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在新荷镇出现的那几个共党分子中并没有陈右军,那只是陈左军的一种推断。 陈右军在几年前确实参加了广州起义,但他没有死而是负了伤。他随同起义部队中 残留下的一支队伍逃出广州城,往北撤离了。 一个多月的行军,陈右军胯部的炸伤大面积感染,已经不能随队伍继续前行了。 队伍决定送他到附近一个小镇上隐藏下来养伤。 陈右军拒不接受队伍上的决定,坚决要跟着队伍走,几个人七手八脚才把他按 在担架上。 当他被抬进弥漫着甘陵酒香的张家大院时,已是黎明时分。 清新的早晨使这甘醇的芳香更加醉人。陈右军丝毫没有闻到这浓烈的酒香,他 只顾歇斯底里地吼叫着:“放我回去,放我回去! ” 他挣扎着从担架上摔下来,受伤的左胯重重地砸在了地上,随即就昏死过去。 来送陈右军的人对张家老爷说:“我们的队伍还要往前转移,我们这个伙计就 留在你这儿了。保护得好,我们会给你记上一功的。”一个士兵给张家大院拍了张 照片,又拉了张老爷和他的姨太太照了一张相,说:“我们手里有你们的照片,这 个伙计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会找到你们,拿你们全家人抵命。记住,日后我们 来找你,见不到我们的伙计,你们全家就没命了。” 张老爷一直生活在这偏远小镇上,对外面各个部队的性质不甚了解。但不同任 何队伍对抗是他多年来的原则。他一辈子迷信,他觉得眼前这支队伍的红旗是交好 运的兆头。当队伍让他收留陈右军养伤时,他满口答应,并保证万元一失。队伍走 时给他留下了五百块银元和陈右军所需药品的单子。 陈右军醒来时,第一个感觉是一股浓浓的酒香钻入他的心肺。他回想起了所发 生的事情,嘴里不停地嘟嚷着:“我能跟队伍走,为啥把我留下,我的伤不重呀, 我要跟队伍走呀。”被张老爷安排伺候陈右军的长工阿宝劝陈右军说,队伍已经走 远了,你要想开点,养好了伤才能去找队伍呀。阿宝替陈右军脱下衣服,看到陈右 军的胯部有碗口大的烂伤口,流着脓血,还隐约看见有蛆虫在蠕动。阿宝急忙给他 去请大夫。陈右军又昏睡过去。 甘陵是一个拥有一千多居民的山区小镇,坐落在古水河畔一个半山坡上。整个 镇的上空都散发着高粱和小麦混合物发酵时的酒糟气味。这里的村民以酿酒为生。 几十家作坊分布在小镇的各个角落。张家开的是镇上最大的作坊,雇了三十多个酿 酒工。张家酿的酒远销江南各地。 张家有三处高宅大院。家人居住前院,酒工住后院,中间的院子存放家产和甘 陵陈酒。陈右军就被安置在中院的东厢房。厢房收抬得干净明快,宽敞舒适。 当阿宝请来大夫给陈右军治伤时,却发现陈右军不见了。张老爷慌了手脚,叫 苦不迭,没有了人怎么向队伍交待。姨太太俊蓉眼尖,发现地上有爬行的痕迹,顺 印迹找到了放酒的屋子里。 她向一个酒缸里一瞧,不禁失声尖叫起来。陈右军正赤身裸体的昏睡在酒缸里。 他紧闭双眼,下嘴唇已咬出了血。多半缸陈酒混杂着脓血和数十条白蛆的尸体,随 着他灰黑的胸膛起伏颤动。阿宝和大夫把陈右军提出酒缸背回东厢房。张老爷圆瞪 双眼,山羊胡子抖动着说:“他疼痒得受不了,在给自己疗伤呢。” 没有麻药,大夫硬是从陈右军的烂肉里扒拉出十多块弹片。 陈右军牙咬得咯嘣嘣响,却不叫一声。如雨的汗水夹杂着酒气蒸腾着。姨太太 俊蓉望着陈右军古铜色的肌肤,深深地吸了一口血腥和酒精的混合气味,嘴里发出 啧啧的声音。这才是真格的男人哩,真是一条硬汉子呀。张老爷回头看了一眼眼神 恍惚的俊蓉,训斥道:“开眼了吧,看够了吧,快回你前院去。”俊蓉不满地看了 老爷一眼,说:“真汉子看不够哩,哪像你个没用的,看一眼就不想瞧第二眼。” 张老爷一跺脚吼了声:“滚回去! ” 大夫说伤势很重,左胯骨有裂缝,伤口严重感染。张老爷掏出三十块银元,大 夫嫌多不接。张老爷说:“治疗费用绝对优厚,病人伤愈后还要额外奖赏。但有一 点要说清楚,这个老弟是张家的酒工,干活时摔伤的。我不想让外人知道此事,不 知大夫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大夫连连点头说,明白明白。张老爷又补充说,谁 要走漏半点风声,我不分亲疏远近,断他的子孙后代。阿宝心里一颤,他还从没见 过老爷这样严厉过。 接下来的日子,陈右军就躺在东厢房养伤。阿宝晚上睡在这里,白天做完老爷 吩咐的差事,也过来照料陈右军。开始一段日子,陈右军发着高烧还算安分,可退 了烧头脑一清醒,就烦躁起来,常常唉声叹气。 陈右军躺在床上,隔几天就擦拭一遍他用了几年的手枪。这几年,他手中有两 件宝,一件是他的部分书籍和资料,都是有关数学知识、游戏和数字密码方面的。 在各种艰苦环境中,他总是想方设法全力保护他的宝物,时常拿出来翻看。这是他 同周围众多农村籍兵士所格格不入的,被大家视为难以理喻的癖好。另一件就是他 所珍爱的手枪。只要这枪在,他的心就不会死去。阿宝说,我知道大哥的心事,在 想着队伍上的事。老这么闷着,养好了伤也会憋出心病来的。陈右军说:“我懂这 理,可心却收不回来。不知这时候部队到什么地方了,又打仗了没有。”阿宝说, 这山区都是别家队伍的地盘,又不能去外边乱打听,小镇上连张报纸也买不到,我 看你就别操那份心了。 按张老爷的吩咐,中院已不允许外人随便出入,院里整天没声没响的。天气好 的时候,阿宝就背着陈右军到院里晒晒太阳。 陈右军常常半天半天地望着隐隐的北山出神。 在这孤寂的日子里,陈右军经常玩他中学时代的数学游戏,尤其对编制数字密 码的兴趣日渐浓厚。这种兴趣不仅是源自早年对数学游戏的爱好,他在部队时一个 领导的一句话,使他对自己多年的数学爱好,重新进行了价值评估。那位领导说: “我们的革命队伍上已有了自己的电台。今后队伍壮大了,电台会成为部队的重要 联络方式。有了电台就得有自己的密码,就得有编译密码的人才。右军你对数学游 戏和编码早有兴趣和研究,这可是个宝,要继续往深里钻,总有一天会派上大用场 的。”陈右军由此推断出,他的数学知识以及对密码的爱好,将对他未来的军旅生 活产生重要作用。现在养伤,闲来无事,自己总得做点有价值的事情。于是,把玩 数字密码成了他的惟一,他几乎到了痴迷的程度。 老爷不在家时,俊蓉时常过来看望一下。看得出她对陈右军是很敬重的。她吩 咐阿宝说,要伺候好陈大哥,老爷吃啥饭食就给大哥吃啥,不能委屈了好汉子。现 在能文能武的汉子可是少见得很。 陈右军常看到俊蓉用爱怜的目光注视他。陈右军低着头,很少和她说话,心里 却觉得这太太有一副慈善心肠。 阿宝跟陈右军说,老爷前几年丧妻,去年又续了这房山外来的太太。不知为啥, 打太太过门后,这个家就没安生过,她常和老爷吵吵闹闹。 那天,陈右军正躺着闭目养神,听到门响了一声,他以为是外出抓药的阿宝回 来了,就没有动。等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陈右军扭头一看,俊蓉正站在门边直愣 愣地看着他。陈右军的脸一阵臊红,慌忙一把拉过床单盖住了只穿一条短裤的身子。 俊蓉轻轻走过来,坐到陈右军的床边。她话如游丝:“别说你一个当兵的硬汉 子,就是我这柔弱女子,整天闷在这深宅大院里,也烦死人哩。今个老爷和阿宝去 外镇办事去了,怕一时半时回不来,我就陪你说说话,解解闷吧。” 陈右军一脸窘相,应付着说:“我的伤让老爷太太费心了。” 俊蓉说:“老爷为你操心,他是怕照顾不好你,日后队伍来了枪毙他。可我不 是为这个,我是盼你快些好起来,少遭些罪。老天真没眼哪,怎么难为起英雄好汉 来了呢。” 陈右军看到俊蓉放在床边上那双纤细白净的手在微微抖动。 他不知所措,躲闪着她直率的目光,喃喃地说:“我受不起你这份关心,我是 队伍上的人,打仗当英雄是分内的事。” 俊蓉声音有些发颤:“我不管你是分内事还是分外的事,也不管你是哪家队伍 上的人,我只知道你是个真格的汉子。”说着就动手掀开陈右军身上的床单,“让 我看看伤口好吗? ” 陈右军下意识地猛然坐起来,胯骨一阵剧烈地疼痛。她没有看见陈右军由于疼 痛而大动作地咧了一下嘴,只顾抚摸陈右军那没有完全愈合透着红肿的伤处。她的 目光开始烧灼着陈右军那粗壮的胳膊、肉棱蠕动的胸肌和那双虽有伤疤但仍旧透着 魅力的雄壮大腿。 片刻,陈右军感到一双柔软的手在用力捏他的胸肌,捏他的大腿。少妇那诱人 的气息冲击着陈右军的神经,陈右军一阵眩晕。这时,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 香,他打了个冷颤,把那藕节般的白臂拿到了一边,说:“别这样,你把我看成什 么人了? ” 俊蓉如梦初醒,泪眼婆娑地说:“你打仗都打成铁石心肠了,你别把我看成是 个放荡的女人。我今年才二十三岁啊,守着个半死不活的老头子,每天都在度苦日 子哩。”眼泪滴在陈右军的伤口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疼痒。他缓缓地说:“我知道 你的苦处,可我帮不了你,你不晓得我的心事,也解不了我的闷。”俊蓉近乎恳求 地说:“你能帮我,你真的能帮我,我有的是钱,我不图你的啥,就图你是个真正 的男人,等你伤好利索了,咱俩一起离开这山沟小镇,外边的天大着呢。”陈右军 说:“你不晓得我的心事,我还有我的事要做,我帮不了你。” 俊蓉哭出声来,不顾一切地扑倒在陈右军身上。他动不了,就仰坐着任她疯狂 地亲吻抚摸。不知是她压疼了他的伤口,还是他克制着这难以抵挡的女人诱惑,他 像大夫给他疗伤时那样咬紧牙关,紧闭双眼,一副痛苦不堪的表情。 俊蓉冷静下来,她看到陈右军的嘴角渗出了血丝,紧闭的双眼、浓黑的双眉、 粗深的额眉沟,痛苦地拥挤在一起。她用手帕轻轻擦拭陈右军嘴角上的血丝和额头 上的汗珠,用无比爱怜的目光久久地看着陈右军,又一次地吻了陈右军泛着红肿光 亮的伤处,一阵奇痒流遍陈右军全身。 俊蓉用哀怨的目光看着陈右军离开厢房时,他仍紧闭着双眼,保持着他原来仰 坐的姿势。陈右军说:“我真的帮不了你,帮了你就会瞎了我的事。”俊蓉站在门 口,抽泣着说:“我真摸不透你心里到底装着啥,我不知道真格男人的心是不是都 这样硬。 你怎么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越这样,我越舍不下你。“陈右军说:”我知道你 的苦处,但我帮不了你。以后不要这样了,让老爷知道了会误事的。“ 俊蓉走出了厢房门,里面又传出那句让她心寒,让她捉摸不透的话:“我帮不 了你,帮了你就瞎了我的事。” 陈右军在张家大院的日子里,张家全家人把陈右军当作上宾,好吃好喝好待他。 只是后来俊蓉不再进东厢房。听阿宝说,俊蓉也不和老爷吵闹了,一天到晚不出自 己的屋门,也不和人说话。 阿宝床前灶后地侍候着陈右军。陈右军那阴森森的脸,从没露过笑容。阿宝不 怪陈右军,知道陈右军心里有很重的心事。 在这苦寂的日子里,陈右军时常想起素雅,想起同她在一起时的美好时光。这 种时候,心里往往更多的是酸楚。因为他早已听说,素雅已经被陈左军明媒正娶到 了陈家,并在新婚之夜被火烧死。他想不明白,素雅怎么会愿意嫁给左军? 洞房花 烛夜怎么又会遭了火灾? 他心里经常念叨:素雅死得好惨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