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许一昊静静看着她,等着她说下去。 苏措捧着豆浆杯,目光没有焦距,不知道看向哪里:“我曾经问过他名字的意 思,他说,有所为,有所止。他自己也真的是这样。他认真而且正直。起初我跟他 借作业抄,他却怎么都不肯借,说不能弄虚作假欺骗老师,欺骗自己,还说我如果 不懂,他可以一道一道题的讲给我听。他对谁都是这样。班上有个男生一次生气了, 说这一张卷子都不会,你也讲给我听?他就真的花了好几个周末的时候给那个男生 补习,每次讲题讲得嗓子都哑了。 “他就是这种人,从来不弄虚作假,甚至从来不说谎话。他跟我说,他不是不 知道怎么弄虚作假,不是不知道怎么说谎,只是那样,是对自己和生命的不负责任, 他不会做的。当时我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人呢?” 一席话听得许一昊肃然。然后看到苏措眼睛不着痕迹的悲哀神色,心里一动, 知道自己说什么她都未必听得进去,轻轻叹口气。 “师兄,你们不一样。” “难怪,难怪。”许一昊沉默半晌后开口,声音疲惫却隐隐有种解脱的味道, “一直以来,都没有勇气问你,现在终于知道了答案,也明白了。” “那就好。”苏措笑微微说,端起豆浆喝了一口。许一昊侧过了脸,看着玻璃 窗外的柏油大路,车来车往的繁荣景象。在灯光下看来,他的确成熟,侧脸上的线 条经过岁月的打磨已经重新给刻画和雕刻了一遍,硬朗得多,依稀中能看出当年的 影子。可的的确确,和记忆中的江为止完全不一样了。 “你跟陈子嘉真的准备结婚?”许一昊转头看着她,静静的问。 苏措一愣,避而不答:“你跟李医生呢?” 许一昊点头:“大概在年底。” “李医生真是好人,”苏措感慨,“仁心仁术,说的就是她。” “我知道。”许一昊略略一笑,半晌后说,“我第一次遇到她是在英国,她来 旅游,又跟旅游团走散了,她英文也不好,问不到路,独自一个人不知道怎么办, 在路边急得直跺脚。我就帮了她一下。再后来我回国了,在我爸的朋友家里又遇到 她。后来才知是双方父母安排好的。” “原来这样,”苏措扑哧一笑,站起来,“想不到最后你跟王忱成了一家人。” “我也没有想到。”许一昊眉目一动,淡淡的说。 说完这句两人间的气氛莫名的融洽起来,气氛宛如多年不见的好友再次相聚, 说着一些平日里的见闻,几年来的遭遇,具体说了什么,其实也没有人在意了。这 就好像最初的时候,两人有说有笑,相谈甚欢,可以就所读书里的任何一句话滔滔 不绝的发表许多意见。 远看着宿舍在望,苏措对他笑着点头,示意自己要进去的时候,冷不防忽然听 到他叹息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没有这样好好的说过话了?” “记不清了。”苏措笑笑,回头看他。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仿佛觉得回到最初, 那个时候,是她一步步的朝他走过去。只有那么一次,剩下的,她都是在想方设法 的逃避,他的邮件她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她在学校里,一看到他的身影就立刻避 开。这种事情发生过多少次?她的确是记不清了。哪怕这样躲开,有时还是会遇上。 清楚的知道他们是两个人,可偏偏有时还会错认。 一时走了神,回神的时候苏措发觉他定定看着自己,心里百感交集,轻声说: “师兄,我们所能拥有的,只有那么多。我一直知道是我错了。大一纳新的时候, 如果我能管住自己……就好了。可是很多事情,我都没办法预料,更不要说控制。” 许一昊忽然笑了。他本来正在打开车门,现在站住了,对着站在车子另一边的 她微笑。那笑意仿佛是光亮先是从眼底溢出来,然后再蔓延到嘴角,他的表情看起 来如此的温柔:“不是这么回事啊。苏措,能认识你,我永远不会后悔。只是那个 时候,还是太年轻了,很多事情想不明白。如果还会再有一次机会,我不会把你让 给任何人的。” 苏措呆呆看着他,彻底失语。凝视着他的车子消失在夜色中,她才能再次行动, 一步一步的回到宿舍,一边下那盘还未完成的围棋,一边想着他的话。 等到她终于因为困倦打算去睡的时候,手机忽然响起来。苏措立刻摁了接听键。 陈子嘉声音略带诧异,但时听起来愉快之极:“我试探的打电话过来,想不到 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是不是在想我?” 电话那头那边热闹之极,似乎有人在歌唱,有人在喧哗。苏措笑盈盈:“你那 里好热闹,在什么地方?会议昨天结束了吧。” “今天晚上的飞机,我现在在佛罗伦萨,大街上到处都是游人和鸽子。” “有没有看到美女?”苏措撇嘴。 “没有看到谁比你还美,”陈子嘉笑了几声,坚持不懈的问:“阿措,有没有 想我。” 苏措不理他,拿别的话去搪塞:“你先告诉我你去意大利做什么。” “我记得,是我先问你的,”陈子嘉的声音透着无奈,但最后却先笑起来, “准备买东西,买的什么回来你就知道了。好了,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咬咬牙,苏措就是不肯说:“回来再告诉你。” 挂上电话后想象陈子嘉的表情,苏措不由得暗暗笑了。本来以为能睡个好觉, 可那晚她诡异的没有睡好,总是奇怪的醒过来。起初她以为自己是给热醒的,第三 次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不是,外面正在下雨,雨滴轻轻拍打着树叶,夜晚的风 钻进屋子,不知道多凉爽。 第二天她精神不济的上班,总觉得眼角在跳。同事们都诧异的看着她,拍拍她 的肩膀安慰,同情的说:“小苏啊,没睡好?” 苏措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了,一直到中午吃饭时都心神不宁。食堂里有电视,大 家都是习惯了边看边说话,她头一次没有跟大家一起聊天。起初的话题是什么她没 有细听,只知道后来讨论的是天体物理中的背景辐射问题,听着听着她下意识的抬 起头来,恰好瞥到电视上正在播放的新闻,是关于飞机失事的报道,起初她没有在 意,可是在听到从意大利起飞回国那几个字一瞬间浑身都凝成了冰。她霍一下站起 来,死死盯着电视屏幕,隐隐约约听到电视里的那个声音在说,恐怖分子劫机,飞 机坠毁,伤亡人数未知。 因为太紧张她怎么也想不起陈子嘉的电话号码,她转身跑回实验室。天光暗昧 不清,她半点看不清脚下的路,上楼的时候眼前一片模糊,台阶开始扭曲抖动,她 一脚深一脚浅,仿佛踩着棉花朝前前进。实验室没有人,她的包就放在桌上。她克 制住双手的颤抖,才勉强拿出了手机,调出陈子嘉的号码。随后柔美的女声提示用 户关机的答复,然后就转到了留言信箱。 他从来不会关机的,除非是在飞机上。手机“啪”一声落在地上。无边无际的 夜色弥漫上眼前,窒息和绝望铺天盖地的袭来,若干年前曾经体会过的感觉毫不客 气的第三次拜访她,冰冷死亡的信号从她心头某个地方升起来,蛇一样的盘踞在她 的心口,对她吐出鲜红的信子。她想尖叫逃离,却只听到自己的声音细若游丝。 前眼彻底的一黑,她顺着墙滑下去。彻底的晕过去前,她脑子里闪过的最后一 个念头,是把苍老的声音,声音在说,孩子,你看,死总是自己的。 醒过来时,苏措看到的第一眼就是白得吓人的天花板,她坐起来,才发现自己 在医院里,病房空荡荡,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药水的味道刺激了她,本来浆糊成一 团的思绪陡然清晰起来:飞机失事——苏措浑身不可抑制的发抖,她把头埋在膝盖 里,蜷缩成了一团,可以就连这样还是冷,冷得直哆嗦,她听到自己浑身的骨头都 在发抖。从未有过的心酸和悲愤涌上心头,她再也忍不住,抱着腿嚎啕大哭,哭得 撕心裂肺。多少年积攒下来的眼泪再也收不住,流到嘴里,又咸又苦。她愿意付出 任何代价想再次昏过去不省人事,可是偏偏清醒得很,刻骨的清醒。 从小到大,她所经受的一切再次浮现,她抓住命运大声质问,为什么总是这样, 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可是命运却不理睬她,毫不怜悯的穿过她的手心里游开了。车 子从悬崖上翻滚下去的时候,爸爸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说,阿措别怕别怕,然后血 就从他的额头流了下来,打湿了她的脸。恍惚中,她站在高中的教室里,同班的沈 思录朝她走过来,哭着说,江为止不在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 忽然被人紧紧抱住,那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不停的说:“阿措,我在这里, 我没有上那趟飞机。我在这里。” 她抬起头,看到陈子嘉的脸在她的泪水中抖动着,英俊的脸上写满焦灼心疼, 眉宇紧紧锁住,那双眼睛黑的好像墨玉,深深的看着她。他的怀抱还是那么温暖, 身上淡淡的香味也丝毫没有变化。他抓着她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反复的说: “你看,我没有出事,我就在这里。” 为了确认什么似的,她死死抱住他的腰,声音和眼泪却收不住,俯在他胸口继 续哭。她哭得天昏地暗,仿佛五脏六肺都给哭的移了个位子。她哭得什么都不知道, 唯一确认的,陈子嘉没有出事,他终于回来了,现在的的确确把她禁锢在怀里,细 细密密的吻着她的额角发际。上天到底还是宽待她,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终于哭得没了力气,苏措把头埋在他的胸口,一字一字说:“我想你。”一说 话才知道嗓子已经哭得沙哑。 陈子嘉播开她的额前的头发,吻干她脸上的泪水,最后停在她哭得红肿的眼睛 上,轻轻一掠。 “阿措,这辈子,我都不可能离开你。” 苏措起初没说话,依然维持着在他怀里的姿势不变,最后说:“你不能在骗我 爱上你之后出事。如果你不回来,我恨你一辈子。” “我不能让你恨我,你在这里,我怎么能不回来……”说完这句,陈子嘉意识 到什么似的浑身一僵,捧着她的脸,直直的看向她的眼睛,严肃的问:“你刚刚说 什么了?” 苏措擦擦眼泪,疑惑的看着他,“我说你不回来的话,我恨你一辈子。” “不是这句,”陈子嘉摇头,追问,“前面那句。” 苏措咬着唇,想了半天后脸一热,却说,“你为什么在医院?” “这个时候,你不能顾左右言他。”说完陈子嘉眉毛一挑,勾了勾唇角,唇就 覆上她的,温柔缠绵的吻她。苏措简直无法招架,头晕脑涨,缺氧之下大脑几乎再 次罢工。 半晌后陈子嘉松开她,一脸笑意:“想起来了么?” 苏措瞪他一眼,可惜她哭得红肿的眼睛和苍白的小脸看上去实在毫无威严可言, 反而荡漾出不可思议的温柔;陈子嘉浑身一酥,身体哪里还由得自己做主,再次吻 了上去。 第二个绵长的吻结束,苏措推开他,手一摊:“给我。” “什么?”陈子嘉眼睛闪过一丝迷惑。 “戒指,”苏措盯着他,“你不要告诉我,你特地去一趟佛罗伦萨居然忘记买 戒指。” 陈子嘉笑了,摇摇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说着他从怀里拿出个小小的盒子,里面躺着一枚粗看简洁,细看却无比精致的 银色戒指,熠熠生辉,光似乎比病房的灯光还要亮。苏措伸手要拿,陈子嘉不让, 托起她的左手,小心翼翼的带了上去,再放到嘴边轻轻一吻。她肤色极白,手指修 长,戒指戴在手上非常漂亮,仿佛天生就应该带着它。 苏措看着戒指出神,她半点都不在乎这花了多少钱,她只是在想,他花了多少 时间才把这枚戒指挑选出来。 陈子嘉微笑解释:“当时看花了眼,最后才发现它,所以耽误了飞机,只好转 机回来。刚下飞机就给你打电话,你的同事说你昏倒了,我几乎吓的都要疯了,匆 忙的过来。好在你没事。” 苏措这时才注意到他眉宇间的确有股奔波后的风尘,心头一暖,人再次就靠在 他怀里,低声说:“幸好。” 很快办完出院手续,在医院门口,陈子嘉忽然停下脚步,在身上找了找什么, 皱起眉,左右为难的说:“糟了,钥匙不在身上。你带了么?” 苏措没反应过来,傻傻的问:“钥匙?你家里的钥匙么?” “是啊,现在才想起来,钥匙我放在了行李箱里,行李箱又被司机带回爸妈家 了,”陈子嘉不无遗憾,看着苏措又问了一次,“你那里有没有?” 苏措不解:“什么?” 陈子嘉不满的看她一眼:“我记得,我亲手把另一套钥匙交到你手里,你居然 忘记了这件事?” 在他的提示下,苏措这才“哦”了一声,从挎包里出一串钥匙,递过去的时候 却看到陈子嘉脸上貌似高深莫测实际却包含调侃的笑容,一怔,也却又笑了:“你 怎么说起谎来脸都不红一下?” 那时天色已经黑了,陈子嘉轻轻携起她拿着钥匙的手,收起玩笑,郑重的说: “你不要回物理研究所了,跟我一起住,好不好。过几天我们去把你的东西搬过来。 不许拒绝。” 说话间一辆黑色的车子驶进,稳稳停在了他们附近。苏措笑容不明扭头看了看 车,再看了看陈子嘉,手臂绕住他的,“你都说了不许拒绝,我只有从命了。” 车子驶进城东的一处小区。苏措一路细心打量四周的标志性建筑,生怕迷了路, 可最后她还是糊涂了。大城市的夜晚相似度非常之高,走到哪里似乎都是一样的。 苏措挫败的叹口气,抓出陈子嘉的手,跟在他后面钻出了汽车。 这里的环境和一般的小区不尽相同,草坪少,树木却多,且都是大树。陈子嘉 拉扯她从树间小道穿过去,一路介绍这里都住了些什么人。 苏措点头:“难怪警卫严格。” 每栋楼只有五层,每层住户两家,但还是安装了电梯。 前一段时间苏措有幸去过苏智家一次,那时她就发现单身男子一个人独住的种 种特点;不过苏智那里好歹还更有烟火气一些,每个房间都可以看得到一家人和和 美美的照片;但是陈子嘉这里却不一样,一百余个平方的屋子,装修和家具给人的 整体感觉就是简洁大气,毫无疑问当属无疑是一流水准,可怎么看都觉得缺了点什 么。 陈子嘉从玄关拿出一双崭新白色的女式拖鞋给她。这一日苏措经历太多的大悲 大喜,因此那一天都反应迟钝,没有想到这个细节意味着什么。客厅很大,拉开巨 大的落地窗帘,可以看到外面的开阔的阳台,一圈摆放着各色植物,除了两盆文竹 奄奄一息,大部分都生机勃勃。卧室和书房隔得很远,主卧的那张床大的让人吃惊, 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二个房间。 苏措惊讶,随口说:“你一个人睡这么大的床——”说到这里立刻觉得不对, 连忙来个紧急刹车:“哦,我是说,今天晚上我睡哪里……” 补救是失败的,显然陈子嘉已经听到她的话,他慢条斯理的微笑,不急于解释, 打开衣柜拿出一套女式睡衣给她。 迷迷糊糊的洗完澡换上睡衣时才觉得不对劲,衣服很合身,联系到浴室里的洗 发水沐浴露和晚上的那双女式拖鞋等等细节,苏措幡然顿悟。她从浴室出来时,第 一件事就是问也刚刚洗完澡的陈子嘉:“你什么时候准备的这些东西?” 陈子嘉放下手里的几份文件,一边回头一边说:“你一回来——” 嗓子忽然烫起来,声音嘎然而止。苏措站在他身后,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耳畔, 偶尔有水珠滴到了床沿,小小的脸蛋,灵气逼人的眼神,含笑望着他,那才是真正 的苏措——一个畅游在人间的天使。陈子嘉半边身子一麻,过去把她圈在怀里。 起初只是接吻而已。总之苏措明白过来的时候,两个人已经双双陷入了那张温 暖舒适的大床里,至于其中的过程,就不得而知了。 到这种份上,苏措就算再傻也知道不对劲了,从未跟哪个男子这么亲密过,呵 出的气都在她的脖子里。苏措下意识的不习惯,她想挣扎,但是陈子嘉手足并用的 钳住她,在她耳边说语:“别动,你让我抱一会。这样我才放心。” “放心什么?” “你说呢?”陈子嘉轻声一叹。 苏措声音也低下来,轻轻说:“对不起。” 陈子嘉轻轻吻她的额头:“睡吧。我保证,今天晚上什么都不干;你也不要乱 动。乖乖让我抱着就好。” 那天经历了太多事情,两人其实都累了,很快就沉沉的睡去。 -------- 红袖添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