是,为什么,心还是这样疼? 她怔了半晌,才沉声说:“既然如此,陆先生又何必为了不相干的人操心?征 服我真的这么有乐趣么?还是陆先生有怪癖,喜欢把沙子放在眼睛里揉?” 陆应钦不知道如今低眉顺眼的程端五竟然变得这样牙尖嘴利,一时竟然无言以 对。他狠狠的瞪她一眼,他怒极了,却反倒彻底冷静了下来,嗤鼻冷笑道:“很好, 程端五,你好样的。” 简短的几个字,掷地有声。说完,甩手放开她,拂袖离去,他离开办公室的时 候把门关的震天响。 程端五仰面呆呆的看着天花板,暗暗的想:陆应钦,终于和她成为陌路人了吧? 她觉得解脱,可她的心却像被剜走了什么,空荡荡的疼。 ******陆应钦一整天都脸色不善,手底下的人见了都害怕,大家一整天都举步 维艰战战兢兢,除了个别几个必须汇报工作的倒霉鬼,谁都不敢靠近他五米以内。 晚上司机把他送到俞佳佳那里,位于城郊的别墅,开车都开了个把小时。陆应 钦假寐的闭着眼小憩,明明疲惫极了,却怎么都睡不着。脑海里反复回想着程端五 那副认命的表情,明明没有任何杀伤力,他却觉得那表情像刺,狠狠的蛰了他一下。 他到家的时候俞佳佳带着孩子正在吃饭。他没有提前打电话,俞佳佳并不知道 他会回来,所以没有特意准备,她赶紧张罗着加菜。陆应钦摇摇手制止,脱了外套 直接坐在餐桌上。 他坐的位置正和程冬天面对面。长得九成像他的孩子见了他跟陌生人一般,也 不打招呼,既不局促也不讨好,低着头扒饭,安静的仿佛没有这个人。 陆应钦越看越觉得这孩子像神了他那不识好歹的妈,一时更是怒不可遏。 俞佳佳瞧着陆应钦表情有些不对,柔声问:“怎么了?遇到不顺心的事儿了?” 陆应钦“啪、”的一声把筷子往桌上一扔,“明儿个把孩子的姓给我改了!一 直拖着看了心烦!” 俞佳佳有些莫名,瞅着孩子看了半天,瞧着这不好招待的小祖宗似是有山雨欲 来的势头,颇有些紧张。她有些吃不准陆应钦对这孩子的态度,说他不上心?他又 千方百计的抢回来,每天打电话问情况。说他上心,他却又不喜欢见着这孩子,软 话也没说过一句。 这孩子绝食好些天了,明明就是个毛头小子,却不知是怎么那么倔强,最后是 俞佳佳连哄带骗才哄得他吃饭,现在陆应钦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脾气让她有些 忐忑,这一大一小真是同根儿,愣是比旁人难伺候。 眼看着孩子脸色变了,俞佳佳想着该是要嚎一顿了,不想他硬是又憋了回去, 白嫩嫩的一张脸,五官身形,整儿一缩小的陆应钦,他放下了碗筷,从椅子上跳下 来,道了一句:“吃饱了”便安静的上楼回房。 整个过程没有跟任何人多说任何一句话。 陆应钦看着孩子离开的背影,心里原本就憋着的火气噌的一下烧了起来,他猛 的一拍桌子:“给我回来!饭没吃完谁准你走了?” 一贯发号施令雷厉风行的陆应钦在白天无法控制孩子他妈后,又遇到了另一个 无法控制的人,他/ 妈的孩子。 小小的冬天仿佛没听见陆应钦的呵斥,自顾自的回了房。把陆应钦气得直瞪眼。 他怒极啐道:“大的小的,全他妈不识好歹!” 他双手撑着后腰,骂完还不解气,抬脚又踹了一脚椅子,被踢翻的凳子倒到地 上碰撞得哐当直响。 大家都被陆应钦阴鸷的表情怔到。 最后是俞佳佳不怕死的触上龙鳞,小心翼翼的问:“应钦,你这是怎么了?和 个孩子生什么气?” 陆应钦觉得头痛欲裂,太阳穴像有根线直扯得他发懵。 他双眼因为怒气冲血,整个人燥得不行。他盯着俞佳佳那张和程端五截然不同 的面孔,明明不用出门,她却化着精致的妆容,一身雍容的小礼服仿佛随时可以去 参加晚宴,优雅不可方物。而程端五从头到脚明明没有哪一样比得上她。 可是,奇怪的是,为什么陆应钦脑海里一直在回想程端五那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良久,他才平息了自己的情绪,回首冷冰冰的对俞佳佳说:“明儿个把你哥叫 来,商量我们俩的婚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