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亲 我很想念丽珠,却在监狱的会客室与她相见。 我渴望见她一面,目的是要确定她没有被推 入火坑。我见到丽珠了,她光明正大地出现 在玻璃窗的另一头。然而,见到了又怎样? 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负什么责任吗?还是只 要求别人负责? 我会离开第一工场,除了听说监狱已将最后一排工场改建成“宏德补校”,准 备在狱中招收学生以外,也和一个外号叫“膨仔”的狱友有关。“膨仔”人如其名, 肚子“膨膨” 的,作风也很四海,但罪名却是与他外形不甚相称的“烟毒”。他是第一工场 的自治员,囚犯的领袖。囚犯的领袖是经由普选产生的,在专制戒严时代,可算是 民主的先声。我一到工场,“膨仔”便对我照顾有加。他时不时,或者说是定期吧, 便会把昂贵的香烟,半包半包地,硬塞在我的手中。 他不只是送烟而已,还会在下工之后,差杂役送来卷“老鼠尾巴”的超薄烟纸。 此外,还常送冰、送菜,甚至送来一些在狱中很抢手的色情书刊。 我不知道“膨仔”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只知道房里房外开始流传他是我的“亲 戚”。一日,我正专心捡字,他忽然出现在我的身后。 我转过头来,手里捧着铅字盘:“有事吗?” 他结结巴巴地:“我有一件事情想问你……你是不是来自基隆月眉山矿区?” 我睁大双眼,露出惊讶的神色。 他避开我的眼光继续问:“你父亲是不是……外号叫‘哮呆溪仔’?” 我的眼睛睁得更大:“你怎么知道……” 我话还没说完,他随即“啊”地一声,掉头就走。他的慌张感染了我的左手, 我伸手扳住他的左肩。 这时,一群桃园兄弟闻声围了过来。“膨仔”十分和善地回头,附在我的耳边 说:“我是你小妹丽珠的养父!丽珠,我们这头叫她宝珠的。” 他的话击落了一地的铅字。狱警一听见骚动,随即起身,从主管台走了过来。 “膨仔”跑过去应付他,桃园的兄弟也跟着散去。 “膨仔”蹲下来,陪我捡拾地上的铅字:“你不要激动!” 我知道他是烟毒犯,满脑子尽往坏的方面想:“我妹妹现在怎么了?” “膨仔”低着头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是烟毒犯,家里的生计一直由我 太太撑着。她开地下餐厅,也雇用陪酒。 但丽珠是我们的女儿,我们很疼她,她祖母更是‘惜若命’,我们不可能推她 下海的。“ “我妹妹现在怎么了?”我看多了烟毒犯,实在很难相信他。 “她白天在工厂上班,晚上读高职补校。不信的话,明天就让她来和你会面。” 翌日从会面室回来,我一路想着:“怎么会这么巧?上苍为何安排我小妹的养 父和我一起受刑?我昨天到底凭什么和‘膨仔’争执?他是个烟毒犯,但丽珠的确 是在半工半读,并没有被推下海!而我呢?我到底为自己的妹妹做过什么?” 记得丽珠被陌生人带走时,我六岁。那时,我有四个兄姊,三个弟妹。两个妹 妹最小,丽卿两岁,丽珠一岁。我那时已经知道她们随时有可能被抱走。虽然三岁 时,我就目睹父亲断掌逃出矿坑的惨状,但还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我很不谅解父 母,为什么他们会允许陌生人像采购牛一样到我们家来“看货”?二姊是十分聪明 又有经验的,她明知父母赤贫的窘状,自己不敢违拗,却又私下教我:“建隆!来! 我告诉你,买牛看牙齿,买人看眼珠。你整天在牛车路和轻便车铁轨上玩耍,要是 看见陌生人进入我们的矿区,就要赶快跑回来,叫两个妹妹紧紧闭上眼睛,这样她 们就不会被抱走。” 我点点头说:“好!” 来看妹妹的陌生人很多,我都是按照二姊教我的话去做。 两个妹妹也很配合,任陌生人怎么翻,都只露出盲白的眼珠。 然而,“膨仔”他们来的时候,我不知是在庙埕,还是在山上玩,如今已不记 得。只记得那天傍晚回家,丽珠已经不见了。 我坐在地上痛哭了起来,兄姊们也哭了,父母的房里鸦雀无声。两个更小的弟 弟出生后,我的警觉性更高了。每天早上,我一定要先对他们叮咛一番,才敢去上 学。放学回来,也一定要对他们耳提面命,才很不放心地跑出去玩。玩的范围不是 在牛车路,就是在铁轨边,绝不敢稍稍远离家门。尽管如此,来看两位小弟的陌生 人,还是络绎于途。好在陌生人来了,弟弟们就翻出白眼珠,等他们走了,才恢复 黑瞳仁的笑容。 我很想念丽珠,却在监狱的会客室与她相见。我渴望见她一面,目的是要确定 她没有被推入火坑。我见到丽珠了,她光明正大地出现在玻璃窗的另一头。然而, 见到了又怎样? 我到底想干什么?我想负什么责任吗?还是只要求别人负责? 回到工场,“膨仔”一直不好意思来和我见面。其实,更该感到惭愧的是我自 己。 不管怎么说,第一工场我已待不下去了。就在我寻思着如何调离此地时,好心 的杂役传来一张字条:“建隆!你到新收房第一天,我们就获得消息。兄弟们分别 送上许多东西,不知是否收到?你知道吗?监狱最近新设了补校,我和许多基隆兄 弟都已请调到这里。很不放心你一个人‘孤鸟插人群’留在第一工场。要到‘学生 队’很简单,只需向主管台报名,填妥表格就可以。等你来!阿潭笔。” 阿潭是我的旧识,石硬港人,因和田寮港兄弟走得近,而且契合,日久,基隆 “兄弟”界也都当他是田寮港的。我和他建立感情是因为我的三弟。早先我对三弟 管得很严。我认为自己当了“兄弟”,已背弃了父母,就不该再容许他步我的后尘。 但只要自己当了水鬼,就不可能阻止别人溺水。我虽用尽各种防堵的方式,也只能 眼睁睁看着他踩在沙滩上我留下的脚印。后来,我知道他跟在阿潭身边,才稍稍放 了心。 毕竟阿潭是个正统的“兄弟”。他维持生活的方法和我一样,一个“赌”字而 已。我见识过阿潭的雅量,觉得他不该是田寮港的“池中之物”。 再遇到“膨仔”,我把阿潭的字条递给他,算是向他道别,我已无法在那样尴 尬的情境与他相处。 他看过字条后,连声说“好”,但却锁着眉头:“好是好!不过,那里可能比 这里复杂。这里再怎么说也是个文教工场,有牛鬼蛇神的话,也不过是你我几个而 已。但那边,听说还没有开学,南北二路的”兄弟“都已经云集,我看……” “我看我还是比较适合那里!” 丢下这句话,我径自往主管台走去。 主管的口气是善意的:“我说嘛!你一直把这个工场当成图书馆,真要读书? 就到那里去!不过……好吧!你把这表格填了,发现不对,再回来不迟。” 回到舍房,我跌坐在铁窗前,告诉会飞的苍蝇、蚊子、蜜蜂、蜻蜓,不会飞的 蚂蚁、蟑螂、蜘蛛,还有稍后出现的毛毛虫,告诉老和尚的分身——铁窗,我就要 到“宏德补校” 去念书了,希望他们能为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