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集 拾荒伴夫 她经常从白湖监狱步行十余里来到清河监区的大坝上,遥看远处丈夫服刑的第二监 区那白色的监房。 她虽然每月都有一次去看望丈夫的权利,可还是忍不住经常步行到这里,看看丈夫 服刑的监房。虽然看不清楚,但她还是每个星期都来,风雨无阻,陪伴丈夫“服刑”。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她:第二监区一分监区服刑人员郑长明的妻子,她叫王芸 ——一个令人不可思议的农村妇女。她从遥远的他乡而来,如今就在白湖监狱附近以拾 荒为生。 韩分监区长一次路过,发现了她,关切地劝道:“是王芸啊,你何必要这样对待自 己呢,这不是太辛苦了吗!” 王芸总是这样回答:“我不怕辛苦,我要让他知道有一个真正爱他的人——- 他的 妻子就在他的身边。我要让他在心里感受到亲情的温暖,让他虽在服刑却有一个家的感 觉……” 王芸与郑长明结婚后,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家人可谓幸福美满。 可是一天深夜,王芸迷迷糊糊地听见客厅里说话的声音。她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凑 到门缝往外看,她吓了一跳:桌上斜插着一把刀,还有一大叠钞票,并隐隐约约听见丈 夫说:“老东西挺有钱的,这次不错,你们每人都拿一些,下次,我们看准了再搞个大 的……” 她顿时手脚冰凉:他们这是在抢劫,这可是要坐牢的啊! 那一夜,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明白丈夫这样下去迟早要毁了这个家,也毁了他自 己。她要阻止他,不能让丈夫在罪恶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她曾试探着劝丈夫罢手,可丈夫丝毫不与理睬:“少啰唆!” 几天后的晚上,丈夫又邀了几个贼头贼脑的人在家吃喝商量,王芸断定他们是不干 好事,便找了个借口出去,用电话报了警。 放下电话,王芸的内心仿佛在流血:“长明啊,算我对不起你了!” 郑长明等一伙人正商量着下一步的行动,听到响动,企图逃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派出所五名便衣的手枪已经顶在他们的头上,一伙人只得束手就擒。 其实,派出所民警对他们这伙人早有所察觉,并认为郑长明还是个头头,今天接到 王芸的报案,于是立即采取了行动。 被押上警车时,郑长明似乎明白了,他对着王芸破口大骂:“贱女人,等我回来, 非杀了你不可!” “你骂我吧,可我是为了这个家啊,孩子不能没有爹……”她扑过去,抱着丈夫的 腿,大声哭道。 王芸哭着走回家。 婆婆和小姑冲上来,不容分说,就劈里啪啦将她痛打了一顿,并骂道:“滚,吃里 爬外的溅女人!” 她无奈地回到父母家,母亲抱着她长哭不已。 平静了几个月后,一直对女婿抱有成见的父亲怨愤起来:“当初爸叫你不要跟他, 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你不听,现在他进了监狱,成了犯人,判了十二年啊!跟 他离婚吧,爸给你找一个好的。” 王芸摇了摇头。 “你不听爸的话,不和那个犯人离婚,我王家这个门,你就不要再进来了!”父亲 铁青着脸说道。 王芸十分痛苦,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些衣物便默默地走了。 第二监区会见室。 王芸拿着给丈夫买的一套衣服和一些日用品,惴惴地隔着铁窗坐下。 “以后不要来了,我没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要来,等我死了以后你来收尸吧!” 郑长明脸红脖子粗地怒道,那张本来就无生气的脸,更显现出痛苦、怯弱、愤恨和被凌 辱的痕迹来。 王芸心如刀绞,她哭道:“你判十二年,我等你十二年,还能等到一个活人。你看 你自己干的那事,要绑架人,我不告,你会罢手吗,那不是寻死吗?你总有明白的一天。” “滚!我不要再看见你……” 离开一分监区,王芸在清河监区的大坝上摇摇晃晃地走着。 她来到河边,在水中的倒影里看着自己憔悴的脸。此刻,她脑子里像有一个乱转的 陀螺,越想心中越乱,她恨不得一头栽进水里,结束自己,结束一切的痛苦。可是想到 家里还有一双儿女,爸爸坐牢了,更不能没有妈妈。痛定思痛,她决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她要让他们重新认识自己。 那一刻,她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她站了起来,她下定决心再尝尝人世间的甘苦, 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就在白湖监狱附近打工养活自己,守望着监狱里的丈夫! 她步行了十余里,来到一家饭店。 她神色凄婉地说道:“我是犯人的亲属,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什么活都能干,只要 给口饭吃和提供住宿就行。” 老板和老板娘得知她的丈夫就在附近的清河监区服刑,便产生了恻隐之心,答应暂 时留她,干干再说。 王芸十分高兴,她洗碗、打扫卫生、洗菜,什么活都干,而且十分麻利。见她能吃 苦,人又老实,老板决定留用她,除了吃住免费外还每月给她二百元工钱。 王芸高兴得流下了眼泪。 她经常帮店里买菜,不多久,她与菜场一位老妈妈混熟了。 她问老妈妈:“每天上午能挣多少钱!” “只要早晨赶早到菜场,辛苦一些,每天可以赚五六元钱。”老妈妈说。 王芸心想:在饭店里虽然很忙,但早上还是可以抽点时间来卖卖菜,不会误了饭店 的事。我可以干最苦最累的活,只要能和丈夫在一起。于是,她每天早晨都去菜场卖菜, 有时还带点新鲜蔬菜给店里,老板也就没说什么。 这样做了两三个月,没想到却招来很多冷眼和谩骂。 一天,她正在给一个顾客称番茄,另一边的一个卖菜的妇女把她筐里的烂番茄劈脸 倒在她的身上,并骂道:“给,这个便宜,你这个贱地里出来的野女人,到这里来捣乱, 还不赶快滚回去。” “你不能这样欺负外地人。”王芸实在无法忍受,回了一句。 这时,一帮人都围了过来,把她的菜筐踢翻在地。 “你赔我的菜!”王芸心底几个月的屈辱和愤怒一起窜了上来,她心头茫茫然,神 经有点混乱,眼里胀满着血,她不顾一切地和她们扭打起来,双方都好像要把对方撕成 碎片才甘心。 可她毕竟势单力薄,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她的脸被抓出了血,衣服也被撕破了,头 发蓬乱,无力地跌倒在地上。 半晌,王芸才吃力地爬起来。她捧着已被踩得稀烂的番茄,感到自己就像浮萍似的 无依无靠,心中陡地泛出阵阵凄酸,蓄积了不知多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哗哗地流过 她那瘦小而蜡黄的脸…… 一晃过了几年。 这期间,她曾回家两次,婆家人没有原谅她,把她拒之门外,并且不给她看孩子。 王芸无奈,只能把打工挣来的钱托人给孩子们交学费。 郑长明从韩监区长那里得知了妻子的境况,有所感动,他的态度也有了改变。 在一次会见时,郑长明看着妻子又黑又瘦的脸,心疼地劝道:“你,你要注意身体。” 听到这话,王芸从心里感到高兴,激动地说:“长明,你在这里不要想别的,我再 苦都能忍受,只要你在里面好好改造,能早一天回家,比说什么都好。” 为了节省钱,从白湖监狱到清河监区的十几里路,她从来不坐车,每次都是走着去。 有时心急了,不在会见日,她就在清河监区的大坝上站着、望着,有时一站就是半天。 次数多了,这里经常下班回家的民警都认识了她。 这天,她又来到大坝上,见有一队犯人在田间劳动,她认出来了,自己的丈夫郑长 明就在其中,她高兴得挥舞着手,几欲跳起来。 郑长明也看到了她,挥手示意。 王芸只感到一颗心扑通扑通窜到了喉咙口,无法归原,她激动得直流眼泪。 见此情景,正在工地上带工的王警官冲着郑长明笑道:“如果这里不是监狱,你也 不是犯人,我真想对你喊一句:‘郑长明,冲!’” 这是套用老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一句“阿米尔,冲!”的著名台词,是主人公 阿米尔与恋人古兰丹姆重逢时,杨排长喊出的一句话。 郑长明当然记得这句台词,于是笑道:“王警官真会开玩笑,我要是真得冲过去了, 你还不把我当成逃犯给抓起来了?” “嘿嘿!呵呵呵!”工地上的犯人都笑了起来。他们为郑长明感到高兴,也为世上 有这样的奇女子而感叹。 天有不测风云。由于饭店的生意不是很好,老板换了人,王芸失去了住处。 韩监区长知道她的情况后,就托熟人帮她找了一家廉价屋租住下来。 为了生存,也为了狱中的丈夫,王芸一边收废酒瓶、旧报纸,一边在街头拾些破烂 维持生活。 又是几年过去了。 王芸一直这样默默地劳作着,没有怨言、没有悔恨。虽然她有忧郁,也有孤独,并 且都是从心底发出的,但她却不能也无法向丈夫和儿女述说,她只能将这些深藏在心底, 让自己默默承受。人们只是从她那憔悴的脸上似乎感到了她的辛劳与悲苦。 郑长明在监狱民警的教育下,学了不少法律知识,对妻子也渐渐地理解了。他开始 对以前的事产生了后悔,他还写信劝说他的母亲和妹妹要改变对王芸的看法。 每次王芸来会见,他都和她谈改造的事情,关心和体贴的话也多了。 郑长明告诉妻子:“我母亲和妹妹终于想通了,答应让你回去看孩子。” 听了丈夫的话,王芸高兴地大哭了一场,她太想她的孩子了,她感到内心深处有一 股抑制不住的兴奋和喜悦,一颗心竟像急骤的马蹄般在不住地跳动。 郑长明由于妻子的鼓励已三次减刑,如今还剩下几个月就要刑满释放了。 手捧减刑裁定书,想到要不了多久就可以和妻子、孩子一起生活了,郑长明兴奋不 已。明天就是会见日,他要把这一喜讯告诉辛苦陪伴他八年多的妻子。他想,妻子知道 这个消息后,一定会比我还高兴吧! 可是,第二天,韩监区长突然把他叫到值班室。 郑长明以为又有什么喜事,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韩监区长神情十分沉重地说道:“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 你。可是……” “有什么事尽管说!”见韩监区长一脸严肃,郑长明于是收起了笑脸。 韩监区长顿了顿,缓慢地说道:“你妻子王芸昨天在捡破烂时,晕倒在地,有好心 人把她送进了医院。经医生诊断,她得的是,是癌症,到了晚期,并且,只有,只有不 到一个月的生命了……” 仿佛晴天霹雳,郑长明一下子呆住了。他脸色苍白,肝胆欲裂,迷惘失神的双眼显 出极度的惊恐和哀痛!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好像枯萎了,视觉、听觉和语言都失去了功能。 白湖医院。 郑长明在韩监区长和唐队副的带领下,来到病房。 看到躺在病床上的妻子,他才如梦中惊醒,直到此刻他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郑长明只觉得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他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他沙哑地哭道 :“阿芸,我对不起你啊!阿芸,是我害了你啊!” 王芸漫漫地转过脸,泪水顺着脸颊流下:“长、长明,我不能陪你了,以后要多保 重,照顾好我们的孩子……” “不,阿芸!”郑长明哭着,从口袋里拿出减刑裁定书,“你看,阿芸,我被减, 减刑了,还有几个月就可以回家了,我们就可以一起生活了,还,还有我们的孩子……” 王芸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滚滚而下:“我,我已经等不到那一天了……” “不,你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能……” 郑长明的心就像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捣着、扭着、掰着,支离破碎了。他的脑筋开始 麻痹,觉得一切力量都从身上失去,眼前一片荒凉,没有希望,没有拯救,从胀痛的呜 呜的耳鸣里,传出的是一声声缠绵不断的绝望的哀鸣。他感到自己仿佛掉进了万丈深渊, 黑暗像高山一样压着他,像大海一样淹没他,话说不出来,气透不过来。此时此刻,世 界上没有任何一种痛苦能够与他所感觉到的痛苦相比。他沙哑地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 来,泪水和鼻涕从他那涨得发紫的脸上不住地往下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