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这年的夏季炎热而多雨。这天,一座临街四层楼的窗后,闪出一张少妇的脸。 寂寥温躁的空气,淡漠忧郁的花香,映衬出那张短发长脸越发苦涩与苍凉。那双如 死水一般的眼睛注视着雨中的街道:一个赤脚的小报童在雨中奔跑,挥动着用油纸 裹着的报纸高声喊叫。 特大新闻,卢沟桥事变爆发,日本鬼子向我国开战。 听到报童的喊声,那张脸在窗后隐去。 不多时,一个手执一卷报纸的少妇匆匆登上电车踏板。这女子身着连衣长裙, 飘扬的裙裾后摆露出一截白白的小腿。她脚踩一双广州女人才喜欢穿的木屐,上车 前雨中的一段小跑,把几个男人的目光吸引到了那白净的脚踝上。噼里啪啦的脆响 突然停了一下,说明她意识到出门前忘了换鞋。忘了也就忘了,男人们瞧也就瞧了, 她反而不跑了,旁若无人地一步步朝车门走来,后面留下一阵轻俏安稳、韵味十足 的托托声。车上的人稀少,她坐在窗前,把裙裾掩紧,跷起一条细腿压在另一条腿 上,那木屐就突出地挂在饱满的脚趾上荡来荡去。她慢条斯理地打开报纸仔细翻看, 冷漠地盯着那一特大新闻,脸上没有呈现出炽热的激情和激愤的怒火。她似乎把日 本进攻中国这一重大事件,当作了与自己不相干的历史,无动于衷地隔栅观望。 这就是一九三七年盛夏中的赵素雅。她现在已是一女子中学的英语教师。返回 上海不久,她就凭着高超的英文水平,不费力地被学校录用了。她已改名叫章萍。 今天是星期天。她还要赶到学校领学生排练莎士比亚喜剧《第十二夜》。她应 学生之约人了学校的业余话剧社。她的英文水平深受学生崇敬,被推举为《第十二 夜》的导演。 她到学校后,排演话剧的学生早已到场。她一进门,学生没有像往常一样用英 语向她问好,而是一起围住了她。大家吵着停止节目排演,到街上游行示威,抗议 日本侵略中国。 她却阻止了她们。她说,你们的心情可以理解。每一个热血青年都有义务挥洒 爱国热情,痛斥外寇侵我国土。但今天正下着雨,你们还是孩子,身体吃不消。况 且,一些学校都还没有动起来,仅你们这十几人难有效果。况且,过几天《第十二 夜》就要正式向家长和校方汇报演出了,我们得抓紧时间排练。否则,这次如果演 砸了,今后就难以取得校方和家长的支持,这个剧社就难以生存下去。 有学生不服,就问是国事大还是剧社里的事大。她没作任何解释。大小道理她 都能讲得,但她认为没有必要在这方面与情绪波动的学生较真。 于是,在学生们的激愤情绪中,她念出了第一句台词:“假如音乐是爱情的食 粮,那么奏下去吧;尽量地奏下去,好让爱情因过饱噎塞而死……” 有学生喊了一声:“《第十二夜》是游戏人生,无聊的爱情是人生游戏。我们 不要爱情,我们要爱国。我们不排练节目,我们要去游行。” 学生演员们一哄而散,跑到街上去游行了。 章萍坐在教室里没有动。她想现在的女中是怎么一回事,她想她的中学时代是 怎么回事。是现在的学生政治兴趣大于爱情对她们的吸引力,还是自己中学时代过 早地误入爱情沼泽至今不能自拔? 她想是爱情使自己的中学时代多姿多彩,还是爱 情导致自己后来的生活多灾多难? 自己让爱情因过饱噎塞而死了吗? 不! 这些年, 自己远远没有得到应得到的美好爱情。这些都是谁造成的? 谁之过? 我之过,他之 过,还是高革之过? 她没有继续想下去。她觉得应该到中法大药房给学生们买一些 预防感冒的药。 她提着一大包药返回教室后不久,学生们都落汤鸡般回来了。大家一方面抱怨 社会上没人及时组织抗议游行,一方面感激老师想得周到,为她们准备了感冒药。 大家都说没事的,但还是把感冒药吃下了。她们是给老师一个面子。 第二天有一个女生没有来上课,也没有请假,第三天依然没有到校。章萍上完 下午的英语课,就让一同学带着直奔那女生的家。叫了一阵门,那女生才病恹恹地 开了门。 这女生正在发高烧。她一人在家躺着,每天只喝几口水,吃几块饼干。女生说 :“我爸工作忙,经常不回家。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章萍看着病恹恹的学生心疼,没好气地说:“你爸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连自 己的孩子都不要了。我还没见过这样的家长。” 章萍没有再说下去,她已从同学口中得知,这女生的妈妈已在两年前病逝了, 她跟父亲过活。 章萍把女生背下楼来,叫了黄包车,去了医院。医生诊断,女生由感冒转为急 性肺炎,需要住院。章萍身上没带那么多钱,又返回家取来钱,为女生办好住院手 续。把女生安顿好,她就去找女生的父亲,却没有找到,没有人知道女生父亲确切 的工作单位,章萍只好天天往医院跑。 半月后,女生病愈,在办出院手续时,女生的父亲才急匆匆赶到医院。章萍对 女生父亲对女儿毫不负责任的行为大加指责。 她振振有辞,一副不依不饶、义愤填膺的态度。女生父亲自知失职理亏,做出 虚心接受、敬听教诲的样子。在这位出口带刀的女儿的漂亮女教师面前,他窘态顿 生,张口结舌,语无伦次,想解释一下又解释不清,不解释又觉得这老师言辞过于 尖刻。他采取了一个合乎时宜的方式,一味地对章老师千般致谢,万分感激,非得 要请吃一顿饭。学生家长这般盛情,章萍就觉得自己有些得理不让人了,仔细想想 又觉得这对父女也实在可怜,家里没有个女主人,白白多遭不少罪。女生父亲一再 邀请,章萍只好随他父女来到金利来饭店。女生父亲出手很阔绰,言谈举止也颇有 风度,看得出是干大事情的人。一顿饭下来,女生父亲对这位章老师也好感颇深。 这是这对男女接触的开始。 接下来,女生父亲对女儿上心了不少,到学校接女儿的次数明显增多,有事没 事就找章老师聊几句,时有约她出来吃顿饭,详细了解一下女儿的学习情况。 作为老师,章萍一般是不应让家长请吃的,但不知何种因素作祟,这位女生父 亲每请她必到。 女生父亲姓张,名自量。人一如他的名字,谦和,内秀,给章萍留下的印象极 好。她开始留意这个男人。自从传知陈右军和张秋琴已被特务机关处决,她很长一 个时期难以走出痛失爱友的阴影,更不用说对哪个男人留心了。随着时间的增长, 她心头笼罩着伤心阴郁的情绪才开始有所消解,在张自量面前开始偶尔露出难得的 笑容,在看出他对她的爱慕心境之后,脸颊还泛起过红润。 有一段时间,她感到频繁忆旧的确不能作为今后生活的主旋律,忧伤之事该过 去就让它过去,总不能在那片阴影里过一辈子。在与张自量的接触中,她那条似乎 已经麻木了的神经,经常一跳一鼓地拨弄得心痒痒的,总觉得该有些什么东西填充 一下才好。每当出现这种心境时,懂得女人心事的张自量就会适时地以适当的方式 介入到她的心中来,心甘情愿地来当那种填充物。她开始觉得张自量很受用,是一 个知冷知热知人心的男人,一个可以承载她情感重量的男人。 正当她有意同张自量往深一层发展关系时,张自量的在平常人看来一句十分平 常的话,又倏地一下把她的心境拉回到了那片伤心之地。这次心情回潮十分彻底, 使她一下恢复到了刚刚听说陈右军被害时的悲怆境遇中。 经过众多是是非非,经过特训队严格训练的她,如此大幅度的心理落差,竟然 没有从脸面上表现出丝毫来。张自量没有发现她的任何变化,依然用暧昧的目光看 着她,温存地同她聊着天。 闲聊天中,张自量无意间说出了自己供事的上属单位。这是一个在常人看来很 普通的机关科室,叫组织部调查统计科。但章萍昕了,脑袋里的某根弦轰然一声炸 响,心里“格登”一下。她知道那个单位是国民党中央的特务机关。 张自量原来在为特务机关做事。 章萍暗想,天不饶我,老天不许我重新开辟新的情感生活天地。 章萍不动声色地继续同张自量聊着,还时不时地开几句玩笑,调侃一下他五官 某个部位与电影明星卓别林相仿。 回到家后,章萍静下心来,理清了自己的心绪。 赵素雅是一个情商复杂而古怪的人,凡涉及情爱因素的一应事体,她都能做出 与众不同的决断。在她头脑中一度闪现的重新追求个人情爱生活的想法,被她瞬间 击得粉碎。她左右不了自己,她觉得自己是一个感情怪物,一个没有能力放下和除 掉自己感情重负和历史阴影的怪物。她阻止不了自己去实施一次有情而又无情的怪 异行动。 章萍心里编织着将要上演的神秘而悲伤的故事,近前却与张自量大有越打越火 热之势。眼见着张自量就要坠入她挖设的爱河,她似乎听见了他生命深处传出的对 情爱与欢乐的真诚呼唤。 她一只手摇着爱情之树,不时让几片带着情感温度的美丽叶片掉进张自量张开 的手掌中,她的另一只手却悄悄掏出了一把锋利的尖刀。 她在耐心等待着某一时刻的到来。 近两年来,上海中共党组织遭到严重破坏,临时中央局也转移到了天津。国共 在上海的力量严重失衡,已形不成对抗局势。 国民党特务已有数月搜集不到共产党人活动的情报。加之,全国上下抗日呼声 越来越高,国共对峙局势已有缓和之势。上海的国民党特务已经把大部分精力转到 了对付日本人身上。特务们已不再担心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的搅扰,减少了防范力 度,放松了应有警惕。虽有日本人逐步由北向南推进,进逼上海,但一九三七年下 半年上海特务们的生活还是较为宽松和惬意的,时有晚上结伴到娱乐场所休闲。 章萍也随张自量进舞厅跳过舞,但她把握住了一条原则:张自量同事小范围的 聚会,她都找借口不陪他参加,怕小范围内碰上高革躲都没处躲。大范围需带女友 参加的聚会,她总能满足张自量的要求。 事情在大致按着章萍的心迹发展。她在特务系统组织的两次大型舞会上,远远 看见了高革和秋风。她身着能尽量遮掩脸面的服饰,又在暗处警惕性很高地躲着高 革夫妇。因此,并未被高革夫妇发现。 做了方方面面的充分准备后,章萍像是很随意地在张自量面前提起了高革。 那天,她和他在饭店就餐,饭桌上谈起舞技。她笑了一下,说:“真有意思, 我曾两次发现你一个跛脚同事还参加舞会。他跳的那是名副其实的蹩脚舞。真是不 自量力,脚有毛病还到舞会上凑什么热闹? 自己不尴尬,也不怕舞伴尴尬? ” 张自量想了想,说:“你说的大概是一个叫高革的人。严格说.我俩不是同事, 是一个大系统的.但不是一个部门的。平常交往不多,但还认识。” 她接着说:“上次舞会,他约我跟他跳舞。他一蹦一跳的还蛮尽兴,可闹得我 好尴尬。我很为这个跳舞的跛腿难为情哟。不过,他却是给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个。 因为,他的英语口语说得特别地道。在我的交际圈内,还没有碰上过如此高水平讲 英文的人呢。常同这样的人对话,英文水平不高也能被他带高。” 这个阶段,张自量对章萍的贪恋正在兴头上,章萍的话他句句听在心里。凡是 章萍高兴的事、想做而又能做到的事,他都乐不可支地满足她。这大概是每一个处 在热恋当中男人的通病,以满足女友的要求,来满足自己的所欲。这个时候,俩人 的关系已经进入了半推半就的状态,只要章萍高兴应允,他就随时可以把她弄上床 了。 果然,张自量说:“你若有兴趣同他进行英文对话和交流,我可以介绍你们认 识。互相促进一下英文水平,对谁都没坏处嘛。” 章萍欲擒故纵地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认识不认识的无所谓哟。” 说这话不久的一个上午,张自量到学校送女儿上学,对章萍说:“今天是周末, 晚上也没什么别的应酬,就约那高革一起吃个饭吧。你们认识认识,也让我见识见 识你俩高水平的英文对话。” 章萍笑笑说:“自量,你越来越把我放在心上了。我随口溜出的一句无聊闲谈, 你都能记在心上。这说明你真的很在乎我。 看来,我选定你做我的伴侣算是选对了。“ 张自量嬉笑一声说:“那你该答应我到你那里过夜了吧。我可是等这一天已经 好久好久了。” 章萍娇柔地打了他一下说:“那得看今晚这酒喝得尽兴不尽兴了。下午,剧社 要排练节目,我可能晚一点放学,但不会耽误晚饭。放学后,我直接去饭店找你们。 在什么饭店请? ” 张自量搂了一下她的肩说:“虞洽卿路利津饭店友和包间。” 章萍轻轻推了他一把,悄声说:“这是学校门口,你拉拉扯扯的,让我的学生 看见了多没面子。耐心等一天吧,晚上我加倍偿还你。” 张自量乐颠颠地走了。 章萍望着他的背影想,一向狡诈灵性的特工,一旦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放松了 警惕,同一头蠢猪没有什么两样。 下午,章萍早早离开学校,把她隐匿的手枪取出,做了认真的检查和擦拭,然 后放人手提袋里。傍晚时分,她提前进了利津饭店的包间,查看好线路,耐心等候 猎物的到来。 天黑后,张自量有说有笑地把高革让进了包间。张自量刚张口说:“我来介绍 一下……”章萍旋即迅速出枪,直点头颅,两声枪响,高张二人当场毙命。 使章萍没有想到的是,随高革进屋的还有一个女人。这人便是秋风。在秋风还 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时,章萍已用枪顶住了她的脑袋。秋风尖叫一声:“是你 ……”下面的话还没出口,章萍已从事先打开的后窗中跳出,迅即消失在夜色中。 是的,赵素雅不忍心向秋风开枪。她曾是她的好姐妹。对于她的灾难,秋风是 无辜的。她仅是为了爱情相伴相依高革,而没有随他做过任何伤害他人的事,反而 为逃脱特务的追杀给梅瑞雪报过信,为救右军与她有过良好合作。当然,关于秋风 的这些好处,赵素雅在枪击现场是不会想起的。她只是下意识地让枪口从秋风眼前 一晃而过。 赵素雅按照前些天设计好的方案,当夜潜逃隐蔽起来。 第二天,报纸报道了两特工被枪击的新闻。几家报纸都没有详细报道开枪者的 情况,都说是一个不明身分的人干的。 几天后,学校才确定一个叫章萍的女教师不辞而别。不过没人把这个女教师的 失踪与那次枪击事件联系起来。 这一新闻没有在上海滩引起多大反响。因为接下来发生的南京大屠杀和要求抗 日的大游行,把人们的目光和思绪紧紧吸引过去了。 多年后,赵素雅才知道,秋风没有向特务组织提供枪击者的任何情况。她只说 是一个从未谋过面的陌生女人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