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 节:空间在时间里流淌(1 ) 第一辑 少年时离家,是在城市边缘的货车站登车出发。没有站台,枕木以及枕木下 的碎石地基裸露出来,远近处蜿蜒着黑色的铁轨,天地变得高远空阔。 空间在时间里流淌 我所从事的小说写作,是叙述艺术,在时间里进行。空间必须转换形态,才 能进入我的领域。所以,在我的小说的眼睛里,建筑不再是立体的、坚硬的、刻 有着各种时代的政治经济意识形态的铭文、体现出科学进步和审美时尚的纪念碑, 它变成另一种物质——柔软的、具有弹性、记忆着个别的具体的经验、壅塞着人 和事的细节,这些细节相当缠绵和琐碎,早已和建筑的本义无关,而是关系着生 活。在此,我想向诸位描述一下我从小居住过的那栋房子。 人对自己生活其中的地方难以有客观的认识,我从来没有留意过我们那幢房 子属于哪一种建筑类型,又是何派风格。睁开眼睛就看见的这房子,在我是极其 自然的存在。我们家所居住的一大一小两间房间是在一幢三层楼房的底层,这幢 三层楼房与其他同样的四幢连为一体,坐在弄堂的后部。弄堂前部也有一连五幢 的一排,但是这一排的五幢要比我们居住的后排五幢占地的宽度窄,俗称“单开 间”,就是说每一幢每一层是一大一小两间,而我们则是“双开间”,即每一层 有两大一小。当年我母亲带着四岁的姐姐和一岁的我,从解放军南京军区转业来 到上海,由机关行政人员带到这里看房子。我母亲要下的这一幢里的一大一小, 生生将独立完整的一套拆散了,这一方面反映了我母亲对这城市建筑结构以及生 活方式的隔膜,另一方面也表明我母亲并不以为我们会在这城市长住下去。从动 荡中过来的人对安居乐业的生活是缺乏准备的。不过,也不尽然,很可能,我母 亲来看房子时,就只有这一大一小两间空房,从后来看,这幢房子整个的局面是 涣散的。除了第三层有一户人家独居,保持了完整性,底层和二楼是由三户人家 花插着居住使用。我们家隔壁的一大间所住的人家同时还占有着二楼的一大一小, 这就很奇怪,他们完全可以独居一楼或者二楼,可事实是,他们分散在两层楼面, 在二楼的另一个大房间里,居住着第三户人家。这种格局不知道是根据什么样的 历史沿革而造成的。 因为我们后排楼房比前排楼房占地要宽三分之一,这延出的一段,很奇异的, 嵌了一个女子中学的操场。操场一直铺陈到再前面的楼房,这一排与我们隔着操 场相望的楼房沿街,由另一个弄口进出,他们的弄口与我们的相距十来个号码。 这就是我们弄堂的基本样式。还有一点令人疑惑的,按理来说,弄内房屋的排号 应是从弄口开始,循序渐进,前排一至五,后排六至十,可是恰恰相反,打头的 号码是我们后排,从一至五,前排则六至十。这种反常的排序是不是意味着这条 弄堂的原始面貌——弄口是在现在的弄底,弄底则在弄口,这么整个儿地反转来 看,我都认不出我们的弄堂了。不过,看起来也不像,因为它一切符合常规,就 是楼房的正面,也就是南面,朝向弄口,每一幢楼房的底下有一个浅浅的院子, 院子的门是前门,背阴的后弄里是后门。这样的弄堂人称“新式里弄”,我们这 一条又是“新式里弄”里的更新式,体现在“蜡地钢窗”,即打蜡地板和铁制窗 架。我们家,来自军队粗放生活的上海新市民,对这种柳桉木细长条地板完全没 有敬意,地板很快被湿拖把拖得发白,失去了表面的光泽,而窗框上的优质铁也 在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日子,被拆去送进里弄的土质高炉,换成了一种劣等的 铁窗。这幢摩登华丽的建筑就在新朝开元的工农政府时代,洗尽了铅华,露出质 朴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