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路上,不知为什么我老想起小麦,内心深处,对她有一种探索般的向往, 还有一种,怎么讲呢,说不上来的冲动吧。 带着这种蠢蠢的没有边际的欲望,我走过城市繁华的街区,走过城乡结合部, 走进一条污水横流的长长的小巷,来到我租住的小屋。 我先没有开灯。这是我的习惯。 我喜欢黑暗短暂地把我淹没,同时,黑暗会让我有一种安全感。 我就在靠门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这是一张豪华椅子,真皮的,花了我一千 多块。我当年开公司,需要体面一下,就买下这张椅子了。可我并不知道,坐什 么样的椅子,和做生意本身没有任何关系。这张椅子,跟着我搬了几次家。我扔 下了不计其数的东西,惟独它,和那一卷一卷画,我没舍得扔下。如今,它跟着 我来到城郊这间灰暗的小屋,它就被我随意地丢在门边。在它周围,都是些凌乱 的杂物,盆盆罐罐,大小纸盒,各种鞋子,包括一堆臭袜内裤,它们经常亲密地 绊我一下。有几回,我都被它们绊了一跤,一个猪啃屎,跌跌撞撞就趴到了靠近 里边的床上,我这才能顺手打开床头上的台灯。这时候,屋子里就亮了,是橘黄 色的,这种颜色让我的小屋更显昏暗和没有朝气。不过大多数时候,我都先在椅 子上坐几分钟或十几二十几分钟,甚至更长的时间,除了感受被黑暗淹没的那种 虚无和缥缈,闻闻从四周凉粉和豆腐作坊飘荡过来的腐烂的气味,我就有落脚人 间的感觉。 今天酒足饭饱,还和多年不见的朋友见了面,心情是既愉快又沉重。愉快是 见到多年不见的朋友,沉重也是见到了多年不见的朋友。我喜欢他们,真的,他 们都是有尊严地活着,好像只有我在混吃混喝,在为钱而分心——我画广告的那 家广告公司,已经好久不找我画了,原因不是我画不好,而是如今都是用电脑制 图了,不需要我这支画笔了。用电脑设计,又不是我的特长,所以,他们好久不 付我工资了,虽然他们还欠我千把块钱,老板也催我去拿几回,我一直没有去— —不是我瞧不起那点钱,是我和公司的小会计发生了不快。说起来,这话还有些 不好意思说,是我试图想吃人家的豆腐,被人家拒绝了。小会计是个染了头发的 活泼而多情的女孩,胖乎乎的,白嫩嫩的,嘴里有两颗小虎牙,嘴上常跟我打情 骂俏。可有一天,是下了雨的秋日晚上,我请她吃肯德基,她笑嘻嘻就跟我去了, 我以为时机已经成熟,真要跟她调情时,她却躲我了。她拿手推开我的手,也拒 绝我的拥抱。这就太不好玩了,我跟着也就不好意思起来。那顿饭不欢而散—— 她收拾包,跟我道声再见,摇着屁股走了。当晚我给她手机发短信,表示道歉, 她没有给我回短信。我连发了好几条她都不予理睬,我就觉得没脸见人家了。可 那千把块钱,对于我真的是很重要。我钱包里的钱,不会超过三百块了,如果没 有别的进项,要不了几天,就要举债度日了。虽然另一家广告公司还欠我一笔钱, 可那是一笔死钱,要不回来了,他们说我给他们画的那块三十几平方米的墙壁广 告,没按图纸画,不合格,厂家不付钱。既然厂家不付钱,我是拿不到提成的。 可每次我路过前河街,路过中和大厦,看到墙壁上的广告,我就气不打一处来, 既然广告错了,不符合要求,你另请人重画啊,为什么还用我的作品?这里面有 没有猫腻,我不得而知。不过就算有猫腻,我也没精力和胆量跟他们打官司—— 我还得图下一次呢。 我的小屋里混合着说不清的气味,我知道这种气味和这条小巷有关,也和我 的东西有关。可我没有能力搬离这里。我每次回来,想得最多的,就是赶快搬离 这里。我不敢相信我将来某一天能在这里接待小麦——我突然就是这样想的。小 麦的眼神让我看到某种希望。老实说吧,我常在这间小屋里,对某个我半生不熟 的女孩产生性幻想,我都没有觉得这里容不下她们,她们把缤纷的花衣裳抖在这 里一点也不委屈。可想到小麦,我就觉得这个破地方,怎么能是小麦呆的呢?珍 贵的小麦怎么能走进这间小屋? 即便她能屈就,我和小麦也是不能做任何事的。想到这里忧郁就来了,恐怖 也跟着来了。我的血液里流动着忧郁和恐怖,它们都和这黑暗一样的黑。 我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我看一眼,内容只有三个字:有钱吗? 号码很陌生,可内容很熟。我回了一个,问对方,你是谁? 对方很快就回了,忘啦?库斯科。 我想起来,三天前,有小雨,晚上,我到库斯科找小姐玩。被我挑来的小姐 皮肤有些黑,模样却很媚,声音也嗲,一看就让人想跟她做事。我马上想起我身 上只有两百来块钱。本来两百块钱够了,五十块钱包厢费,一百块钱付给小姐。 可眼前的黑珍珠一样的小姐是个很会做事的小姐,帮我要了一些茶点和两听啤酒, 还有口香糖什么的。黑珍珠小姐跟我磨磨蹭蹭的,摸我这里摸我那里,拿身体和 热话撩我,要跟我做一回大的。我虽然激动,头脑还清醒,问她要多少。她跟我 竖起两根手指。我说没有那么多,怕不够。她说这是正常价目,不打折,要是特 别一点的,至少要这个。她又竖起三根手指。我说真的没带那么多。我掏出钱包, 让她看。她翻翻我的钱包,骂一句穷鬼,说,正好够付包厢和茶点酒钱了,我的 小费怎么办?我真诚地表示无奈。黑珍珠小姐还算够意思,把钱包里大小票子全 掏出来装到自己身上了,我估计也就二百三四十。黑珍珠小姐瞟我一眼,迅速地 探过头来,伸出鲜艳的舌头在我嘴唇上舔一下,视死如归地说,看你还不错,挺 有人样的,不滑不拐,今天本姑娘就让你便宜一回,不过说好啦,等有钱了,来 呀!她说着,就在我面前脱了。我虽有些歉疚,但还是没过她的美色关。临了, 她裤子往上一拎,又说,多会再来?我实话实说,等有钱就来。她跟我勾勾小手 指,说不许耍我。我说那当然。她说,做大的,外加特别的。我说特别的怎么样? 她说,你做一回就晓得了,搞不死你!我说那我真要找你享受一回了。她说你告 诉我机子号码呗。我就在她告诉我的手机上打一个。没想到她晚上还真的跟我联 系了。我已经回家了,不想再出去,便给她回一个,明天吧,明天我找你玩那个 特别的。 我收起电话,一想我钱包里的全部家底,就否定我对她说的话了。 黑珍珠的短信让我特别想钱。 想钱是我最近常想的事。我每每走近巷口,离这间小屋还有好几百米时,我 就想钱了。我想,我要是有钱,我就不住这破地方了。 椅子在我的屁股下呃呃地叫着,似乎在说,钱,钱,钱…… 手机又叫了。我以为又是黑珍珠小姐的短信。可我一看,竟是小麦的—— 明天晚上喝酒你去吗?小麦。 小麦怎么会知道我的手机号呢?这个问题在我脑子里一闪,我就自己骂自己 了,小麦要是想知道我的手机号,她是很容易就知道的,比如从海马那里打听。 我离开椅子,摸索着走到床前,打开床头灯。我要郑重其事地给小麦发短信。 我对小麦说,去,干嘛不去! 小麦很快回信了,那我也去吧。 听小麦的口气,我要是不去,她也不去似的。 小麦这个短信,对我是个意外的惊喜。我心情突然愉快起来。想,要是小麦 叫我出去,叫我跟她做回大的,我去不去呢?我一定去吧?我问我自己,感到这 个问题一点也不好玩,这不是背地里骂人家小麦嘛……我常常这样恶毒地想些事 来自慰,可过后又骂自己要完蛋了。不过现在我预感到,我要结束目前的这种生 活了,我仿佛看到小麦的短信里藏着许多内容。 我早上起来已经是上午十点多。 上午十点多,我有了一个奇妙的想法。还是在夏天时,有一阵,天天下雨, 我门前的小巷成了一条河,出不了门。我躲在屋里画画,画人物肖像,内容是广 告公司的那个小会计。我一连画了几天,把她画得很美丽。我差点告诉她,我为 她画了一幅画。可自从那次不欢而散的晚餐之后,我就把画了一半的肖像停下了。 现在,我何不接着画?不过我不画那个小会计了,我把她改成小麦。小麦咖啡色 的大衣和暗绿色小丝巾,都很入画。 我从床底下拖出画板,弹去灰尘,在小会计的肖像上修改着。 一直到下午四五点钟我都在干这一件工作。我思想放得很开,一边修改着画, 一边修改着美妙的思路,美丽的小麦,基本上就定格在我的画板上了。不过,这 还不能算作一幅画,修改和加工的余地还很多——成功的油画作品,可不是头脑 一冲动就能画成的,艺术的简单规律我还没有忘。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