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曹小娥偷吃猪尾巴,被乱棒打死。自此,曹家父女名声扫地。曹成刚参加暴 动,被孬舅关到五斗橱里,又出现曹小娥偷吃猪尾巴事件。据曹小娥事后讲,她 偷吃猪尾巴,主要是感到自己怀孕了,嘴里老想吐酸水,想吃杏、李子等酸物, 但现在到哪里去找李杏?这时她听说咬猪尾巴可以治流涎水,就产生偷猪尾巴的 念头。其实这根猪尾巴,已没有猪尾巴的模样。那是苏联人当时要猪尾巴时,缴 上去十根,被苏联人淘汰打回的一根,细小如黄毛丫头的小辫子,被当时的炊事 员白蚂蚁挂在大伙房屋檐下,当一个食堂的幌子。曹小娥也当过炊事员,知道这 里有一根猪尾巴,故而想偷。但猪尾巴挂了一年多,早已风干,收缩成一根干巴 巴的柴草一样的小硬棍了。但曹小娥涎水不止,看到这样的猪尾巴,已经觉得是 根人参样的宝贝了,想上去唧着唆一唆。红红的嘴唇,咬一根猪尾巴,也景象可 现。至于她肚子为什么怀孕,怀的谁的孕,不得而知。按说她以前与孬舅过从甚 密,应是孬舅的。但据孬舅说,自从撤了她的炊事员,自己取而代之,双方就无 来往,加上怀孕的潜伏期,日子肯定不够。除了孬舅,村子里有力气干这事情的, 已是不多。猪蛋倒是政变成功一段,取代孬舅当过一阵头头,吃了几天毛毛虫, 是不是连头头的情人也给继承下来了,值得怀疑。马上有人站出来揭发,说亲眼 看见猪蛋倒吊着大枪,去找过曹小娥。不过据袁哨分析,找归找,但与猪蛋一同 政变者,即有曹成,曹成是曹小娥的义父;村里大姑娘小媳妇多的是,猪蛋兜里 装着毛毛虫,如果想搞的话,什么人搞不到,何必非去搞老战友的女儿?大家觉 得他说的有理,就把猪蛋排除掉了。这时又想到小蛤蟆,处理政变时,他随韩来 过一趟,小蛤蟆喜好此道,是不是他干的,也未可料定。但小蛤蟆喜好的是小羊, 并不是女人。所以也给排除掉了。到底是谁干的?在捉住曹小娥之后,大家追查 她这一点。比追查她为什么偷猪尾巴还要积极。但曹小娥是在偷到猪尾巴还没来 得及用嘴唆的情况下被捉住的,所以两眼仍盯着猪尾巴,满脸干渴,口吐涎水, 对肚子里到底怀的是谁的孩子,已经稀里糊涂。但既然被捉住,就不能稀里糊涂 过去。孬舅精神抖擞,严加追查。心里当然还有些醋意。曹小娥这时孤立无援, 他的爹爹曹成,正被关在五斗橱中。经孬一番盘问,曹小娥头脑越发糊涂,一开 始是随口乱说,张三李四,村中所有的男人都说了个遍,弄得所的男人都暴跳如 雷,所有男人的老婆都上去抓自己丈夫的脸;后来又闭口不说,直到死,没有盘 问出她肚子里到底是谁的孩子,就像当年大迁徙时瘟疫中的沈姓小寡妇,不知小 麻子的爹到底是谁一样。这时袁哨总结到,看来一到瘟疫,一到大饥,一到灾害, 就容易出有不明不白的孩子。袁对这桩事情,是有些幸灾乐祸。因为他和曹成, 总有些面和心不和。盘问过曹小娥孩子,大家开始关心她偷的那根猪尾巴。这时 大家又有些奇怪,大饥大灾之年,眼前有一根猪尾巴,我们怎么都给忘记了呢? 但这时猪尾巴已被重新上台的孬舅给没收了,揣在了他的怀里。大家不敢责怪孬 舅,又把怒气迁到曹小娥身上。都说这淫妇困难时期偷人不说,还偷猪尾巴,现 又到处陷害人,留她干什么,活该用乱棍打死。接着一人发一声喊,众人一起上, 口J 怜一如花似玉、屈生延津的美丽少女,就这样死在延津粗野的棍棒之下。孬 舅还念旧情,要上前阻拦,但已经来不及,地下已变成一堆肉酱。看着肉酱,孬 舅觉得可惜;但待去掏怀里的猪尾巴,孬舅更觉可惜:原来风干的猪尾巴,现在 一经胸中的热气,竟像古墓中扒出的死人,刚扒出头脸栩栩如生,一见空气和阳 光,立即随风而散,成了一撮尘埃。现在留在孬舅怀中的,就是这样一条尘埃。 孬舅大喊晦气,知其这样,不如早一点填到口中唆了它。 乱棒打死曹小娥之后,大规模的饿死人开始了。村里到了最严峻的时刻。孬 舅重新上台十天之后,人们不愿吃的糠麸也没有了,毛根草也没有了。大锅饭关 张了,一天三顿没有炊烟。八九百口子人,嘴接起来没有三里长,也剩下二里半, 一天三顿饭不沾牙,大家缩成一团,成了一群饥饿的殍鬼。食堂不开张以后,孬 舅做的第一件事,是把五斗橱中的猪蛋、曹成、白蚂蚁、六指放了出来,恢复了 他们的自由。他们从五斗橱出来,也成了四只不会迈脚步的缚鸡。十天下来,他 们已被渴饿得头脑失灵,见了孬舅,早已忘记以前与孬舅的前因后果,阶级仇恨; 看着五斗橱,不知自己如何被关到这里边,以为不是别人关的,而是自己喝醉酒 爬进去的;现在把孬舅当成了来搭救他们、拯救他们于水深火热之中的阶级兄弟、 好朋友。当然,他们每人先扎到臭水坑里饱饮一番,然后乱扯孬舅裤脚: “饿,饿。” 孬舅兜头吐了他们一人一脸唾沫,骂道: “妈拉个×,你们也知道饿?现在你们还搞叛乱不搞了?”这时他们才恍惚 记得自己似乎犯过什么事,好像搞过叛乱;但当时为什么搞叛乱,已经记不清了。 但一齐顺着孬舅说: “不搞叛乱了。饿!老孬,赶紧让人到食堂给拿点吃的。糠麸也行,能吃糠 麸,就是上天堂了!” 孬舅: “糠麸?有糠麸我还不放你们!明白告诉你们,食堂关张了。你们也狗舔鸡 巴,各人顾各人吧。看你们各人折腾,也是个乐子。能找到吃的,算你们命大; 找不到吃的饿死你们,也是活该,总不算关五斗橱关死你们,落到我手上四条人 命!”猪蛋几个人这时明白了自己的身份、处境和待遇。四个人脸上都露出惶惑 和凄凉。其他三个人,便开始埋怨猪蛋: “都是你搞的,让我们叛乱。现在落到这步天地。” 猪蛋: “过去的事不说了,赶紧爬着去找吃的吧,不然停一会儿连爬的力气也没有 了。” 于是几个告别孬舅,像蝎子一样爬着身子,四处探头去找吃食。孬舅看着他 们几个在地上爬,“咕咕”地捂着肚子笑,边笑边对身边的我说: “怎么样?好玩不好玩?” 我却没笑,没笑并不是这情景不可笑,而是我也没了笑的力气。我说: “孬舅,我也饿得快这么爬了!” 孬舅拍着我的脑袋: “不怕,不怕,你跟我到我家,我给你吃个东西!” 一说吃东西,我浑身长了精神,便跟孬舅到他家。孬舅家孬舅母已死,家里 一团杂乱,屋里一股溲猫癞狗的气味。到了他家中,屋里,他又问: “屋外没人吧?” 我伸头看了看: “没有。” 孬舅这时伸手到一个壁洞里,竞抓出一团发霉的生面。生面虽然发了霉,但 它毕竟是面啊。我两眼放光。我到孬舅家,原来只指望能吃上一耳勺糠麸,就不 错了,没想到还能吃到生面。我理解孬舅为什么现在还有精神“咕咕”地笑。孬 从那团生面上,揪下了鸽蛋般大一团东西,递给我。我赶忙放到嘴里,面立即就 化了。那时的感觉,如同现在饥饿时吃了奶酪、酥油、烤乳猪、屎克螂等等,一 进嘴就化。嗓子没觉动,就进了肠胃。立即,我就也有了精神,对着孬舅“嘻嘻” 地笑。笑过,又涎着脸说: “再给我一块。” 孬舅马上将面收回去: “一共就这么多,你吃光了,我怎么活命?知道你是这种人,我就不带你来。” 不高兴地撅嘴,坐在那里。 我忙不好意思地说: “那算了,那算了,孬舅别生气。” 孬舅就不生气了,神秘地问: “味道怎么样?” 我说: “不错呀。” 这时又发生疑问: “孬舅,现在糠麸都没有了,这生面你从哪搞到的?” 孬舅说: “那你别管,反正有生面给你就是了。” 这事直到现在我没有搞清楚,那时连糠麸都没有,孬舅从哪里搞到一团生面? 叛乱之前,孬舅当头头兼炊事员,也只是吃个毛毛虫和西葫芦;后来叛乱,敌伪 当权,一切皆无,现在如何又出来生面?这成了一个缠人、让人苦恼的难解之谜。 孬舅当头头的才能我佩服,但在佩服之外,我更佩服这难解之谜。正是有了这难 解之谜,孬舅给掐了一团生面,润了我的肠胃,我才活到今天。直到现在,有人 常指责我像六指吞吞吐吐,不知所云,是个难解之谜。一听到这话,我脸红,不 反驳,有时在特定的环境下,还会潸然泪下。这时我就想起了孬舅和那团发霉的 生面。 在我和孬舅偷吃生面的时候,村里人也有所发现,他们在糠麸之外,又发现 一可以果腹的物品:地皮。什么是地皮?地皮就是大水退后留在地头地脑的大水 冲积物,晒干成块状,里边是些草丝、屎沫和盐土。发涩、发咸、发苦、发甜、 发晕、发蓝。为孬舅和我所不齿。但这物体救了不少延津人。没有这物体,就没 有今天的延津。我们全是地皮的后代。地皮可吃到底是谁发现的,也成了难解之 谜。但当时一天之内,村里大人小孩,都知道地皮可吃。大家争先恐后,跑着、 跳着、蹦着、爬着、立着、走着,纷纷到地里去抢拾地皮。人多,地皮少,为争 一块地皮,拳脚相加,死了几十人。那时的饿人单薄,不经打,几拳下去,不用 出血,人就死去。不沾染地面,不影响其他地皮。抢到地皮的,就拼命吃,当时 又撑死几十人。吃下去,愁肠百结,像吃糠麸一样拉不下来,憋死几十人。剩下 的,地皮已被揭光,再无处可揭,瞪着俩眼看着没有了皮的大地。不但没有地皮, 树皮、墙皮也没有了。据说袁哨曾哭着说:现在有皮的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人 皮。这时就传说有人吃人皮。做爹娘的,将孩子互换一下,把死孩子用坛子腌起 来,慢慢吃。后来我就怀疑,凡是能从六。年坚持活下来的,必是吃过死孩子。 我甚至怀疑我爹当时也动过腌我吃我的念头。一天他把我叫到跟前,絮絮叨叨地 说,过去我给丞相捏脚时,他吃过猪尾巴,后来苏联人吃猪尾巴,然后两眼发直, 紧盯着我看。盯得我发毛。我忙说,爹,爹,我没有长尾巴。后来爹叹口气,不 再盯我。直到现在,一想起这一幕,我也感到后怕,脊梁发凉,出冷汗。我想这 是爹思想激烈斗争的时刻。但他到底是我爹,最后竟没有像别的爹一样吃了自己 的孩子。这不能不说是他老人家的非常人之处。 地皮吃过,孩子吃过,延津开始批量死人。村中一批死一百。五人,死了七 批,最后剩下几十人。整个延津剩下几千人。参加暴动的人,猪蛋、曹成、白蚂 蚁、六指,都死在第一批,猪蛋没说什么,临死时拿着一只袜子当烙饼,嘴里咬 着说“好香”,目光光怪陆离。这时孬舅刚吃过拇指肚大一团生面,来到他身边。 光怪陆离的猪蛋,看着精神不倒的孬舅,嘴角流涎,手点孬舅,嘴张了张,已说 不出话。孬舅看他难受样子,说: “该走就走吧,别落得难受。你不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后悔叛乱了,对 不对?” 猪蛋摇摇头。 孬舅: “恨我,对不对?” 猪蛋摇摇头。 孬舅不知他要说什么。这时猪蛋用力指了指孬舅心口,又捣了捣自己心口。 孬舅突然心动,说: “你说咱俩是朋友,过心,不恨我,对不对?” 猪蛋点点头,然后脸变笑容,撒手而去。这时孬舅一步冲上去,怀抱老战友 的尸体,大放悲声,“呜呜”哭着流泪。 他说: “除非上次我老婆死时,我才这么难受。” 又说: “我以为朋友是朋友,谁知敌人才是真正的朋友。” 白蚂蚁、六指,死时都原形毕露,委琐窝囊,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说什么不 头一批死,要拖到第二批,对批苦苦哀求。批奇怪: “你们不饿吗?如饿,不如早死,早死早不饿,早死早脱生。” 白蚂蚁、六指: “饿也不想死,饿也不说饿,让我们拖到第二批。” 批不耐烦: “让你们拖到第二批,你们又想第三批。定了的事,就不能打乱次序。再说 你们一开头,别人怎么办?” 然后不由分说,将饥饿不堪的白蚂蚁、六指收了回去。白蚂蚁、六指直到灵 魂出窍,还以为是自己显出饿相,才被批收。所以嘴里喊着“大爷,不饿,不饿”, 离开人寰。 曹成死时,没怎么闹,只是流着泪说: “如果搁在三国,就是全国剩一碗饭,也得先给我端过去呀。真是年年岁岁 花相似,年年岁岁花不同。我无话矣。” 然后蹬腿而去。虽然他话说得很有感情,但在大饥之年,人的感情都饥得粗 拉拉的,没人有功夫听他的废话。所以,他事后说,他六0 年死时,灵魂是孤寂 的。 第一批死光,开始第二批。因为大家都这么过,第二批后有第三批,早死晚 死是一样,第二批已不像第一批那么罗嗦。第二批中有袁哨、沈姓小寡妇、白石 头诸人。袁哨胖,死在最后。临死前,拖着一身空皮囊,在食堂后的空场上转游, 想寻找一坨干屎,放到嘴里消化。但这时吃了死孩子的不拉屎,不吃死孩子的没 得吃,哪里来的人屎?他找找无望,碰到已死的曹成的魂灵,也来这里转游。两 人相见,都笑了。曹点着袁说: “上次苏联要猪尾巴,大食堂吃红烧肉,你差点撑死,拉屎蹲不下,就来这 里转;现在饿得死到临头,又来转什么?” 袁哨到底当过主公,不好明说自己转游是找干屎,只是说: “不如上次吃红烧肉时给撑死了,死了落个饱鬼;现在死了也成饿死鬼,下 辈子脱生,也带个吃不饱的毛病!” 曹抚掌大笑,点着手说袁哨糊涂。然后又趴到袁耳朵上密语。密语半天,密 得袁哨似乎豁然开朗,连说: “知道了,知道了。” 两人一齐说: “就等二十一世纪!” 然后一同扯手,飘然而去。袁的空皮囊,就倒在食堂后的空地上。因这时饿 得没有苍蝇、蚊子,无东西在尸体上下蛆,所以袁哨身体在太阳下晒三十天,没 有变化,最后晒成一具木乃伊。三十天后,被人盗走。是吃是煮,不知用途。 二批过后,是三批、四批到七批。七批过后,延津剩下两种人无死。一种是 韩书记、小蛤蟆、孬舅之类。他们没有死,是因为他们都变成了炊事员。我因是 孬舅的亲戚,捎带着也没饿死。第二类没饿死的,便是监狱里的犯人。犯人历来 吃大锅饭,古今中外,概莫能外。外边的大锅饭砸了锅,但犯人的大锅饭仍保留 着。虽然也有饿死的,但整体上,做为“犯人”,还保留了下来。所以我又怀疑, 凡是能从六。年活下来的,要么是贵族的子孙,要么是“犯人”的后代。从此, 我见了贵族和“犯人”,都格外地尊敬。因为他们毕竟是我们的前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