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这天夜里是云遮月,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何来福走出村子,悄悄来到一片苞 米地前站住了。可是,他知道这块地是李长林家的责任田,何来福就走过去了。他 想,我再没良心也不能偷李书记呀,李书记春起的时候还帮助我浸泡种子,帮我种 地。上秋了,我还偷他,那还有人味儿吗? 何来福就继续往前走去,他拐了个弯儿,走到另一片苞米地前,刚想钻进去, 他又认出来了:这块地不是我连桥的地吗?我要是偷了连桥,我媳妇不得骂我吗: “你虎呀?你偷谁的不行?专偷我妹子家的?” 不行,这块地不能偷,何来福就又向前走去。他走到山上的一片岗地边上的一 块苞米地就想下手了。可是,他的手刚一举起就又落了下来了,原来这块地是王老 五家的责任田,他记得春起追肥的时候他的化肥不够用了,是人家王老五给了他一 袋子硝氨,他的地我也不能偷。 何来福又从陈春田家的苞米地前走过去了,人不都说是“远亲不如近邻”吗? 这可真不假。一个村住着,谁家也不能顶着门杠过日子。他想起备耕的时候,知道 他家的种子不够用了,拉不下就给他送来五十斤吉林一号高产良种。何来福就问多 少钱。拉不下说,啥钱不钱的,乡里乡亲的,谁还用不着谁呢? 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能偷陈春田的苞米! 何来福感到有些累了,他不光是身体累,他的心也挺累的,他就坐下来歇一会 儿。妈的,再不能偷了!谁家的地也不能偷了!这已经不是生产队了,所有的地都 已经承包给个人了。人呐,就得人心比人心哪,别人偷了你家的地你愿意呀?突然, 他觉得后脖梗子生疼的,他就抬手猛地一拍,就觉得手心儿里湿漉漉的,他知道这 是挨了蚊子叮。他好不后悔:妈的,有这工夫在家呆会儿多好,出来受这洋罪干啥? 回家去吧! 何来福起身就往回走,这时候,夜空中的乌云已经渐渐散去了,那半圆的月亮 把银光洒遍大地。那碧绿的苞米叶子在微风中发出飒飒的声响,好像在讲述着什么, 它在讲述什么呢?是讲述着老农民们祖祖辈辈的辛苦劳作和殷殷期盼?是讲述着月 芽沟人的幸福和不幸?欢乐和悲哀?何来福听不懂它们在说些什么,他看见那肥硕 的苞米叶子不住的摇晃着,不断地在它宽大的掌心里颠簸着,戏耍着那银色的月光。 让他感觉到人活在这世上原本是很美好的。可是,千万不要做坏事,为人处事千万 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不的,你就活得不自在,他这么想着,他就对他今夜的空手 而归感到宽慰和高尚。 何来福油然产生一个念头,今天夜里应该和媳妇好好亲热亲热了,他就抄个近 道,从一片苞米地里穿了过去。也是该然让他闹心,他走到苞米地中间的时候,却 发现有俩人在一起摞着呢,听到他的脚步声,那俩人就慌慌张张地跑了。 何来福已经认出来了,那俩人不是别人,正是白桂兰和石头。何来福站住了, 就觉得心跳得厉害,脸也觉得烧得厉害,好像他自己干了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以 前,关于白桂兰和石头的事儿他也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可他始终不大相信。 这回,他亲眼见了,再不信也不行了,他就十分地愤怒,他愤愤地骂着:“妈 的,这个臊娘们儿,你为啥要让李书记戴绿帽子?你和一个比你小十来岁的孩子干 这事儿,不怕天打五雷轰?” 何来福拎着空麻袋回到家里的时候,脸上的神色还不对劲儿呢。 来福媳妇问他:“咋的,让人家抓住了?” 何来福把那麻袋往地上一扔,没好气地说:“抓谁去?我根本就没偷,你也是 虎,也不提醒我一声,现在都承包了,谁还能去偷庄稼?乡里乡亲的,下得去手呀?” 来福媳妇这才回过味儿来说:“可不是咋的,这一承包,谁也不能再偷庄稼了。 可是,我看你的脸色咋不对劲儿呢?” 何来福愤愤地说:“妈的,我他妈的碰见鬼了!” 何来福就说了白桂兰和石头的事儿,来福媳妇说:“我听说李书记八成是有病, 不好使。要是这样,也不能全怪人家白桂兰。” 何来福还是义愤填膺地说:“我就不信,李书记年轻力壮的,咋就不行?妈的, 再让我碰上,我打不死他们!” 来福媳妇说:“你可别管这事儿,闹不好就得出人命,李书记要是真不行,白 桂兰挨了这些年也真不容易。人家也没提出离婚,就不错了。” 何来福说:“呀嗬,照你这么说她乱搞还有理了?” 来福媳妇说:“不管咋的,这事儿你不能乱掺和!” 何来福就上炕抱往了媳妇,说:“你今天尽说气人的话,看我咋收拾你!” 于是,何来福就收拾起他媳妇来,他媳妇也让他收拾得挺快乐。 因为李长林好久没出门儿,白桂兰忍不住了,才约了石头到苞米地去了。人家 偷偷地去了,又偷偷地回来了,李长林睡得实,就啥也没感觉。这俩人虽然让何来 福搅了一下,可是那时候他们该办的事儿也已经办完了,没受啥影响。不过,他们 心里很是不安,这人是谁呢?半夜三更地他上地里去干啥呢?他看清了我们没有? 会不会把这事儿张扬出去? 第二天,白桂兰和石头偷情的事儿倒没啥反映,何来福去偷庄稼的事儿却不知 道是谁看见了,还传到了李长林的耳朵里。 挂锄以后农村就有一段农闲时节,男人们忙了一夏,呆几天喘口气也在情理之 中;老娘们儿就更悠闲自在了,她们有的走东家串西家地扯闲白,有正事儿的就聚 在一起做针线活。早饭后,来福媳妇正和一些姑娘媳妇们在村头的大柳树下做针线 活呢,村里的通讯员就告诉她说:“李书记让你们家何来福上村委会去一趟,说是 他好像犯了啥事儿了。李书记挺生气的。” 来福媳妇就慌慌张张地跑到家里,何来福正垫猪圈呢,他媳妇就上气儿不接下 气地说:“不,不好了!八成你昨晚上偷庄稼的事儿让李书记知道了!他让你上村 上去一趟呢!” 何来福把铁锹插在猪圈里说:“不怕的,咱啥也没偷,你还怕啥?” 何来福嘴上说是不怕呀,自己毕竟是出去偷庄稼了,没偷成不也是去偷了吗? 他一边走,心里也是一边在打鼓。他走进村委会办公室的时候,就见李长林板着脸, 也不说话,两眼很可怕地瞪着他。他就低了头,大气儿也不敢出地站在李长林面前。 又过了一会儿,李长林才问他:“何来福,昨晚上你干啥去了?” 何来福说:“我,我没干啥呀。” 李长林那脸仍然是不开晴,他就说:“你老实交待,啥事儿没有,要是不说实 话我就处分你!” 一切伪装的,虚假的东西都不可能不透着虚假。何来福已经看出李长林的生气 是装出来的,他就突然嘿嘿地笑了,李长林就问:“你乐啥?” 何来福还是乐了半天才说:“李书记,我说实的吧。我往年到这时候都出去偷 庄稼,就偷惯瘾儿了,昨下晚儿我就又出去了。可是,我没想到今年已经联产到户 了,偷谁的庄稼我都下不去手呀!我先是到了你的地里,我能偷你吗?就又到了另 一块地,那是我连桥的,我能偷吗?还有王老五家,拉不下家,人家对我都挺好的, 我怎么能偷人家呢?结果,绕了一大圈儿也没偷着,就回家了。” 李长林就问:“这么说,你是一穗苞米也没偷着?” 何来福说,“都是乡里乡亲的,咋下得了手呢?” 李长林听了何来福的话,就兴奋地说:“这件事儿很说明问题,那就是改革理 顺了生产关系。生产关系合理了,人们的灵魂不再被扭曲了。改革,不但能发展经 济,还可以改变人们的观念,净化人的灵魂。我知道你昨晚上啥也没偷,找你来就 是想让你谈谈你是怎么想的。” 来福媳妇在家里坐立不安的,她怕事情闹大了,这人丢不起。啥年月了,还偷 庄稼?这事儿传出去咋还有脸见人?李长林和来福正谈着呢,来福媳妇就来了,她 就对何来福说:“该咋回事儿和李书记说了,以后,咱改了还不行吗?” 这时候何来福还神气起来了,皱着眉头说:“你来干啥?我和李书记研究工作 呢,快回去吧!” 昨晚上在苞米地石头和白桂兰让人看见,他俩仓惶逃回来以后,石头的情绪很 反常,他已经决心要摆脱白桂兰了。他就很想见到小红,小红也很想见到石头。这 天早上,石头要上县办事儿去,就故意在拉不下门前多晃一会儿,他想让小红看见 他。小红也真的看见他了,小红见他出了村子,上了公路,她也就尾随过去。 石头上了公共汽车,小红也跟着上去了,小红就坐在石头身边问他上哪儿去, 石头说是上县农科所买种蛋去,那些鸡不是让人家药死了吗?要重新孵化。小红就 问他说:“你还打算在人家住到多咱?” 石头说:“我一天也不想呆了,可是,现在,鸡场正缺人手呢,我走了不好。” 小红说:“你在人家算是咋回事儿?村里人都说你啥你知道不?” 石头就低了头,不吱声了。 小红就气呼呼地说:“人家说的可难听了,说你是拉帮套的!挺大个小伙子, 一点志气都没有?你跟我走吧,行不?” 石头恨不得立刻就跟小红远走他乡,就问:“咱上哪儿去?” 小红说:“上广州,我有个同学已经去了,一个月能挣五百多元呢。她在饭店 当服务员,一个月工资就是五百,再加上小费,差不多就能挣一千。你说,你去不 去?” 石头没吱声,他想,咋走呢?那么远,也没盘缠呀,小红见他不吱声,就说: “你不去我可去了!” 石头很坚定地说:“我去,可是,咱没钱咋去?我一要钱,不就露馅儿了吗?” 小红说:“钱我有,你跟我走就行了。” 于是,他俩就约定后天中午在县城火车站会合,二人远走高飞。 石头从县城回到家里情绪就有点儿反常,有时候白桂兰和他说话他也听不着, 还得说第二遍,吃饭也是扒拉两口就搁下饭碗。白桂兰问他咋的了,他说没咋的。 到了他和小红约定要走的头一天晚上,石头就开始偷偷地收拾东西,把他的衣物往 旅行袋里装。白桂兰就警觉了,就问:“石头,你要上哪儿?” 石头的脸就通红,说话也支支吾吾地,白桂兰心里就犯了疑。 这一宿石头也没睡着觉,第二天天还没亮石头就偷偷起来了,拿着旅行袋偷偷 往屋外走去,他不知道,那白桂兰早就注意他了,他刚走到屋门口,一抬头就见白 桂兰拦住了他,她就问:“石头,你想上哪儿去?” 石头就低了头,不说话。 白桂兰就厉声地问:“你说,你要上哪儿去?” 石头只好说了实话,白桂兰当然是坚决地阻止了他,紧紧地看住了他。 小红和她的三个同学在县城火车站等着石头,火车都要开了,还没见石头的人 影。小红就知道石头是让人家扣住了,她只好和同学一起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因为 她原想和石头一起走,怕走露了风声,怕让白桂兰知道,就连家里也没告诉。 这天李长林把各小队队长,现在有的叫农业生产合作社社长,也有的地方叫作 业组长的召集到一起去各个地片儿去估产,北坡南岭,东片儿西片儿他们都走遍了, 把这些干部们走得一个个都是笑容满面。初步估产结果是玉米垧产一万斤,其它低 产作物也比去年的包产到组增产一倍。 李长林就兴奋地说:“这回咱老农民可翻了身了!明年咱月芽沟多数人家可以 说是有吃有穿了。” 陈春田说:“这真得感谢三中全会,感谢邓小平呀!要还是大帮哄,咱八辈子 也翻不了身!” 于是,这些干部估完产就嘻嘻哈哈地回来了。他们刚一进村子,就见来福媳妇 迎面跑来告诉李长林说:“李书记,快上拉不下家看看去吧,小红那孩子走了!三 婶儿正哭呢。” 李长林就回头问陈春田,陈春田说,“小红三天没回家了,她就哭天抹泪儿的, 我说八成到哪个同学家串门儿去了,别着急。” 来福媳妇说:“不是,是上了广州了!” 陈春田就问:“你咋知道的?” 来福媳妇说:“三婶儿在炕席底下找到一个纸条,那纸条上写的。” 陈春田和李长林就赶忙回到家里,见拉不下正呆呆地坐在炕沿儿上呢,两眼红 红的,还有些发直,陈春田和李长林进了屋她也像是没有查觉。 李长林就问:“三婶儿,咋回事儿?” 拉不下也不说话,只是把一张字条递给李长林。只见那字条上写着:爹,妈: 我不愿在月芽沟呆下去了,我要出去闯一闯,多挣点儿钱再回来。我是和同学一起 走的,别惦记我。 李长林放下字条,啥话也没说,心里感到很沉重。拉不下见李长林脸色不对, 心里也没了底儿,就问:“长林,你说,能不能出啥事儿?” 李长林说:“事儿是不能出啥事儿,我想的不是这事儿……” 拉不下就问他:“那你想啥呢?” 李长林叹口气说,“三婶儿呀,我想还是咱的工作没做好呀!小红这一走很说 明问题呀!这就是人们觉得在月芽沟挣不着钱,人心还是拢不住呀。我听说关里有 个村子办起了乡镇企业,连城里的工人都到那儿去找工作。我想,要想彻底改变农 村面貌,就得办企业。眼下,我就是缺个帮手。” 陈春田说:“你是不是想让王喜春当村长?” 李长林为难地说:“我谈了几次,他总是不吐口。” 拉不下就问:“这事儿到底差在哪儿了呢?” 李长林说他是怕影响他自己发家致富,拉不下想了半天,突然,她眼睛一亮说 :“你去找找冯秀英,兴许她出面说说能好使。” 李长林一想,也对,听说王喜春和刘春柳已经黄了,别人再介绍对象他看也不 看,原因就是他对冯秀英还没死心。 李长林就去找冯秀英,冯秀英正在家犯愁呢。春起的时候她号召全村的育龄妇 女发展养猪事业,她还请王喜春介绍了养猪经验。猪是都养起来了,可是上边儿又 不收购了。妇女们就天天去找冯秀英,说:“冯主任,是你让我们养猪的,现在又 不收购了,再不想办法我们就把猪赶到村委会来。” 冯秀英见李长林来了,就和他说了上边儿不收生猪的事儿,李长林也和她说了 请王喜春出山的事儿。俩人就核计一会儿,冯秀英说:“这么的吧,我想出去联系 一下生猪的销路,我认识一个亿元村的村长,人家那儿有肉食加工厂,兴许能要生 猪。我带他一起出去一趟吧,让他开开眼,兴许能开窍。” 李长林说这行,咱都应该常出去开开眼,坐井观天是不行呀! 王喜春正在猪场喂猪呢,就觉得身后好像有人来了,他回头一看,却是冯秀英, 他有很多日子没见到冯秀英了,这一见面就很激动,他说:“少见呀,今天咋这么 闲着?有事儿呀?你要是宣传计划生育可别上我这儿来,我自己可不能超生。” 冯秀英也不说话,就定定地瞅着他,她想看看他还想怎么耍。 王喜春说:“你上我这儿来,就是为了这么瞅我呀?” 冯秀英说:“咋的,你怕瞅呀?说正经的吧,我想出趟门儿,想请你陪我走一 趟。” 王喜春笑了,说:“这得说明白了,妇女主任出门儿应该让妇女陪着,我去算 咋回事儿呢?是给主任跟包?还是咋的?” 冯秀英就瞪起眼睛说:“你少来这套!我告诉你,这是长林让你跟我去的,我 想到一个亿元村去联系生猪收购的事儿。他说,他想办乡镇企业,应该上先进的村 镇去看一看,他说请你跟我走一趟,村里报销旅差费。” 王喜春是多精明个人?早就明白了李长林的意图:他这是想教育我呢,想让我 当村长呢。他有心说穿了,话到嘴边儿上又咽回去了。他想,我出去看看对我今后 的发家致富也有好处。再有,借这个机会再和她好好谈谈,兴许她能回心转意呢, 他心里虽然想去。可是嘴上还说:“不行,我这些猪咋办?” 冯秀英说:“这事儿早就给你安排好了,让拉不下三婶儿给你照顾几天。” 听冯秀英这么说,王喜春就更清楚了,这事儿完全是李长林精心策划的,以达 到他让他出任村长的目的。王喜春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李长林,你有千条妙计,我 有一定之规,去就去吧! 于是,第二天他们就登上了往南去的列车,车上的人很多,就连过道上都坐满 了人。谁想走都走不过去,冯秀英和王喜春只好站在两节车箱的连接处。没办法, 中国人多,十多亿呢,这些人总得有个地方呆呀,所以,你走到哪儿都不能消停了。 他们站了三个多小时才找到座位,冯秀英这一路上对王喜春是百般地关照,给他削 苹果,给他打开水。但是,王喜春可以看得出来,她这完全是一种同志式的关怀照 顾,很难让你想到别的什么。冯秀英就问他和春柳的事儿到底是差在哪儿了?王喜 春说这你应该明白,冯秀英就知道他心里还没有放弃她,这让她感到很感动。 下了火车,他们又坐了一段客车。下了客车,冯秀英和王喜春就走在一条柏油 路上,两边是工厂,学校,商店和宾馆。 王喜春就问:“这是哪儿呀?” 冯秀英说:“咱们到了,这就是红土村。” 王喜春见这里根本就不是农村,就问:“你不是说要去一个小队吗?” 冯秀英说:“对呀,原来这里就是一个生产小队,现在叫红土农工商联合体。” 王喜春还有些不相信,这里明明是城市,怎么会是生产小队呢? 说着,冯秀英领着他走进了一座办公大楼,在一个很阔气的会议室里,他们见 了这个农工商联合体的总经理。这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大个儿,又很胖,穿 的是西服革履。 这人自我介绍说,我们这里原来就是个生产队,我是队长,王喜春看他完全像 是一个大老板,哪是什么生产队长呢? 冯秀英和王喜春到这里来,是这位队长的一个亲属介绍来的,所以,这位“生 产队长”就很热情地向他们介绍了这几年这里发生的巨大变化,还领他们参观了轧 钢厂和肉食加工厂。 肉食加工厂的罐头车间全是现代化设备,流水线作业,那一听听红焖肉罐头排 着队进入了包装箱,把个王喜春和冯秀英看得眼花缭乱。当冯秀英谈到月芽沟的生 猪卖不出去的时候,这位“生产队长”说:“我们需要收购大批量的生猪,你们有 多少我们就要多少,咱可以订个长期合作的合同。” 冯秀英就高兴地说:“那就太好了!” 参观后,人家还安排他们在食堂吃了“便饭”,这“便饭”也是八个菜,鸡鸭 鱼肉俱全,煎炒烹炸都有。饭后,他们还参观了大田作物,王喜春见人家的玉米棒 子明显地比他们的大,他就问人家是用的什么良种,主人介绍说是用了长春富龙公 司生产的生物菌剂。这是一种生物化肥,既不板结土地,又能大幅度地增产。晚上, 人家又招待他们吃了晚饭,晚饭后安排他们在人家自己的宾馆住下,说是第二天签 订合同。 这是一个很高级的宾馆,房间里有卫生间,席梦思床,彩电。冯秀英和王喜春 分别被安排在两个双人间里,晚上睡觉前,冯秀英就到王喜春房间里去,想和他好 好唠唠。 王喜春正在看电视呢,冯秀英进了屋就把电视机关了,王喜春疑惑地瞅着她。 冯秀英坐在沙发上说:“喜春,咱唠唠吧!” 王喜春就冷冷地一笑说:“唠啥?还是撮合我和春柳?” 冯秀英很严肃地说:“咱先不说这个,喜春,我知道你想个人发家致富,这没 错。可是,你自己能不能盖这样的宾馆,能不能建人家这样的现代化的工厂,修柏 油路?” 王喜春低了头,一句话也不说。 冯秀英就追问着:“你说话呀!你咋不吱声?” 王喜春仍然没抬头,他问冯秀英:“你是啥意思,就直说吧!” 冯秀英说:“要想彻底改变农村的落后面貌,就必须依靠集体的力量,走共同 富裕的道路。你想个人发家致富,能富到什么程度?” 王喜春经过参观人家这里的工厂和大田很受触动,他听李长林说过这个地方。 现在,又让冯秀英带他来受教育了,看来李长林是用心良苦啊! 冯秀英料定王喜春心里已经有了活动气儿了,就说:“喜春,长林需要你,全 月芽沟的父老乡亲都需要你,你就答应当村长吧,帮长林一把,把月芽沟也变成这 样,行不?” 王喜春还是不吱声,他想,村长这职务说大也不大;说小呢,责任可不小。一 个村,两千多口子人的命运都在你手里攥着呢,干不好就是坑人。 冯秀英见他还是不开口,就生气了,没好声地问他:“你哑巴了?你到底干不 干,说个痛快话!” 王喜春这才开了口,他说:“我是怕干不好,耽误事儿。” 冯秀英好像看穿了他的心似的,就揭露他说:“不对!我算看透你了,你还是 怕影响你个人发家致富,对不对?你满脑袋农民意识,自私自利,没多大出息!” 冯秀英说完,转身就往门外走去,摆出一副要和他绝交的架势。王喜春就慌了, 他急忙拦住她说:“秀英,我也没说不干呀!” 冯秀英这才笑了,说:“早说痛快话多好?好了,我完成任务了,不早了,都 休息吧!” 说着,她又往门外走去,王喜春又拦住她说:“再坐一会儿不行吗?” 冯秀英就又坐下了,抬眼打量着王喜春,看他还想说什么。 王喜春果然还不想放过她,他说:“你要求我的事儿我答应了,我能不能问你 个事儿?” 冯秀英就说啥事儿,你说吧!王喜春就很恳切地问她说:“秀英,你告诉我, 你为啥疏远我,拒绝我?” 一提起这事儿来,冯秀英心里就觉得很苦很苦,就低了头,好半天没吱声。王 喜春就定定地瞅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他很快就看见冯秀英的眼睛红了,眼圈儿 还有泪水在闪动着,她哽咽着,乞求地说:“喜春,咱不说这些,行不?” 王喜春见她的眼泪就要落下来了,他的心就立刻软了下来,说话的声音也变得 柔和了许多。他说:“秀英,你心里有啥委屈,就说出来,别憋在心里,那样,要 坐病的。” 冯秀英痛苦地摇摇头,还是不说话。 王喜春说:“秀英,你咋也得让我明白明白,我们为啥就不行了呢?” 冯秀英又摇摇头说:“有时候,有些事情,糊涂比明白好。” 王喜春上前拉住了冯秀英的手,恳切地说:“不,秀英,今天你非说明白了不 结!让我心里也明白明白!” 这时候冯秀英眼里的泪就哗地流下来了。 王喜春就抱住了她,柔声地说:“秀英,你心里一定有委屈,一定有苦处。别 人你信不着,难道你连我也不相信吗?” 冯秀英这时候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扑到王喜春的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了。王 喜春顺势就抱紧了她,狂乱地吻着她的唇,她的眼,她的脸。他不知道怎么吻她才 可以表达他对她刻骨铭心的爱;她也激动地忘情地迎接着他的爱抚,他的狂吻,他 们就在床上翻滚着。她这是第一次感受到男人的这种狂热,她觉得好像有一种滚烫 的激流在冲击着她,她先是感到一种极度兴奋的窒息,然后她体内就生发出一种无 法抑制的渴求,她这渴求好像是总也不能得到满足,就像是久在沙漠中跋涉突遇甘 泉一样,而这泉水还是有限的,她必须不断地吸吮,不断地吞咽。 他呢,三十多岁了,才头一回这样贴近地接触女人(他们在山上打猎时拥抱过, 但那次是隔着厚厚的棉袄)。他觉得好像是在严寒中抱住一团火;也像是在炎炎烈 日之下投入了清凉的江水之中畅游不止。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扯下了她的下衣, 他要完全拥有她,他要和她结成一体,今生今世再也不分离。 可是,就在这时候,理智,又是理智!这种东西先是让李长林错过了柳翠云, 现在,它又主宰了冯秀英!冯秀英的理智竟然战胜了她的本能。她的心在说:“不, 不能让他知道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不能让他痛苦,不能让他失望,不能让他看 不起我!”于是,她用力推开了王喜春,坐起来说:“喜春,不,咱不能这样,这 样不美好!” 王喜春就困惑不解地瞅着冯秀英,他见冯秀英的眼里并没有一点儿责备和怪怨 的目光,有的却是歉疚和无奈。 王喜春就问她:“秀英,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冯秀英说:“喜春,你再给我点时间,人世间有好多难解的谜,好多难愈的伤 痕,只有时间能解开,能治愈,你明白不?” 王喜春还是不明白,他怎么能够明白呢?他没想到在她的心灵深处还残存着那 么陈旧的封建观念;他不知道人们往往还用这些荒诞的观念来禁锢自己,折磨自己, 所以,此刻他的眼里就充满了迷惑。 冯秀英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本来,幸福已经拥抱她了,是她自己远离了 幸福。 冯秀英和王喜春回来以后,冯秀英就先到村委会去向李长林汇报和红土农工商 联合体签订卖生猪的合同的事儿。李长林听说人家有多少就要多少,心里就特别高 兴。他想:如果自己村里有肉食加工厂就不用卖给人家了。他又问了红土村最近的 发展情况,冯秀英就很详细地说了,李长林就像发誓似的说:“咱一定也要把企业 办起来!” 冯秀英就要去统计各家的生猪数量,好通知人家派车来拉,李长林说:“你先 别走呀,还有事儿呢。” 冯秀英说你有啥事儿就说吧。 李长林就问她:“咋样?你俩这蜜月过得不错吧?没忘了我给你的工作吧?” 冯秀英捶了他一拳说:“一个大书记也没正经的!我告诉你,我的任务可完成 了,他已经同意出任村长了。” 李长林感慨地说:“唉,这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呀。我说了八百遍也 没好使,你说了人家就当圣旨了。” 当下李长林就去找王喜春,问他为啥冯秀英比我这个党支部书记还好使,王喜 春说:“长林,别胡扯了,这回出去真是开了眼界了,看了人家的发展规模,咱可 差十万八千里呀!” 李长林说:“只要你能帮我一把,我就能让月芽沟也变成他们那样。” 王喜春说:“我可没有那么重要,给你打个下手还行。” 李长林说:“好,马上做好准备,召开村民大会选举。” 李长林从王喜春家里出来的时候正好遇见了拉不下,他就问她上哪儿去?拉不 下就神秘兮兮地说:“我给柳翠云找个对象,是沟外一个供销社的营业员,今年三 十五岁,刚刚死了媳妇,有个男孩子。我想呀,翠云有个女孩儿,他有个男孩儿, 这俩人要是成了不也挺好的吗?” 听了拉不下的话,李长林心里一阵发沉,这人心里是难琢磨的,李长林呐,你 已经有了媳妇,人家柳翠云还是孤身一人呢,人家理应成个家呀,你的心咋还这么 难受呢? 拉不下见他呆呆地发愣,就问:“长林,你咋的了?你是觉得我给她找这个人 不合适?” 李长林这才清醒过来,忙说:“合适,合适!” 拉不下说:“那我就找她去了,她成天在山上采药,总也见不着她,我得上山 去找她。” 拉不下终于在山上找到了柳翠云,就帮她采起药来。她见柳翠云什么草都拔, 就问:“翠云哪,这些都是药材呀?” 柳翠云说:“什么植物都可以入药,咱平时吃的菜,韭菜,芹菜,都是药材。 芹菜就能降压,清胃,像这些山贝母,地黄啥的比较贵重一些。”扯几句闲白之后, 拉不下就和她说了那个营业员的事儿,柳翠云一口就回绝了,她说:“谢谢三婶儿 了,可是我不想找人了。” 拉不下说:“你还这么年轻,不找哪行?” 柳翠云就又想起了当年李长林劝她跟石景山回去时说的那句话,那句话她一辈 子都忘不了。她凄楚地一笑说:“不是有的人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吗?我有衣穿, 有饭吃就行了呗。” 拉不下就问:“这是谁说的?” 柳翠云冷笑一声说:“还有谁?大书记呗,别人能有这水平吗?” 从她这口气里,拉不下知道柳翠云到现在还恨着李长林,也就是说她到现在还 在想着李长林。可是,李长林已经是有家口的人了,你不是白想吗?她就说:“翠 云哪,你可不能这样呀,哪有这么年轻就守寡的?” 柳翠云就很坚决地说:“三婶儿,我这事儿你就不用操心了,我不想再结婚了。 我想学医,照说,老石的那病,本来是能治好的,不就是咱的医术不到家吗?” 拉不下就不再说什么,她帮柳翠云采了半天的药材,就下山去了。 柳翠云的药材全部都送到陆大夫诊所去,陆大夫对柳翠云采来的几种药材很感 兴趣。他正在研究一种治糖尿病的中成药,正需要这些药材。陆大夫见柳翠云学医 的决心挺大的,就把自己祖传的秘方一股脑儿地都传给了她。为了提高她的理论水 平还给她报名让她念省中医学院函授班。过了不久,省中医学院就给柳翠云寄来了 函授讲义,柳翠云就把她心中的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极力在刻苦学习中排除她此 生的苦涩。 李长林要选王喜春当村长,就到每家每户去征求意见,实际上就是要做工作, 免得出意外。当然他也到柳翠云这儿来了,他知道柳翠云正在学中医学院函授班以 后,就非常高兴地说:“翠云,你就好好学吧,将来,咱月芽沟也得办医院,有啥 困难就吱声。” 李长林还问了拉不下给她介绍对象的事儿,她心里就烦躁得很,她就说:“你 快走吧,别回去晚了再出说道,我的事儿不用你管!” 李长林闹了个没趣儿,就走出柳翠云的门,往白连发家走去。 白连发见李长林来了,就问:“长林,有事儿呀?” 李长林就说了村里要选举的事儿,白连发表面上说是支持,因为王喜春当候选 人乡党委已经同意了,他也不好说什么。可是他心里实在是不同意王喜春当村长, 这王喜春明显地是和李长林一把镰儿,也是死脑瓜骨。他要是当了村长,这月芽沟 更是针插不进了。再说了,这王喜春还是他的情敌呢,让他当村长,让他飞黄腾达 心里实在是过不去。可是,这村长是等额选举,就王喜春一个候选人,他这还能选 不上?要想不让他选上,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串连大伙都不投他的票。 这得有人出头去串连,谁能干这事儿呢?他就想到了王局长。 李长林走了以后,白连发就打发人把王局长叫到他家来了,王局长进门儿就问 :“表姐夫,你找我有事儿呀?” 白连发就说:“哼,你别寻思你没事儿了,上次你拿的那点儿钱也不够呀,要 想把上边答对明白了,八成我还得给你往里搭。” 王局长听这话音儿就明白了,这小子这是还想要钱呀!这一阵子他手气不好, 总是输钱,现在手里是嘣子儿皆无呀!他就露出十分为难的样子说:“表姐夫,我 是实在没钱了!” 白连发说:“你没钱,我也不难为你了。上边儿的事儿我先替你顶着,可是, 你也得替我办点事儿呀,行不?” 王局长连连点头说:“那当然,那当然!往后,我为你白乡长两肋插刀,刀山 敢上,火海敢闯!谁要是敢惹你白乡长,我就跟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 白连发说:“没那么严重的事儿,眼下不是要选村长了吗?王喜春那小子出身 不好,和李长林又是一把镰儿的,能干好吗?要说服大家,选谁也不能选他!” 王局长一拍胸脯子说:“这事儿好办,我告诉各家各户,不让选他,他们谁敢 选?谁选了他,我就烧谁家的柴禾垛!” 第二天,王局长就开始行动了,他从东头到西头挨家挨户地宣布着:“我可告 诉你们,就要选村长了,谁要是选王喜春当村长,小心我烧他家的柴禾垛!” 说实在的,整个月芽沟的人都挺怕他的。所以,几乎是家家户户都作了这样的 承诺:“老王呀,你放心吧,我们选谁也不能选王喜春呀。” 这个王局长把月芽沟弄得人心惶惶,李长林十分恼火,也十分地纳闷儿:选村 长和他王玉山有啥关系?这指定是有人指使的,是谁呢?跑不了白连发。他原来推 荐的候选人是他媳妇杨玉芝的一个远方亲戚,因为李长林说啥也没同意,乡党委也 就没同意,现在要选别人,他就开搅了。再者说了,因为王喜春过去和冯秀英好过, 冯秀英才拒绝了他的,他们俩是情敌呢,他是绝不甘心王喜春当村长的,怎么才能 治住这个无赖呢? 不一会儿的工夫,拉不下也气哼哼地来了,她说:“这个王玉山,到处煽风点 火,得治治他了!” 李长林说:“不怕的,咱是等额选举,就一个候选人,选别人票也不能集中。” 拉不下说:“就怕他在会场上捣乱呀,这种臭无赖啥事儿干不出来?” 李长林想了想说:“实在不行,我就让派出所先把他扣起来,省得他捣乱。” 这时候,柳翠云也来了,她要开个介绍信,过两天她要上省城中医学院去面授, 有介绍信好住宿。柳翠云听说又要抓王玉山,就对李长林说:“你别总来硬的,你 凭啥总抓人家?” 李长林说:“他赌博,可以临时传讯。” 柳翠云思忖一会儿说:“这不好,他这人是谁见谁烦的手,从来没被人瞧得起 过。依我说呢,你可以在选举会上让他负点儿什么责任,他一定卖命地干,就不会 再捣乱了。” 李长林说:“对,人怕恭敬冰怕火,你这招挺好的,就照你说的办。” 第二天就召开村民大会,李长林要求凡是有公民权的十八岁以上的村民必须参 加会议,无故不参加会议的村里要在广播上进行批评,并且还得再召集一次来补填 选票。因为王局长事先有话,本来大家都不愿意来开会,要是得罪了他,他真要给 谁家点把火就犯不上了。不来也得挨批评,批评以后还得来,这也犯不上,于是人 们就陆陆续续地都来了。来了以后就三三两两的闲唠,有的人小声地嘀咕:“其实, 选王喜春正合适,人家有文化,办事还公道,人也正派。” 可是,这时候王局长就蹿哒过来了,他一边蹿哒一边小声警告着大伙:“谁他 妈的选王喜春我可不客气呀!” 人们就都不敢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李长林就宣布开会了,他说:“今天, 咱就要选举村长了,这是件大事儿,大家可得拿准主意。选准了呢,他就能全心全 意地带领大家脱贫致富,选不准呢,他就鱼肉乡里,倒霉的还是大伙。经过支部研 究,乡党委同意,决定王喜春同志作为候选人,要是同意他当村长呢,就在他的名 字下边划个圈儿就行了,要是想选别人呢,你就在空格上填上别人的名字。” 这时候,王局长就喊起来了:“我们不同意王喜春,同意刘景山!” 这刘景山就是白连发向乡党委提的村长候选人,是杨玉芝的远方亲戚。这人挺 鬼道的,不咋在家种地,总去外边跑小买卖。李长林听王局长喊出了他的名字,就 明白他的后台是谁了。他就说:“谁想选谁那是他个人的民主权利,可是,得少数 服从多数。现在,我宣布监票人名单:陈春田,王老五,柳翠云,大家同意不?” 人们就都不约而同地瞅瞅王局长,好像月芽沟他是书记似的。大伙见王局长没 啥表情,就七嘴八舌地喊同意了。 李长林瞅一眼王局长说:“另外,为了确保大家的民主权利,维持好会场秩序, 我推荐一名特邀工作人员,王玉山来了没有?” 这王局长一听李长林叫到他的名字,先是吓了一跳,这是一种习惯性的惊惧, 因为在月芽沟很少有人叫他的大号,都叫他王局长。叫他大号的除了干部就是公安 干警,叫完他大号以后紧接着就是喝斥和审问,没啥好事儿。可是,他见今天李长 林叫完他大号以后脸上居然挂了少有的微笑,他就很纳闷儿:这是咋回事儿呢? 紧接着,他听李长林说,“经支部研究决定,今天的选举大会我们请王玉山同 志做特邀工作人员。” 我的妈呀!我是什么特邀工作人员了!李书记还叫我同志了!“同志!”我的 妈呀,这称呼了得吗?人们管大官儿才叫同志呢!王局长立刻就觉得脑袋里头一阵 轰轰地响,好像浑身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头顶上来了,待到他清醒过来以后,他就 直挺挺地站起来,两手垂在身体两侧,两眼直直地瞪着李长林,大声地应了一声 “到!” 李长林见他激动成这样子,就强忍住笑说:“请你到前边来!” 王局长也很少听见过这个“请”字,他心里就更加激动,他已经完全明白了, 这是李书记要重用他了,他就激动地给李长林敬了个举手礼,就向前走去,不知怎 的,他的两只脚一时不知道先迈哪一只好了,一迈步就顺了拐,人们就都哈哈地大 笑起来。 对于李长林突然重用王局长,人们也都没想到,很多人都在想:这李长林搞的 是啥名堂呢? 当王局长走到前边的时候,李长林就问大家:“请王玉山当选举大会的特邀工 作人员大家同意不?” 大伙就“哄”地一声笑了,就起哄地喊着同意。 这王局长竟然感动得两眼泪汪汪的,他就问:“李书记,我这个特邀工作人员 是多大的干部?” 李长林就故意给他戴高帽子,说:“在村长没产生之前你就是村长。” 王局长乐得心直蹦,他大喜过望地说:“妈呀,这官儿可真不小呀!李书记, 你让我做啥工作?” 李长林说:“选举之前你得讲话!” 讲话?我还得在大会上讲话?我咋讲呀?我讲啥呀?李长林见王局长已经慌了 手脚,就告诉他说:“你就说,选举是每个公民的民主权利,任何人都不许干涉。 如果有人干涉那就是破坏民主选举,严重的要受到法律制裁!” 王局长听了这话就出了一身冷汗:我的妈呀,幸亏没听白连发的话,弄不好我 还得进去呀! 这时候,李长林就郑重地宣布了:“大家注意了,现在由特邀工作人员王玉山 同志讲话!” 王局长讲话了!一个赌徒,一个无赖要给我们讲话了!人们就嗷嗷地起了哄, 戏谑地鼓起掌来。王局长还寻思大家这是欢迎他拥护他呢,就又感动得眼泪巴嚓的, 他就扬起头,挺起胸,两手叉腰(这是必须叉腰的,电影里的大干部讲话都是叉腰 的),拿腔作调地开始讲话了:“同志们,老乡们,同志老乡们呐!大伙都知道的 呀,我王玉山不着调呀,我赌博,还懒,没人瞧得起我。今天,李书记看得起我, 让我当了临时代理村长,从今往后我王玉山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李书记说了, 选举是每个人的民主权利,大家愿意选谁就选谁,谁也干涉不了,谁要是干涉了, 我就把他送进去!我的话就完了,大家开始选举吧!我呢,以前也不明白选举是这 么重要,说了一些干涉别人民主权利的话。现在我宣布,我说的那些话全部作废了。 王喜春同志当村长,我举双手赞成!今天,我就先说到这里了!” 我的妈呀,他说“今天”就说到这里,那意思是以后他还想讲呀?人们又鼓起 掌来,这回的鼓掌多半是出于真心的,因为王局长说出了人们的心愿,也解除了人 们心里的顾虑。 白连发早就来了,他没上前边来,只是站在后边看看选举的动态。他看见王玉 山的这套表演,差点把鼻子气歪了!他见大势已去,就气哼哼地走了。人们就开始 画选票,选举结果王喜春是满票当选。李长林就让王喜春讲话,王喜春说;“我没 啥说的,前两天我和冯主任到红土农工商联合体去参观一下,就觉得咱月芽沟的步 子迈得还不大,人家原来只是个生产小队,现在有了工厂,宾馆,大田的庄稼也比 咱们强了很多,人均收入每个月就达到五百元。我想,我们月芽沟最多在五年内就 应该达到这个水平,这得靠大家的努力。” 王喜春说完了,人们就很热烈地鼓起了掌,这掌声很持久,很真诚,反映了人 们盼望尽快致富的心愿。 散会以后,有的人还不愿意走,就都拥到李长林和王喜春身边唠个没完没了。 王局长更是不愿意走了,他要问问李长林他这个特邀工作人员今后还有事儿没有了? 李长林心里想:说不准从今往后这人能改好了呢,就鼓励他说:“暂时没有了,你 回去吧,今后你得干出个样子来,表现好了,我还重用你。” 王局长听了这话,就和他媳妇一起乐颠颠地回去了。 王局长走后,拉不下等人就乐弯了腰,拉不下一边乐一边说:“长林呐,你往 后改改行吧,耍猴去得了!” 李长林也笑着说:“这不是人家翠云的主意吗?你别说,这招还真灵!” 王局长和他媳妇一起走在街上心里十分高兴,他就唱起了“临行喝妈一碗酒”。 他正得意呢,路过白连发家门的时候,白连发就把他叫了进去。 这王局长还在兴奋之中呢,他就问白连发:“白乡长,你听我讲话没有?” 白连发气得骂了起来:“我听你妈个屁!你在选举会上抖嗦啥?” 王局长见他生气了,就解释说:“白乡长呀,你别生气呀,你想想,我王玉山 这辈子从来没让人重视过,好容易让人家重视一把还不得好好表现表现?” 白连发气得踢了他一脚,说:“你滚!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