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儿就这样领着淘淘回到了自己在信用社的小屋,同时给刘江放出话来:你要 是不现身,那就离婚。男子汉大丈夫连这点勇气都没有,你还配称为男人吗你? 可能刘江也听出这句话虽然挺强硬的,但是并非没有空隙可钻,说到底,她要 求的是现身的勇气,而不是离婚的目的,过日子,总不可能说离婚就离婚吧,刘江 想到这里,便委委琐琐地在一个夜晚里潜进星儿的小屋。星儿正在指导淘淘做作业, 像没有看见刘江一样对他毫不搭理。刘江伸出一个手指头在星儿面前晃着,却叫道 :淘淘。星儿陌生地看了他一眼,冷漠地说:你出去,这里不是你的家。刘江无奈 地看着星儿说:星儿!星儿还是不搭理他,继续指导着淘淘去填那个两个苹果丢一 个是多少。刘江对淘淘说:淘淘你出去一下。五岁的淘淘很懂事一样紧张地说:爸 爸妈妈不要吵架。就走出去在老余头那里玩去了。 淘淘一出去,刘江就一下子蹲在地上,抱住星儿的双腿,可怜兮兮地说:星儿 你不要怪我。都是我不好,我该死,你打我吧。他拉起星儿的手放在他脸上。但是 星儿没有打他,星儿的手只往后缩。星儿说:没这么简单。你看着她好,就和她过, 我们离婚吧。刘江一下子就哭了,他说:星儿你别这么说,我是一时糊涂,星儿! 星儿扭过脸不看他,等刘江抬起头,却看见沉默的星儿满脸都是泪珠。在灯光下, 那些泪水流过的地方泛着幽光,像蜗牛爬过光滑墙的印迹。 谁也不知怎么回事,从此他们就平静下来了,让等着看笑话的人大吃一惊。尤 其是抱着微妙幸灾乐祸心理的某些男人们。他们等着看的好戏拉到高潮,突然一下 烟消云散了。他们不相信星儿能有如此懦弱,会轻易放过刘江如此大的背叛。但是 他们也接受着星儿的沉默,她是那么若无其事,虽然仔细看,她是憔悴了些。 一大早,在星儿的柜台前,他们本家的刘立本大哥又来取钱了。他每天都这样, 头天下午,把收来的现金存进帐号,第二天早上再来取,他这样做,并不觉得有什 么麻烦,而是遵从着成功商业者的规范。他的钱不少,一存一取,都在几万块钱以 上,所以,他也是星儿她们信用社很大的客户。倘若信用社有揽储任务,星儿常常 要请他帮忙,无论什么钱,都要他提来存一阵子。到了节令和年关,信用社常常要 送他些小东西,年历、雨伞、皮包、几瓶酒等等。这些小东西的确有点拿不出手, 但是,星儿常常还要亲自拿着,送到他家里去。刘立本的老婆穿着富婆一样的衣服, 快乐地收下这些东西,好像是对这些东西爱不释手。其实,星儿知道,她是在乎镇 上人对她的一种态度。作为刘镇首富的夫人,她是有一些骄傲的,但是在丈夫的指 导下,不得不掩饰着。况且,作为星儿这样的身份,她更特别在意星儿对她的态度。 星儿是什么人!不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星儿和刘立本的家里也是非常熟的。所以,在这个一大早,刘立本取完钱还站 在柜台边对星儿说:星儿,你嫂子让我问候你,叫你别那么上心。有空去我们家里 耍。星儿淡淡地说:谢谢。刘立本又说: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看你对他那么用 心……星儿说:我对他用心吗?我再也不会对他用心了。我的心已经死了。刘立本 说:星儿我知道你是伤心的,你可不要这么想,人生的事情还很多,你一定要为你 自己活着。星儿叹口气:我也是这么想,大哥,谢谢你的关心。刘立本向旁边张望 了望,突然递过来一件小玩意。他说:星儿,这是电子游戏机,你闲的时候玩着, 分分心,也不会想其他的事。星儿连忙推辞着,刘立本说:不贵不贵。硬塞在星儿 手里,就赶快离去了。 星儿手上握着沉甸甸的游戏机。粉红色的外壳做成童话里云朵的造型,屏幕宽 大大的,正有无数的方块向下坠。由于它们很笨,很快就架满了,星儿不得不抽出 手来摆弄它。星儿知道,这个游戏名字叫“俄罗斯魔方”,让老少都很容易消磨的 那种。 星儿玩着这个东西,便不由得把刘立本和自己的老公刘江做了一番比较。从外 貌上讲,他们都英俊潇洒,刘立本身材偏高,线条粗糙些,这些年很注意包装自己, 浑身上下的名牌,不过,他不像刘江那么细致,他就仗着基底好,让这些名牌浮在 他身上。反正是名牌,也差不到哪里去。至于刘江呢,因为有漂亮老婆星儿打理, 自然穿出了名牌的精髓。反过来再一比较,星儿惊奇地发现,刘江更接近于花花公 子,他这个样子正是她星儿包装出来的呀!以前,每当刘立本来存取钱时,她还常 常为刘立本的服装搭配暗暗遗憾,今天看来,这些芝麻小节,还是要男人自己随便 注意一下的。再比如他们的事业,刘立本也就比刘江大三岁,可现在已经成了他们 刘镇的明星。传说他考大学时成绩很好,就因为三级杂音而没有进入高等学府。他 们本是普通家世,前几年,他一点也不顾面子,成为刘镇的鸡蛋贩子,用竹筐装着 些鸡蛋打入了南方的蛋禽市场。后来,贩鸡蛋的人越来越多,利润岌岌可危。刘立 本就放弃了贩鸡蛋生意,办起了生产蛋托的工厂。以前都是用筐,现在用蛋托既安 全又美观,于是所有鸡蛋贩子都到他这儿来买蛋托。蛋类生产是刘镇的支柱产业, 源源不断的纸蛋托和纸箱就流往了全国各地。不仅如此,他还依靠前些年拉上的关 系,在车皮紧张的时候倒车皮,究竟赚了多少钱,只有老天爷才看得见。 总之,星儿这样一比较,心里还是有些不太舒服,无论如何,就算赚钱本身并 不能打动星儿的心,但是人家都认可:纯粹赚钱也是男人的一项事业。这就让星儿 不觉得自己心灵卑俗,而给刘立本加了两分。至于刘江,不能从事体力劳动,又不 屑于做蛋贩子之流,但是他的事业在哪里?总不能说拥有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就是 男人成功的全部吧。何况,他现在还践踏了这个唯一被别人羡慕嫉妒的条件。 星儿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很委屈,但是委屈是自己的,只好自己消化。当初她 不顾一切外界反对嫁给刘江,是称得上慷慨激昂的。要是反悔,那也只能在心里怪 自己,再怎么样也不能给别人看见。 这样思量,她想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和刘江过得好一点呢,那就是给刘江找一个 体面的工作。就像她星儿,虽然被人羡慕和尊敬着,但也不全是因为她的脸,她的 脸好看,可比她好看的妹子也有。在这样一个小镇上,要想出人头地,可不同于以 前,得必须有一点社会地位。 所以,她要进行一些努力,为刘江谋略一份体面的工作。 我们小镇上的女人就是这样在思考。刘江的墙外开花不仅没能让他们分开,反 而让星儿从混沌状态中清醒过来,试着努力去改变自己和丈夫的生活。 其实,星儿对于那件事,并非毫不在意。以她那种好强的性格,就是把那女人 打上一顿,和刘江离婚,争取一大笔赔偿,也毫不为过,但她没有这样做。许多日 以后,当刘立本听到星儿是这样处理这件事的,不禁再一次地赞叹这女人的冰雪聪 慧。 那晚,星儿和刘江就那样僵持着,星儿的伤心是认真的,也有一点万念俱灰的 味道,但她又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做什么事都要站在别人的角度想一想。她突然 想,对,要是自己和刘江离了婚,他刘江是难得再找一个像她这么素质的人。而她 星儿呢,要是离了婚,虽然有万千种道路,但是总不能抹杀婚姻失败的事实。当初 犟着要跟他结婚,现在又闹着要离婚,不管是谁的错,就算刘江错了,那也是自己 瞎了眼,等于打自己一巴掌。再说还有孩子。再说他们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就是刘 江和她星儿一起度过的,没有人可以取代。但是,这一切的原因都要有一个前提, 那就是刘江是不是还爱她。 于是她望着刘江。她的被泪水浸润的眼睛像一颗紫紫的葡萄。她说:不,我要 跟你离婚,因为你已经不再爱我了。你抛弃我,我是什么地方让你不再想爱。刘江 这一下急的,前后在她身边兜圈。他说:不是这样的,星儿,真的不是这样的。我 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爱你。都是我一时糊涂。那是做不得真的。 星儿瞪视着他,星儿说:你就这样说人家,跟人家好了一场?刘江急忙端个凳 子坐在星儿对面。他说:跟你相比,没有任何人比你重要。 星儿有一点胜利的微笑,只是十分恍惚而虚弱。她了解刘江的一张甜嘴。正是 他的甜言蜜语使她当初迷失了方向,明珠掉进了灰面里。不过灰面知道明珠还是明 珠。就像明珠知道灰面的紧紧包裹也是为了独自占有。星儿是个唯已是论的女人。 她并不认为男人嘲笑女人只听得见花言巧语有什么对。幸福是种感觉,如果幸福是 种感觉,那么女人在听到甜言蜜语时已经体会到了,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星儿不 明白为什么优秀的男人都屏弃了这一招,使得他们跟优秀女人隔着迢迢星河,给刘 江这样的男人钻了空子。无论如何,她的已经是刘江的,岁月不能更改,河水不能 倒流。她的喜怒哀乐理应给他体会。 星儿说:这可是你说的,你能当着她的面说一遍吗?刘江沉默了。星儿又说: 既然这样,那咱们免谈。她说着,就欲站起身。刘江急忙拉住她说:星儿你一定要 这样?星儿点点头。刘江说:那也太不给人家面子了。 星儿这下是真的生气了。她说:面子!她还有面子,她侵占别人的老公时,就 没想到面子?还有你,恬不知耻,难道没有丢尽我的面子!让开吧你! 星儿推动刘江,几欲脱身而去。刘江一急就给她跪下了。他急着说:好星儿, 我答应你就是,只要你不离开我,我当她面说一遍,说一百遍都行。星儿说:我可 要在面前。刘江说:那当然。 于是他们就一同从镇子东走到了镇子西。仿佛从富人区走到了贫民窟。这刘镇, 东面是商业区、爆发户区,政府区、工厂区。而西面呢,尽是些老住户,住着破房 子,一百年就那么住着。做点小生意,或者打麻将赌博为生。家里的一点地,种上 要死不活的玉米麦子。他们这里一有了富人,马上去东面安家置产,久而久之,刘 镇西和镇东就像楚河汉界一样有了层次。 星儿和刘江在镇西的大街上走着,不时地可以见到奔跑的狗和猪,在它们跑过 的地方,留下了一蓬蓬热气腾腾的粪便,星儿左右躲闪着,以防踩上这些物事。同 时不由怨恨地向刘江看了一眼。 他们走进了一个昏暗的小小的店面。一个女子正坐在镜子前压刘海,她看见星 儿他们进来吃了一惊,待看到跟在后面的垂头丧气的刘江,更是吓白了脸。星儿向 镜子前一站,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有点傲岸。镜子并不明亮,乌蒙蒙的,照着星儿 像一个老太婆,星儿不觉差点笑出来了声。她勉强忍住笑,居高临下地望着女子说 :你就叫刘小红?女子像蚊子一样哎了一声。 星儿几步路走到大门口,让出刘江的身影,让他和女子面对面。接着说:现在 该你说了,你们是熟人。 刘江于是口吃地,生硬地对刘小红说:我一时糊涂,跟你有了一些事。实在是 对不起。我真心爱的是我的妻子蓝星儿,跟你只不过是逢场作戏。从今以后,你不 要再找我了。我们到此为止。刘江说着,忽闪着眼睛看了一眼蓝星儿。那刘小红见 他的神态,知道自己卑微得很,不由羞愧得无地自容。捂着脸,连一句话也不敢说。 星儿走到她面前说:你年纪轻轻的,可不要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刘镇针尖大个 地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星儿还想说什么,看看刘小红的神态,终于忍 住了。她对刘江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刘江说:没有。星儿说:那我们走。他们 脚碰脚地出了门,留下刘小红一个人在屋子里,不觉哭出了声。 刘立本对蓝星儿说:你也真够厉害的,害的人家刘小红不敢在刘镇呆,出门打 工去了! 星儿说:我可没让她这样,谁让她不学好,就瞅着别人的老公呢! 刘立本说:你也不要太分明了,这又不像数钱,分是分,角是角的。 星儿笑着说:随便你怎么说,好像我真是母夜叉似的,说实在的,我也伤心得 很,日子好好的,就这样了。我倒是醍醐灌顶了,我和刘江,还真不能就这样生活 下去。总得为他找个事不是? 刘立本笑了:我要是有这么关心的老婆,那就是前世修来的福了,可惜啊! 星儿立马不好意思了,她觉得这句话有点暧昧,却也不是让人懊恼的那种。不 觉兀自红了脸,红得像一颗樱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