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搬家(1 ) 搬家 最早,我们家是住在淮海中路。过去,这是法租界中最富贵而上等的马路。 最早叫宝昌路,宝昌是法公董局中的一位法籍董事。开辟此路时,他正荣任总董。 一九一四年,欧洲大战爆发,在一八八五年曾来过上海的霞飞,此时荣任法国东 路军总司令,玛纳一战挽救了法国的危亡。宝昌路便改名为霞飞路。欧战终了, 霞飞上将于一九二二年来上海观光,据说当时霞飞路上好一番盛况。 我们家住在淮海中路上最繁华的一段,我们弄堂的左右有着益民百货商店、 百乐照相馆、长春食品商店、大方绸布商店、世界皮鞋店、上海西餐馆、凤凰食 品商店、新世界服装商店——这里的服装,可说是领导着上海服装时代新潮流。 再拐个弯,便是锦江饭店,那一条林荫道,奇迹般地在这拥挤的闹市铺下了一路 宁静。弄堂口是一个小学,我的母校。前边是一大片街道花园。弄堂直对着思南 路,路口是一个有着自动售票机的邮局——多年以后,我到一个家住虹口区的朋 友家玩,她郑重其事地带我去她家附近的邮局参观新装置的自动售票机。这时候, 我才明白,那自动售票机并非与生俱来,也明白了小小一个上海之中的偌大距离。 我们家住在这条弄堂里。这条弄堂有前后两排房子,总共是十幢。只是在多 年以后,我会看房票了,才明白这种房子叫新式里弄房子,规格是钢窗、蜡地。 每幢房子还有一个不大不小的花园。房子并不旧,却已经不太坚固了。地板松动, 楼上走路稍放肆一些,楼下天花板便会震落一片石灰。这里十分潮湿,一种名叫 “粘粘噜”的动物十分猖獗,到处乱爬,所经之路,都留下一条银色的粘液。有 一次,竟爬到了我的枕头上,还有一次,竟爬到了隔壁阿娘的酱碗里。后来,听 一位无所不知的朋友说,造这条弄堂的时候已临近解放,那老板听得了风声,便 偷工减料,敷衍了事。于是留下了这许多后遗症。 这里的居民深居简出,连小孩子都不轻易在弄堂里露面。弄堂很宁静。 弄堂的头一号是个派出所,它给了我们安全感,这里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偷 盗抢劫。当这派出所迁址之后,便立即有一个小偷来偷我家保姆晾在院子里的一 块布料。不过,派出所还给我们这宁静的弄堂带来了热闹。有一次,派出所里送 来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一岁多的模样,瘦得三根筋挑着一个头,一丝不挂地坐在 警察的办公桌上,一根接一根地吃着一个老太太给他的刀豆。派出所里有一个大 块头警察,喜欢和小孩子开玩笑,那年大炼钢铁,派出所也在弄堂里砌了个炼钢 炉。至今还记得大块头被炉火映红的脸膛。 就在那年,将我们的铁窗铁门都拆去炼钢了,还将弄堂里的一堵墙拆了,于 是,我们的弄堂便与隔壁的弄堂相通了。 从那弄堂里传来许多故事,那是与我们的故事很不一样的故事!自然灾害的 那年,一对夫妻为了几张肉票吵起来,那女人夜里上吊自杀了,据说她的舌头拖 出很长。那弄堂里有一个神经病人,大家都叫他“皮带”。他终年穿一件大棉袍 子,剃个光头。嘴里总是念念有词,据说是在念俄语。他有一口流利的俄语,并 且,似乎,有人说,他的名字并不是“皮带”,而是一个外国名字,“彼得”。 他原本是大学生,功课极好,后来不知怎么发了疯,现在就住在楼梯下的三角间 里。那弄堂对于我们,始终有一种神秘而恐怖的气氛。夜里,我从不敢单独一个 人走过弄堂回家。有一次学校里搞活动,很晚才回来。其实爸爸早已在弄堂口等 着了,可就在我进弄堂的这一瞬间,他忽然进了公共厕所。我一走进黑暗的弄堂 便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那凄厉的叫声惊动四邻,一整条弄堂都骚动起来了。 那弄堂的孩子喜欢来我们弄堂玩,因为他们那里太拥挤,太狭窄,人却多, 远远望过去,总是有满满的人在那里活动。男孩子总是来踢球,哇啦哇啦地喊着。 而球总是容易踢进我们的院子,他们便爬上墙头,先看看。见没人就跳了下来, 把球拾起来,再爬出去。拾球的时候,免不了要伸头探脑东张西望一番。我想, 我们的生活对于他们也同样是神秘的。有一次,家里没人,只有我一个人躺在床 上午睡,一个小男孩便推门进来了。看到沙发上有许多小书,他便坐下来看书。 我叫他出去,他说:“等一等,让我再看一本。”而我如临大敌般地大叫起来, 尖叫声把楼上的阿婆,隔壁的阿娘都引来了,最后大家合力把他撵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