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华沙的盛宴(1) 华沙的盛宴 夏天,一场大雨过后,天空终于蓝了,钢铁厂在雨后的晴空里显出了雄伟的 轮廓,发出一片迷蒙的神奇闪光。工厂里传出的各种声音都响亮极了,像是有人 在四处摇荡着金属的大钟。一根根烟囱缓缓地冒出灰黄的烟云,使阳光变得暗淡。 在所有的声音里马华沙立刻就能听出火车声。火车来啦!沉重的车厢压着铁 轨发出轧轧的声响,吃力地从那些黑漆漆的高大厂房间穿过,开出厂区。火车继 续向前,车轮滚过铁轨,震得大地发出隆隆之声;转过第一个弯道,宿舍区这片 红色的砖房就在前面,这时叉道上的栏杆摇摇摆摆地放下来,而马华沙和院子里 小伙伴已经紧贴道边排成一排。 巨大的车头气势汹汹地扑来,车厢一节节你拉着我我扯着你,咣当当咣当当 的响声淹没了一切,孩子们被震得晕乎乎的,兴奋之中感觉自己的小生命被火车 裹挟而去,化作了风、声响和烟尘;等到最后一节车厢一开过去大伙立刻就清醒 了,争先恐后冲上铁道,跟在火车后面奔跑,他们要比赛在汽笛响起的时候谁跑 得最快;他们都知道汽笛一定会响的,马上就要响了。 啊,司机拉响了汽笛!汽笛声中,一股股白烟像飞扬的旗帜。冲在最前面的 马华沙尖声大叫:胜利啦!毛主席万岁!万万岁!这时候火车头正经过毛主席那 挥着巨手的塑像,每一个司机在经过时都要鸣笛致敬,温热的蒸气喷到毛主席雪 白的脸上,一天天地把他老人家的微笑染成灰色。 马华沙是个皮肤微黑、眉眼端正的小姑娘,她的名字是爸爸起的,因为在她 出生时司机马永山开上了一辆华沙20轿车。马华沙长到六岁时,爸爸开着那辆华 沙让一辆大解放挤到沟里了,万幸的是厂领导当时没坐在车上。伤好以后,马永 山就拄着拐杖走路了。领导安排他只在夜里上班,看守仓库。 马华沙的家就在宿舍区的红砖排房里,每天傍晚是排房最热闹的时候,水龙 头哗哗响,家家生火的浓烟呛得人直咳嗽,孩子们冲来冲去四下里喊叫,纤尘中 散发出诱人的饭菜的香味。爸爸一吃完晚饭就上班去了,马华沙把碗筷嘁哩哐啷 放进一个绿瓷盆,端到院里的水池去洗。她喜欢把龙头拧到最大,白花花的水流 从管子里冲出来,水珠四下飞溅,多么痛快!那天傍晚,马华沙像往常一样在洗 碗,一个白白的人影儿悄悄移近,她一扭头看见了一个和她年岁差不多的女孩儿。 女孩儿穿着白衬衫,脚上是双白球鞋,干净极了,在四合的夜幕中有点不像 真人。她们俩互相看着。 “嘿,你能不能把水关小点儿?”女孩儿忽然说。 “干吗?” “我要过去。”她说话的同时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鞋。 “谁不让你过了?”马华沙觉得不服气。 “你把水关了。” “你过呀!倒是过呀!” “你关了。” “你过!” 两个小女孩儿僵持了一会儿,结果还是马华沙一伸手关上龙头,女孩儿猛地 从她身边冲过了去。 这个新搬来的女孩儿叫齐乔,住在第五排。爸爸齐宗义是个转业军人,妈妈 叫乔小召,是售货员,她还有一对双胞胎的哥哥,齐忠齐勇。很快马华沙就和齐 乔就成为朋友,她带着齐乔跑遍了巨大的厂区,在盘条堆起的小山上爬来爬去, 钻进幽长的钢管中你吓我我吓你。在齐乔的倡议下,两个小姑娘有了一个自己的 家,那是一节废弃在荒草中的水泥管道。她们从各处找来许多东西安置了家,马 华沙是爸爸,齐乔是妈妈,齐乔的布娃娃是她们的女儿。齐乔把一沓烟盒里的锡 纸裁得整整齐齐当工资,马华沙下班一回到家就把工资交给妻子掌管,妻子则细 心地过日子,采野菜,买粮买煤,还买香皂雪花膏,甚至还给马华沙买酒喝。马 华沙喝了酒就醉了,东倒西歪地冲来冲去,逗得齐乔咯咯咯笑得要命。 平日里齐乔经常偷偷抹妈妈的雪花膏,马华沙觉得抹了雪花膏的齐乔像春天 的花一样香。一天上学的路上,齐乔从口袋里摸出个火柴盒,递给华沙,里面是 她给她装的雪花膏。齐乔还把自己的白球鞋让马华沙穿,穿上雪白的球鞋使马华 沙觉得像长出了一对翅膀,不再是用脚走路,而是飞来飞去。她快活地飞回家让 妈妈看她的脚底下,妈妈郝兰荣当下就说:脱了,还给人家去。 事实上马华沙家的境况不如齐乔家,齐乔的爸爸是干部,是个科长,家里有 一对红色人造革沙发,上面还蒙着漂亮的大老虎图案的毛巾,还有一个台灯,罩 着浅蓝色的塑料灯罩,这些东西马华沙家都没有。最让华沙羡慕的是她家的大衣 柜,整个柜门就是一面大镜子,能把人完完整整地照出来,而她家墙上的小圆镜 子只能照出大半张脸。 家里没人的时候两个小姑娘爱挤在大衣柜前照来照去,镜子里齐乔的脸那么 白,漆黑的眉毛像一对燕子翅膀,嘴唇上长了一层毛茸茸的汗毛,马华沙老笑话 她长了胡子。齐乔一面挤眉弄眼,一面把头上的辫子散开,让浓密的头发披在肩 上,做出一些美滋滋的姿势,哼着曲调开始旋转,转哪转哪,直转得四壁七扭八 歪要倒下来,齐乔东倒西歪打着滚儿扑到大床上,笑得像个小疯子。马华沙愣愣 地看着齐乔那副活泼的样子,简直被迷住了。 洗澡的日子到了,乔小召和郝兰荣相约带着女儿来到工厂的澡堂,交了四张 澡票,走进去。澡票是父亲给家里的女人省下来的。齐乔利索地脱下罩衣、绒衣、 汗衫,一把从脑瓜顶上揪下小背心,一低头看到胸前的小奶头儿。 “你有吗?”她问同伴。 “有啊!”马华沙说着掀起衣服,露出自己胸脯上的两个小红疙瘩。 齐乔伸出手要去摸她的小红疙瘩,马华沙躲来躲去不让她摸,两个人打闹起 来,你追我跑窜来窜去,跑着跑着,齐乔一弯腰退下小裤衩,扔到华沙脸上,华 沙又气又笑,而齐乔“嗷嗷”地欢叫着冲进了浴室。 浴室里热气腾腾,高处的天窗投下白蒙蒙的光亮,水流从头顶冲下来,哗啦 啦飞溅。两个小姑娘被水冲得有些发晕,嘴里扑哧扑哧喷着水珠,心里那么痛快。 她们给自己浑身上下涂满肥皂,洗啊搓啊,还彼此搓背,那股认真的劲头就像举 行一场仪式,小身体洗得要多干净有多干净。洗完澡,齐乔一定要求妈妈给她们 俩都抹点雪花膏,两人你闻我我闻你地臭美一通。一次洗澡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 事,齐乔的妈妈乔小召一抬头发现天窗上有一个黑影,天哪,有人偷看!光着身 子的女人们炸了窝,东躲西藏惊声尖叫:抓流氓抓流氓!偷窥者企图逃跑,慌乱 中从房顶上滚下来,扭伤了脚脖子,当场被抓住了,是工厂的一个技术员。这件 事在两个女孩儿心里留下激动万分的印象,再去洗澡时她俩疑神疑鬼,时刻警惕, 要知道整个澡堂里弥漫着雾蒙蒙的水汽,诡异的人影可以从各个角落里冒出来, 女人们又是多么容易上当啊!放纵自己跟着女孩儿一惊一炸。洗澡不再是洗澡, 简直成为激动人心的冒险,只听一声惊叫,湿淋淋白光光的身体四下蹿动,互相 冲撞,有人滑倒了,疼得大骂。齐乔和华沙惊慌地抱在一起,被自己的把戏吓着 了。郝兰荣很快发觉是两个孩子在捣鬼,劈头盖脸把她们臭骂一通,一段时间都 不带她们去澡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