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王恩江看着前后脚进来的陈昆和吕师,有些意外,他半开玩笑地对先进门的 陈昆说: “你俩是商量好的吧,怎么这么巧?”虽然是玩笑话,但还是有点醋味。 陈昆赶紧喊冤: “天地良心! 我刚从教导队回来,连自己的屋还没进呢,怎 么会跟她商量好了呢?不信你问她! ”陈昆侧开身,把身后的吕师亮了出来。 吕师盯着陈昆,有些看他不惯的样子。然后很认真地说,对陈昆说: “哎, 不是你打电话让我来的吗?说有事要商量。” 陈昆这下真喊起冤来: “吕师,你吃错药了?我又没惹你,你怎么陷害起我 来了! ” 吕师冲他笑笑,算是模棱两可。 王恩江望着吕师的笑容,有点捉摸不透。但他却对陈昆和吕师俩人这种默契 地随便心理十分不舒服,尤其是他俩在对面沙发上落座,虽然是单人沙发,但由 于是并排而坐,因此他俩看起来,倒像是一条战线上的战友。而自己则孤单单地 坐在偌大的办公桌前,显得有些势单力薄。王恩江心里更不舒服了,倒不是不舒 服自己的势单力薄,而是不舒服吕师跟别人坐到了一起,而且是并肩坐着。 落座以后,一时倒没了话说。别人不吭声也就罢了,主人再装聋作哑就不是 那么回事了。王恩江只好先开口了。 王恩江开口说: “不管事先商量了还是没商量,来了总得说话吧?不管公事 还是私事,有什么事说吧! ” 陈昆架起了二郎腿,以示他的无所谓。停顿片刻二郎腿说: “我倒没什么事, 我只是习惯性进来坐坐,聊聊天。” 吕师冷眼看着这两位男同事的劲头和做派,有些想笑,想冷笑。但她并没有 让这种表情流露出来,而是非常认真地说: “我不是来聊天的,我有正事。我想 跟你谈谈二团政委人选的事。” 陈昆放下二郎腿,扭脸对吕师说: “我在这不方便吧?要不我先回避?” 吕师说: “不必!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本来就打算跟政委谈完再跟你谈,正 好你也在,省得我再说第二遍了。” 陈昆只好又坐住,只是没再把腿跷成二郞腿。 吕师面无表情。其实也不是面无表情,面上是有表情的,只是这种表情是一 种认真的表情,就显得有些像面无表情。认真的表情往往都是呆板的,缺乏生动, 因此显得面无表情。吕师面无表情地认真地说: “我考虑再三,还是认为杨新光 不适合到二团当政委。至于理由,我已经不止一次地陈述过了,不必再重复了。 对于干部处丁处长那个电话,我并不认为那是上一级组织的意见,而是业务部门 的意见,甚至是他个人的意见。我们作为一级党委,可以考虑,但并不一定采纳, 更没有必要执行。我建议还是尽快开常委会,把这事议一下,早点定下来。二团 政委空缺这么久,实在是不应该,也不正常。今天有人出面替杨新光说话,保不 住明天又会有人替贺建国说话。这样下去,正常的使用就变得不正常了。不但影 响不好,我们的工作就更被动了,也更难做了。” 吕师一口气把话说完,盯着对面的王恩江看,等着他的态度。 王恩江把视线移到陈昆脸上,问他: “老陈,说说你的看法。” 老陈动了动屁股,又清了清嗓子,说: “我同意吕主任的意见,我看也是早 点把常委会开了好,免得夜长梦多。”老陈并没有具体说同意谁、不同意谁,因 为老王也并没有这样明确地问他。这是一种时间差也好,背溜也好,总之这种排 球上的战术被老陈很好地运用了。 王恩江半晌不语。阳光在他身后很强烈地刺着眼,强烈的光线下,有些颗粒 似的东西在他周围飘浮着,像是显微镜下的真实的世界。王恩江在粉尘下叹了口 气,但又叹得不那么明显。好在他的语气是沉重的,似乎要证实那口叹出来的气, 以示他的心情。 王恩江心情沉重地说: “不瞒二位,首长那边的电话,是我的意思。具体是谁落实的,我不说,二 位心里也清楚。我并不是刻意背着二位搞什么小动作,因为这是明摆着的事,别 说你们了,稍有脑子的人,一想就明白了。我是太着急二团的工作了,想早点把 他们的班子配齐,免得人心不安,影响工作,这是实话。但做你俩的工作又比较 困难,我也只好出此下策了,这也是实话,请你们原谅。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 有什么事不能摆到桌面上,大家把话说清楚,而非要采取些手段,把事情搞得复 杂化,让大家心里不舒服,不痛快,真是得不偿失! 其实说实话,我也知道用贺 建国比用杨新光更合适,也更顺理成章。但我还是坚持要用杨新光。我用杨新光 的主要考虑和动机,你们二位也早就知道了,我也就不多啰嗦了。我也知道部队 不是慈善机构,容不得恻隐之心,但我对杨新光这个人,就是放不下恻隐之心。 有些情况你们可能不知道,我也是刚听说不久。听了以后,脑袋瓜子一热,就出 了那么个下策,可见脑袋瓜子是热不得的。 “以前我只知道杨新光的老婆下岗了,着急上火地到处找工作,听说还到总 医院给院里一个老太太当过陪护! 他还有个上初中的女儿,正是花钱的时候,以 前我只知道这些,还挺同情他的,谁知他的情况还不止这些,比这些更糟! 他老 家有一个80多岁患老年痴呆的父亲,还有三个孤苦伶仃的侄女。这三个侄女最大 的9 岁,最小的只有3 岁多。杨新光的大哥精神不太正常,年龄很大了才娶了个 老婆。一连生了两个女儿还不算,非要再生个儿子。为了生儿子超生,家里的房 子都让村里给扒了。村里呆不住,他们就跑到临沂一个亲戚家去偷着生。结果他 嫂子大出血,命都搭上了,还是生了个丫头。他大哥受不了刺激又犯病了,到现 在都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地不知下落。现在杨新光的妹妹在家里撑着,他妹妹30多 了,为了娘家把婚都退了。她也只能出力,出钱养一家人的事还是要靠杨新光。 我听说杨新光家从来不吃肉,他骗他女儿说,他们家是回民,不能吃肉。我还听 说,杨新光的头发全白了,他那头黑发是染的! 杨新光担心自己的一头白发影响 自己在部队的形象,别的不舍得花钱,就是买染发剂舍得花钱! 我听了这些,心 里非常难受,再见杨新光时,都不忍心看他的头发了! “当然,杨新光在部队里的工资并不高,也许他转业到地方,运气好的话进 个好单位,赶上个阳光工资,钱比这多一倍甚至两倍,不是更好一些,更实际一 些吗?但杨新光是个什么人你们不是不知道,应该说,他是个有追求、有抱负的 军人,对他来说,政治生命比金钱更重要。人活一口气,杨新光把这口气看得比 任何一个人都重要,因此,他活得非常有骨气,也有自尊。吕师你知道吗?你退 给他的那一万块钱,还是他老婆找我老婆借的。不瞒你说,给你送钱的馊主意还 是我老婆出的。我要申明,事先我并不知道,是你把钱退给杨新光后,杨新光回 去动手打了他老婆,我才知道的。那天晚上,他老婆上我家还钱,脸还肿着,哭 哭啼啼的。她走了以后,我老婆还埋怨你,说你这种家庭的人不知人间疾苦,没 有人情味。当时我还问她:吕师收了钱就有人情味了吗?如果她收了钱,你又该 有话了,说她连这种钱都收,别说人情味了,连人味都没有! 我老婆当时还笑, 说当官的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唉! 说这些心里真不好受,堵得慌! 你 们心里不堵吗?” 并排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两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干部子弟,下意识地彼此看了看, 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本来兴师问罪来的,让人家王政委这么一番痛说杨新光的悲惨家史,马上就 主动变被动了。岂止是变被动了,还变得左右为难了:点头吗?没这么幼稚吧? 摇头吗?哪能这么铁石心肠呢?总之,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吕师和陈昆并肩 坐在势单力薄的王恩江对面,不光被动了,也不光难受了,还有些坐立不安了! 王恩江毕竟是个厚道之人,他不光能对杨新光那种人动恻隐之心,他对吕师 和陈昆他们这种人也会动恻隐之心的。虽然他们这些人不太容易引起别人的恻隐 之心,也不太乐意别人对他们好心好意地动恻隐之心,但谁能保得住他们一辈子 养尊处优地不用别人恻隐?现在,此刻,厚道仁义的老王就不得不在他们身上浪 费恻隐之心了。 王恩江换了个话题,口气依然有些沉重。他的心情并没有因为换了话题而好 起来,那是因为他的话题依然有些沉重。他的话题虽然由说别人转换成了说自己, 但由于说别人是同情,同情需要语气沉重;说自己则是自省,自省仍然需要沉重 的口气,不然的话,就由不得别人不信了。 王恩江语气沉重地说: “平心静气地说,我对杨新光除了恻隐之心,还有没 有别的用意、别的因素呢?比如,像群众反感的那样,老乡观念,山东老乡观念? 有,恐怕是有的。我身上这种根深蒂固的老乡观念,不是一朝一夕养成的,也是 不容易自拔的。说起来你们这些人不能理解,不能理解我们这种从农村出来的人, 对家乡的那种感情,对家乡人的那种感觉。不好形容,也说不清楚。就拿家乡口 音家乡话来说吧,那种亲切感,就是你们这些从小就说普通话的人无法想象的。 我一听到山东话,尤其是我们那个地区的山东话,就浑身都舒服,怎么听怎么顺 耳怎么好听。在火车上,听到说家乡话的人,就想给人家让个座、替人家做点什 么才好!就连在饭店里吃饭,听到邻桌的人说家乡话,都要仗着酒劲跑过去敬个 酒,真是莫名其妙啊! 更不要说在一起当兵的战友了,一听是山东老乡,不知不 觉人情分就有了,一碗水想端也端不平了,屁股不由自主地就往老乡那边靠。对 这毛病,我也的确是头痛。但头痛归头痛,一见了老乡,马上又两眼泪汪汪了, 头脑发热地不讲原则了。这可以算我们农家子弟们的一个通病,是我们的局限性。 不像你们这些干部子弟,从小就随父母四海为家,天生就有五湖四海的胸怀。我 们不行,尤其我不行! 其实我也明白,越是到了我们这个级别的干部,越是讲个 五湖四海,否则,害人害己! 你们说,我在杨新光的问题上,是恻隐之心多一些? 还是老乡观念多一些呢?” 说到这,王恩江又开始询问了。他嘴上问完了还不算,还用眼睛征寻着对面 洗耳恭听的二位的意见。这次这二位好像有了心理准备了,既不互相对视,也不 点头摇头,更不开口说长道短! 好你个老奸巨猾的王恩江啊,你这哪里是在做自我批评?简直就是在嘲讽作 弄别人! 你自我批评就批自个得了,问别人干吗?这又不是开组织生活会,也不 是开常委会,我们干吗要对你敞开心扉呢?再说了,你这哪是在做什么自我批评 呢?你分明是在嘲讽我们! 影射我们! 笑话我们! 你看看,你看你们这些五湖四 海、四海为家的官宦子弟,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你们知道什么叫老家什么叫老乡 吗?你们懂得什么是乡情什么是乡音吗?你们是水里的浮萍、陆上的蒲公英;你 们连根都没有,要那么宽广的胸怀有屁用! 吕师和陈昆离开王恩江办公室的时候,依然是按来时的顺序,陈昆在前,吕 师在后。他们离开的背影有些匆忙,因此显得有些狼狈。狼狈的吕师在带门的时 候不免有些情绪,用力过猛,门“咣当”一声响,响得有些不像话。 王恩江对这种不太像话的关门声并不介意,他介意的是门外吕师和陈昆的说 话声。门是关死的,只能闻其声,却听不见其内容,王恩江的心里难免有些嘀咕, 并且不可救药地又不舒服起来。现在他经常因为吕师而不舒服,比如,看到吕师 冲陈昆那种模棱两可的笑,听到吕师跟陈昆在门外嘀嘀咕咕地说话。王恩江毕竟 是王恩江,他不会由着这种不健康的情绪在体内影响健康,为了抵抗排解这种负 面的情绪,他做起了真正的自我批评,真的开始自省了:除了恻隐之心和老乡观 念,对杨新光的坚持真的再没有别的因素了吗?主观意识也好,客观意识也好, 潜意识也好,深意识也好,有没有那种“凡是陈昆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 陈昆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地狭隘的两个凡是呢? 吕师“咣当”一声关上房门出来,见先走一步的陈昆正在外边等他。陈昆一 见她出来,就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打量。 吕师: “你这么看着我干吗?” 陈昆: “不干吗,我是在可怜你! ” 吕师: “你可怜我什么?我有什么好可怜的?” 陈昆: “难道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都活了大半辈子了,连个家乡都没有! 连个老乡都没有! ” 吕师忍不住笑了,她笑着对同样笑容满面的陈昆说: “彼此彼此吧! 顺致节 哀吧! ”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