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要说,张田地真叫有本事,他带来一个瘦瘦的女孩子,人虽不能说漂亮,小 模小样却也利落,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灵灵活活,就像要说话一样。她嘴唇薄薄 的,又略微偏大,看来嘴上的功夫也不简单。 和张田地一起进来的,还有芳菲,她是在楼道里碰到张田地的。 芳菲笑笑地进来,跟我们大大方方都打了招呼。 入座之后,照例是一番介绍。那个瘦瘦的女孩,张田地让我们叫她小芹,我 就想起《小二黑结婚》里的小芹。此小芹比彼小芹要现代多了,她一进门就脱了 短风衣(也许是棉衣),把身穿红色毛衣的苗条身姿展现给我们。红色穿在她身 上很妥帖,就像一只带着露水的红辣椒。我不知道女孩来路深浅,自然不便说什 么。看来许可证也装得很正经,张田地把她安排在他身边,他也没有对她调情什 么的。而女孩却不客气,目标明确地往他身上贴,不停地跟他碰杯喝酒。女孩可 能事先得到了张田地的暗示,知道许可证心情不好,说话也便欢欢乐乐大大咧咧 的。她说,来,许大哥,干一个!或者说,大哥再干一个。她把干,读成了干部 的干音,而且不露声色。女孩端杯的动作和别人不一样,她伸出中指和无名指, 把高脚玻璃杯挑起来,小酒杯送到嘴唇上时,嘴巴就含住酒杯了,她不是手腕一 抖,而是脖子一仰,一杯酒就下去了。 她像主人一样,给我们夹菜,跟我们喝酒。女孩说话和喝酒一样,干干脆脆, 酒量看来真的很大。 我一点也不讨厌她的咋咋呼呼,相反,还有点喜欢——她的到来,把桌上的 气氛调动起来了。她太年轻,看她年龄也就十七八岁。张田地刚才介绍了,说是 职业技术学院的学生,在他那儿兼职做文案工作(这么小的孩子,会做什么文案)。 许可证也许认为女孩是张田地的人吧,不便下手,或者呢,碍于芳菲的面子,也 不能在女孩子面前表现得太下作。不过,许可证倒是很听她的话。她叫许可证干 杯,许可证就干杯,她叫许可证吃菜,许可证就吃菜,她还拿过许可证的餐盘, 给许可证夹菜。然后,她给我们夹菜。她热情真是过头了。不过谁都喜欢她的热 情。 我和许可证喝过几次酒了,还没看过他喝酒如此干脆过。许可证红光满面的, 不像是个刚受了打击的人。看来女人真是一剂好药,能包治百病,许可证轻易就 让这个漂亮的像阳光一样的女孩子修理得服服帖帖了。 芳菲由于晚来,还不知道许可证单位的事,她也不知道许可证新受的打击是 因为什么。芳菲看目前的阵势,以为许可证在情感上出现了问题。再听听他们的 言语,又不像。我看出来,芳菲一头雾水,又不便问什么。可能是对小芹缠住许 可证喝酒有些不服吧,芳菲适时地和小芹喝了一杯。小芹大约是个很懂点礼貌的 青年,又回敬了芳菲一杯。芳菲蠢蠢欲动,还想跟她喝。我不想让芳菲跟她喝酒, 这女孩子喝酒有些吓人,红酒喝了那么多,后上的一瓶极品双沟大曲,也让她喝 下去大半瓶了,这时候芳菲再跟她斗酒,有点趁火打劫的嫌疑。我们不能这样对 待人家,应该让她歇歇,至少不能把人家喝醉吧。我就仿效小麦,用腿在桌子底 下碰她一下。我的意思是提醒芳菲,或者暗示她,别跟这个小芹喝了。我碰芳菲 的腿,是因为她腿就在我的腿边,若即若离的,有那么几次,都碰到了。谁知, 我有意识的一碰,芳菲并没有像小麦那样响应我,而是把腿拿到了一边。我突然 意识到我此举有些草率了,芳菲说不定认为我有些轻佻,想讨她的便宜。我想跟 她解释,又不知说什么。我看她一眼。她根本不看我。我知道她眼角的余光一定 知道我在看她了。她对我道歉的眼神毫不理睬,却面无表情地吃一口菜。她的面 无表情,完全是因为我碰她的腿造成的,面无表情就是不悦,就是不高兴。 芳菲,敬你一杯?我端起杯子。 芳菲竖起耳朵,认真听许可证和小芹说话了。 我想她应该是听到我的话的。我坐不住了,还有什么比受人误解更难受呢, 而且,又是受这样的误解。说真话,我觉得我像有一只苍蝇,不小心被我自己吞 到肚子里了,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只好自己恶心自己。 好在张田地在这时候发挥了。张田地可能是看到情况不对吧。小芹不停地向 许可证挑战,而许可证不但不积极迎战,还有退缩的意思。张田地浅浅笑着。张 田地说,小芹,你知道坐在你身边的老板是谁吗? 知道耶,不就是许大哥嘛。小芹灿烂地笑着。 你知道不知道,你许大哥可不是凡人啊,他有特异功能。 小芹惊讶地张大嘴巴,不会吧,看不出来许大哥,还有特异功能耶,呀,我 好怕耶。 小芹夸张地抱着胸,好像许可证眼睛能透视她的衣服。 我们都笑了。 张田地说,许总看你一眼,就能知道你几斤几两。 小芹这才放心地笑了。小芹说,许大哥耶,这么厉害噢,许大哥那你看看, 我是多重噢,是几斤几两噢。 小芹舌头突然团了,说话不带耶了,而是后音都要噢一声。 许可证知道这是张田地在逗他们玩。许可证就看着小芹。小芹也心领神会, 她腾地站起来,做亮相状,挺胸收腹,笑逐颜开,说,许大哥你好好看看噢,看 看我几斤几两噢,猜不准我可要罚酒噢。 张田地说,怎么说话呢,怎么能叫猜呢,你许大哥有特异功能,眼睛就是秤, 一杆标准秤,把你称得斤两不差。 许可证打量着小芹。小芹虽瘦,腰却圆滚滚的,屁股也上翘,加上身高有一 米六五左右,应该不会低于一百斤。也许许可证实在拿不定主意吧,他上看下看, 左看右看,就是不说话。小芹也不急,摆好了姿态,还原地转一圈。许可证看着, 就是不开口。 张田地说,许总可能好久没帮人看了,功夫废了不少,不过他只要试试,马 上就能恢复功夫的百分之八九十。小芹,你不信让你许大哥试试看。 小芹鲜红的大嘴撇撇,说,吹牛吧,还特异功能耶,就是让你试,试到明早, 你许大哥也试不出来噢。你说许大哥,你是不是吹牛,不怕喝酒就来呀,来试啊, 几斤几两,可是不许差的噢。 小芹架着胳膊,做着让他抱的姿势。 许可证站起来。许可证有些不好意思,他笑着,伸出两只大手,卡住了小芹 的腰,他刚要用力试,小芹显然是害痒痒,她哧地笑着,趴到许可证的怀里。许 可证这时候没有客气,他配合很好,顺势就把小芹抱起来。 张田地说,许总你莫急,好好掂量掂量,别说错了让人罚你酒。 许可证把小芹抱在怀里,试试,掂掂,又试试,又掂掂。小芹就笑痴了,在 许可证的怀里游着扭着,不像是抱了一个小芹,就像抱一只宠物犬,或者一条泥 鳅。 我们笑得开心了。我暗暗佩服张田地,他既让他们调情,又不显山不露水, 让大家都不尴尬。 许可证把小芹放下来。二人双双回到坐位上。张田地说,许总,这回看你的 了,你功夫废了那么久,今天要是能恢复,还要请小芹喝酒呢,你说是不是小芹? 那当然噢。小芹说,许大哥说吧,说不准,我可要罚你酒噢。 许可证大约知道张田地有安排,就是说错了,也有张田地打圆场,所以,他 未加思索就说,一百零二斤。 小芹大叫一声,妈耶,我昨天刚刚称过噢,不多不少耶,整整一百零二斤, 佩服,佩服,来,我自喝一杯,许大哥,我自喝一杯噢。 小芹端起一杯酒,自己喝了,非常优雅,非常让人怜爱的样子。 张田地意犹未尽,他憋着劲,要把今晚这场戏导演好。他说,小芹啊,别看 你许大哥特异功能这么准,他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你看他只试你一小会儿,就累 成那样了,又是脸红又是喘气,你要是跟他掰手腕,他都不是你对手。你一个女 孩子,手腕多细啊,手也又小又瘦,根本没有什么力气,但是你许大哥更没有力 气,他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你就是让他两只手,都不是你的对手。 不知是许可证故意配合,还是他真不想再做这种游戏了,他说,算了算了, 我确实没劲,我掰不过小芹,小芹别看是个女孩,浑身都是劲,劲头还不小呢。 张田地说,不掰不行,你就是掰不过小芹,也不能耍赖啊,小芹,教训教训 你许大哥。 小芹说,许大哥怕了噢?来,掰手腕就掰手腕,不掰怎么好说输噢,来啊许 大哥,说好了,谁输谁喝酒噢。 许可证和小芹就把各自面前的盘子杯子向里推推,摆开了战场。许可证坐在 小芹的右边,小芹坐在许可证的左边,小芹紧紧地靠着桌子,两个人的右手就紧 紧地挽在一起了。小芹说,好没好。许可证又重新握握小芹的手,说,好了。小 芹说,一、二、三、开始。许可证只稍稍一用力,小芹手就倒下去了,小芹手倒 下去的地方,正好是小芹胸前的乳房。两只手,就没头没脸地扑到小芹尖挺的乳 房上了。如果说小芹的手是倒下去的,还不如说是小芹的手引着许可证的手去蹭 她的乳房更恰如其分些。小芹很开心乳房被蹭一下,她说,不算噢,我没准备好 噢,三打两胜,再来一把!小芹说三打两胜的时候,小芹的手还没让许可证的手 离开自己的胸。小芹说,行不行噢许大哥,三打两胜噢。许可证这时候不说也要 说行了。于是,小芹才把许可证的手拿到桌子上。与第一把如出一辙,小芹还不 是许可证的对手,许可证的手背,大面积的触在小芹的乳房上了,许可证不是蹭 蹭她了。小芹的手很巧妙地从许可证的手里漏下去,翻到许可证的手背上了。许 可证的手很踏实地摸在小芹的胸脯上。 我看到芳菲的眼睛望着别处——她是不想再看这样的闹剧了。有意思吗?她 仿佛在说。 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新鲜的把戏。 许可证的手没敢停留时间太长,他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只有在这时候,我觉 得,我们才是多余的人。 许可证胜了两局,自然小芹喝酒了。小芹这杯酒喝下去,不行了,直接趴到 了许可证的怀里。小芹醉了。 张田地说,许总,小芹醉了,你把小芹送回去吧。 这个任务不要太艰险了。许可证说。 越是艰险越向前啊。张田地鼓励道。 许可证张大了嘴笑,他一嘴的牙齿在灯光下闪闪发亮。 开我的车。张田地掏出车钥匙扔给许可证。 许可证接过车钥匙。一只手臂里挽托着小芹。小芹就像面条一样,迷离地软 在许可证的怀里。 行吧许总? 我醉了。许可证半扶半抱着小芹出去了。 芳菲起身,从衣架上拿衣服。 张田地说,别走啊芳菲,我们坐一会儿,等会李景德来了,一起喝茶去。 还来啊?芳菲说,我正好要找他办个事儿。 李景德果然过来了。他没有看到许可证和小芹姑娘的游戏和表演。不过也没 有人向他说起刚刚发生的趣事。张田地只是说,老许心情不好,开我的车出去玩 玩了。李景德说,老许开车出去,没喝酒吧?张田地说,没怎么喝,他把一个女 孩灌醉了。李景德说,老许就善于灌女孩子酒。老许的事我听说了,这次确实操 作失误。不过老许自己也有问题,能力偏软一些,做一把手也难顶起来。张田地 说,这倒未必,我看老许不是不行,你说他不行他才不行,你要是说他行,他比 一头牛还有劲。李景德说,我对老许还是了解的,他这个年龄,快五十了,不要 再在公司里泡了,找个有点意思的单位,多拿点奖金福利,再混几年,退休算了。 抽机会,我得把这话告诉他。张田地说,李秘书长说得对,可老许不一定想得通。 李景德说,我和他是多年朋友了,是朋友就得说些体己话,我觉得,老许应该考 虑我的建议,是不是芳菲?怎么样?你那边还顺手吧? 马马虎虎,要靠李秘书长帮忙啊。 没问题,有事你吭一声。 怕是到时候李秘书长又不认识咱们啊? 哪里话,你问张总,我是那样不讲义气的人吗? 张田地说,那是那是。 找机会,让张总安排个场子,我们聊聊。李景德说。 那是太好了,还是我安排吧。芳菲说。 一样的,吃顿饭,还不都是小事一桩,是不是张总。 那是那是。张田地给李景德端茶。 说话时,服务员已经收拾好桌子了。李景德和张田地坐在一旁的沙发上,很 正经地谈事情。 我和芳菲也坐在另一张长沙发上。 芳菲小声跟我说,上次许可证说要到我们报社,我倒希望他是说笑话。 芳菲跟我说话,让我心里一下子踏实多了。我感激地说,他要到报社……你 不欢迎他?你应该欢迎他才对。 芳菲说,也不是不欢迎,觉得有些……我知道这个人,总的来说,还不错吧。 那可不是,他能做到这样,不容易了。 可是…… 芳菲欲言又止。 是不是刚才……我打住了话,换一种说法,你觉得许可证今晚表现如何? 芳菲笑笑,没有再说什么。不过,她的笑已经说明了问题。我对我在吃饭时 碰她一下腿被她误解还耿耿于怀,可又不知如何解释。我知道,这种事,最好不 要解释了,都当作没有发生最好。可我跟芳菲是有过“前科”的啊。自从那次达 生做东,我和芳菲多年后第一次见面时,我就有些拘谨。现在还是拘谨。 芳菲终于觉得,今晚这种场合,她来实属多余。可我又不便告诉她,芳菲不 过是许可证的一枚棋子,准备充当小麦的伴,而我呢,不过是她俩的桥梁纽带, 至于后来的小芹,那多少有些出人意料。 芳菲又小声说,我们两人先走吧。 行啊。我说,你不是找李有事吗? 就是请客的事。我想找他给我介绍几个广告客户。 我点点头,表示理解地说,这些人,可都是有本事的。 芳菲也点点头,说,你还要等许可证回来啊? 我知道许可证干什么去了,他带着小芹开车走了。等不等他还有多大意义? 我笑了。我说,让他潇洒吧。 我和芳菲跟李景德和张田地打了招呼,一同下楼了。 在楼底,我问她,你是怎么来的。芳菲说是骑摩托车来的。我说那你先走吧, 我打的。芳菲说你住哪里,我送送你。我一连说了几个不。我想,我哪敢坐你的 摩托车呢,我那个地方又哪能让你去呢?你去了,会怎么想呢?可等芳菲骑着摩 托车消失在大街的灯光里时,我又后悔了,让她送一送,也许不坏吧?也许我们 之间曾有的那点事,就能自然化解了。不过我因此而想起了小麦。要是小麦开车 送我,我一定是非常乐意的。可小麦联系不上了,手机打不通。本来我轻易不给 她打电话,手机不通,就让我不能不胡思乱想了,也就让我越发的想给她打一个 电话了。 我拿出手机,又拨了小麦的手机号,回音还是关机。 小麦的手机为什么关机,这可是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我也 作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回到家里,面对我的画,面对画面上的小麦,我问她,关 机干啥呢?遇到什么大不了的事?怎么不跟我联系?你就没想到,我要是爱上你 怎么办?我要是想见到你怎么办? 我随便摸起一枝笔,在画布上戳一下,正巧戳在小麦丰满的唇上。笔尖上的 油彩干了,却也有一些粉末,放射状地洒在小麦的唇附近,就好像小麦嘴里吐出 的话。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