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节:华沙的盛宴(3) 到了晚上她们也不想分开,轮流在对方家过夜。冬天的夜晚漆黑寒冷,而被 窝里暖融融的,忽高忽低的窃窃私语和咯咯的尖笑从被子下面传出来,好像被窝 里藏着数不尽的好玩的秘密。有时齐乔猛地掀开被子,披头散发,笑得气都喘不 上来,有时被子像波涛在床上无声地翻滚,拱来拱去,最后咕咚滚到床下。 夜深了,四下里越来越静,眼皮渐渐粘在一起,再也睁不开了,冬夜像棉絮 般轻轻覆盖,女孩们含笑入睡了。 那年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两个小姑娘一次又一次拿起扫帚和漫天雪花进 行战斗,扫啊扫啊,直干得头顶冒热气,睫毛结了厚厚一层多芒的霜,鼻子里发 出稀里呼噜的响动,但白雪最终覆盖了她们镜子般的冰场,覆盖了一切。她们累 得话都不想说,身体软绵绵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迷迷糊糊走回家去。 冬去春来,院墙后面发了大水,一直淹到路边。那片坑坑洼洼的空地成了一 个不大不小的水塘,风吹来,水面上滚过一褶褶涟漪,白天水塘映照出沉静的蓝 天,早晚时分金灿灿的。一天天,水塘悄悄地缩小,最后被土地吸得一点不剩。 第二年冬天,排房里传出了让人惊喜的消息:齐忠齐勇要去当兵了。要知道 这对兄弟才十六岁,要不是从部队转业的齐宗义走了后门,他们哥俩无论如何也 不可能参军。夜晚,马华沙听到弟弟闷声闷气的抽噎:“我、我也要、要当、当 兵……”黑暗中“啪”的一声响,郝兰荣打了儿子一巴掌:“当你的小学生吧!” 出发的那天,马华沙和齐乔一家人去火车站送行。站台上黑压压的,崭新的 绿军装像盔甲般发亮,四下里正在变声的嗓音哄哄作响。一声高昂的口令响彻站 台,所有声音戛然而止,新兵们站成队列鱼贯登上火车,一张张稚嫩的脸显得严 肃、紧张而又骄傲。 火车“哐当”一响开动了,站台上猛地爆发出一片哭声,齐乔也哇地大哭起 来,华沙的眼泪也哗哗直流,高高低低的哭声伴随着火车前进的铿锵节奏合成雄 浑的大合唱。 火车远去了,合唱结束了,两个女孩儿的心却无法平静。她们一点也不想回 家,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逛悠。痛哭之后的眼睛依然红肿,内心疲乏无力,同时 又感到一种微微的舒适。她们不知不觉来到毛主席塑像前,那一带是城里最漂亮 的地方,有水泥的花坛和一圈圈整齐的冬青。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她 们在花坛边坐下,抬起头仰望着毛主席的脸,想到齐忠齐勇就是去保卫他老人家 的,心里很热乎。这时候有几只麻雀从晶莹的蓝天上飞来,扑扇着翅膀落在毛主 席的帽檐上,蹦蹦跳跳唧唧喳喳,一只麻雀“吧嗒”拉了一泡屎,掉在毛主席的 鼻梁上了。 “看,它敢拉屎!”齐乔叫起来。马华沙也看到了那让人气愤的情形,她起 身捡了一块石子儿朝麻雀扔去,齐乔立刻也学她的样子用石头打鸟。塑像那么高 大,她们的力气太小了,扔出去的石子根本够不到那么高,小麻雀照样悠然自得 地东啄啄西啄啄,居然在毛主席的耳朵眼儿里找食吃。这可把她们气坏了。两个 姑娘急切地捡来更多的石头,竭尽全力向上扔,由于使劲仰着脑袋,头都有点发 晕了。不知什么地方传来几声喊叫:“抓坏蛋!抓住他们!” 姑娘被喊声惊动,兴奋地四下张望,寻找坏蛋,可她们很快明白了,原来坏 蛋不是别人,正是她俩。谁叫她们用石块打毛主席呀!马华沙和齐乔吓傻了,眼 睁睁看着一些人指指划划地包围上来,忽然马华沙低声说:“跑!” 她们撒腿就跑,终其一生她们大概都不会再跑得这么快了,那简直不是跑, 而是街道上扫过两排机关枪,哒哒哒哒哒……任什么人都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发 生了什么,只感到一股嗖嗖嗖的气流,又好像在眨眼之间闪过一团似有似无的幻 影,一切就已经消失不见。 两个女孩儿跑哇跑哇冲啊冲啊,大脑完全没有知觉,两条腿也没有知觉,身 体也没有知觉;可很快知觉就苏醒过来,回到她们的体内,那是一种极度痛苦的 知觉,眼前涌起团团黑浪,胸膛像烧红的火炉就要爆炸,脚步踉踉跄跄身体歪歪 倒倒,她们要死了!这绝不是说着玩,是真的要死,必死无疑!然而奇迹却发生 了,她们站了下来,为了不摔倒只能弯下腰用手撑住膝盖,身体像一只大风箱凶 猛地鼓动,慢慢,痛苦在消散,她们能够抬头了,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直起腰四 面张望,那些追赶她们的人不见了,她们胜利啦! 一个月后,齐忠齐勇寄来了佩戴帽徽领章的照片。 照片摆在桌子上的一个镜框里,一天到晚那低低的帽檐下两双闪亮的眼睛瞪 视着这个家,瞪视着两个做作业的女孩儿。马华沙不时抬头看他们一眼,感觉很 陌生,有人这么盯着她们让她有点奇怪。齐乔抬起眼梢问:“看什么呀?”马华 沙就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齐乔忽然冒出一句话:“嘿,干脆,你嫁给我哥吧! 你喜欢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