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红鱼在火车上与曙光告别,他中途转车回北京。她当然不能随他去,她要回医 院办妥自己的事。曙光临分手时说,这是一个机会。 红鱼回到医院的第二天,革丹也赶了回来。 他先是从军部打了个电话找“徐医生”,医院总机回答他,没有姓徐的医生, 只有姓徐的护士,而且是个女的。他才又让接丁红鱼。革丹约她一见。 她没有理由不见他,但约法三章:一不许打人;二不许吵闹;三要在一个远离 双方单位的地方。 见面的时候,革丹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他明显地变了模样。一双曾经神采奕奕 的眼睛充满血丝,脸色蜡黄,松弛的眼皮耷拉下来,上面布满纵横交错的皱纹。他 如往常一样开着吉普车来接她,阴郁地等着她上车,坐好,便向远远的山脚处驶去。 那件事你还告诉谁了? 他问。 谁也没有。 小邱呢? 也没有。 不可能。 真的,小邱不在医院。 那就好,我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红鱼吃惊。你什么意思? 我不想让事情闹大。谁让我娶了你,出了事我只能自 己挨着。 你到底什么意思? 我不懂。她说。 结婚以后我对你太粗暴了,以后…… 我还是不懂。她打断他的话。 革丹一拍方向盘,高声问,你还要怎么样? 我要离婚。 不行,我不想离婚! 我这辈子只想结一次婚。我的父母老了,我不想让他们为 我难过。 只要你以后改。 革丹,我也不想让他们难过,可是人毕竟不是给别人活着。 我就是给别人活着! 给我的父母,给我乡下的爷爷奶奶,也为了你! 什么我都 可以忍受,只要你改就行。 男人说了软话令红鱼心酸。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她知道这种遗憾是无法挽回 了。她忍不住哭了。革丹,我们结婚的时候我是真心爱你的,可是现在我不能爱你 了。是你教我第一次产生了自卑感。在你眼里,除了处女膜,我毫无价值。谁让你 自己追求来的幸福你自己不珍惜,你不懂得除了处女膜之外的任何东西,包括我的 自尊,包括我们的爱情,还有我们的未来。 从你第一次发怒以后,我就不再爱你了,我的心是一下子凉下来的。我能够区 分真正的爱与一时的吸引是多么不同。而且我已经成熟了,我不会再改什么了。今 后唯一会改变的是我的命运。离开你,我会成为一个老百姓,过最普通的日子,也 许是最苦的日子。 如果你不想改,我改,行吗? 革丹,红鱼又落泪,说,你是个好人,你在这种 事之后还能对我这么好,我很感激你。可是,不管你信不信,一个人在世上,总有 另一个人是和他相配的。咱俩结婚以后就总是吵,这说明我们两个不相配,不适合。 我相信,你以后肯定能找到适合你的人。 别说这么好听,革丹突然冷笑,你是说,徐医生就是和你相配的人? 也许吧。 也许个屁! 到现在你还骗我。医院根本没有徐医生这个人。但我早晚能查出这 个人是谁! 他只要在军医院,我就总有一天会认出他,到时候他就别想让我饶了他 !回去把话告诉他。 红鱼不语。 .革丹一踩刹车,吉普嘎的一声停在路边。 丁红鱼,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 对不起,革丹。 对不起有什么用? 知道刚才一见到你我怎么想? 我问我自己,一把掐死她,然 后自己撞死,怎么样? 我又想,放她一条生路如何? 我又问自己,如果换个位置, 她会放你一条生路吗? 革丹苦笑了一声,你说,你会吗? 你说怎么办,咱俩? 红鱼 异常冷静,问他,是协议离婚还是上法院? 革丹如梦初醒,直直地望着她。这有什 么区别? 听着红鱼的解释,革丹的目光渐渐地从热病般的狂乱变得清晰、冷静、若 有所思,然后他开动车子,选了一处较宽的路面呼呼地调过车头,说,明天答复你 !事情办得出人意料。第二天下午,医院政治处通知她,她已被调往军部卫生所,两 天之内报到。两天后革丹来接她,在医院同事们的殷切嘱咐下像正常的夫妻一样强 言欢笑,挥手告别。一到军部,她就被通知作提前转业处理,开除团籍,并批准离 婚。 这就是革丹,不能不令人佩服。他办事一向干脆、漂亮。他要短期保密,要尽 快处理,他都做到了,同时还不忘记让她回地方以后不能太舒服。但是红鱼并不恨 他,和他受到的伤害相比,对于她的无论什么报复几乎都是公平的。 从军部旁边的街道办事处办完手续出来,革丹埋头在方向盘上,问她,还想去 哪儿? 想回医院。 看谁? 小邱。 她知道吗? 不知道。 你还准备告诉她? 红鱼摇摇头,说,她早晚会知道。 革丹说,你怎么向她解释? 咱们山盟海誓、红火热闹,最终怎么成了这个样子 ?红鱼说,我就告诉她,世界上的东西如果是你的,就是你的;如果不是你的,最终 还不是你的,谁也改变不了。 可是不论我们谁,当时肯定都是为了追求幸福,谁想到,我费了那么大的力气 ……革丹叹了一口气。 也许,越是追求得困难,对对方的要求就越是高;人总是想使付出的东西能够 得到相应的回报。所以,再大的幸福也很难把追求的过程中经历的艰难甚至苦难抵 消掉;即使抵消了,现实也永远不可能超过理想。理想是什么? 理想就是永远幸福。 这达得到吗? 达不到。 革丹趴在方向盘上大叫一声,真难受啊! 说完就痛哭起来。 红鱼突然离去之后,没有一封信来。宿舍里只留下邱月一人,让她郁闷了好久。 一天雪后,天气很冷。邱月在病房值班。 革丹来了。就站在外边雪地里等她。事先他已经来过电话,说是有话和她说。 可她不愿去见他。无非还是为了红鱼的事情,而且她也在电话里告诉他了,她无能 为力。她在病房的窗户里看到他,他竟然变得极瘦,极老,她又有些害怕,同时她 有预感,似乎有什么不祥的消息。 斜躺在窗边床上的腰椎结核病号问她,小邱护士,那个人是找你的吧? 邱月说, 你别管,躺好。 当然,她不能躲避,她不能在病号面前显出一点点犹豫。护士和医生在病人面 前是力量和友爱的化身,她若逃避,若胆怯,病人就更会惶惑,甚至自暴自弃。可 是,革丹又何尝不是病人呢? 革丹在冷风里挺着,一旁就有树,但他偏不去躲,他 像一棵枯萎的草杆,秋未尽时便已枯黄脆裂,雪地的反光映在他身上的竟然是枯死 的黑色。邱月在窗里望着革丹瘦得变了形的脸,她代他体会着红鱼的背弃,他的落 寞强烈地震撼着她。突然想到仅仅就是几个月前,他曾拉着红鱼跑,塞她上吉普车, 风风光光地驾车飞驰……那时邱月曾在车后傻傻地想,如果我喊一声,带上我! 他 会停下吗? 心里伸出无数只臂膀,扶住他扶住他! 于是她还是跑了出去,跑到他胸 前,险些撞上去。她刹住脚,像他的吉普车“嘎”的一声。革丹,你来了? 她望他 一眼又垂下头,因为革丹曾经对红鱼议论过她的眼睛,说是邱月的眼睛“不健康”, 是狐狸眼。如今革丹不再注意她的眼睛,他只注意着近处的房顶上方被大雪熏染得 沮丧的天空。邱月望着他,他的双眼已是两口枯井,里边没有水,只是一边一个字 :恨! 突然他说,小邱,他们结婚了! 丁红鱼刚回去就和那个浑蛋结婚了! 小邱毫 不惊讶地说,哦,是吗? 革丹暴怒地吼道,你哦什么? 她和谁? 她和谁?!你知道那 个人是谁?!邱月摇摇头,说,革丹,我不认识那人,真的不知道是谁。 革丹露出一丝冷笑,学着她的腔调,说,真的不知道? ——你这个傻瓜! 她把 你我都耍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应该认识! 邱月呆若木鸡,她立刻就明白了。 红鱼平时总叫她小傻瓜,结果真把她变成了傻瓜。她问革丹,真的吗? 革丹说,你 信谁? 信她还是信我? 邱月说,我不知道。 革丹把那天在军区招待所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最后说,经过调查,那 个人姓何。 知道了吧? 邱月一听,当着革丹的面,眼泪就奔涌而出! 她本能地背向病房, 勇敢地面对革丹。红鱼,我不愿意信他,我宁愿信你,可是你走了,什么也没说, 就走得如此杳无音信,走得如此天高地远,走得如此冷酷无情。 革丹的胸膛一动不动,他的脚也一动不动,像一具毫无感受的墙,却有无限的 回应的力量,一只球撞上去,被他沉重地弹回来;又撞上去,又弹回来;又撞,又 弹,渐渐地,球停在墙角下。 他一直看着邱月哭,让她尽情地流泪。看着女人哭。对男人永远是个刺激。毕 竟一滴滴落下的都是感情。尽管它们不期而至的时候会烦扰你,但当它们应运而生 的时候,或许会令你感到自信和强大;甚至滚滚而下的泪水也似乎是代你流泪,也 卷走了你的烦恼和忧愁。让她替你把你的眼泪也流干。然后她就敢于正视他的眼睛 了,因为她的眼睛也变成了枯井,里边也没有了水。 当丁红鱼与何曙光在那个城市匆匆相聚的时候,邱月也刚悄悄离开医院踏上回 京的路程。 她是想利用倒夜班的两天时间去看看曙光。她去了那座筒子楼上的小屋,撞了 锁。听邻居讲,他前一天还在。她就想,他也许是回家看父母去了,也许一会儿就 会回来。她在外面的林荫道上整整溜了一天。晚上她是在车站过的夜,连家也没敢 回,怕爸爸妈妈发现。第二天,她叉空等了一个白天,晚上才乘夜车失望而归。 邱月回来主动给院里写了检讨。但她不知道,与她的检讨同时交到院里的,还 有红鱼的转业报告。 如果革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给红鱼扣的电报其实就是给自己的感情挖的坟 墓。她突然想起,在学校毕业前的一天,有个大男生来找过红鱼,在学校门口等了 她一个下午。那个人是曙光吗? 也像,也不像。她心里的何曙光是个老成深刻的男 人,而那次的那个男生却是个英俊小生。可是为什么她一见曙光就好像认识似的? 像个老朋友一样熟悉? 是他吗? 曙光,是你吗? 你为什么从来没有说过? 红鱼,我 不会恨你,因为你曾经给我友谊,给我成熟,给我快乐虽痛苦的回忆。月光里,你 对我说,特棒的男人你还没见过;于是你给了我幻想。并肩走在田埂上,你对我说, 人该做自己真正想做的那种人;于是你教我珍惜人生。如今我所以能战胜怨恨,战 胜失败,战胜羞辱,战胜被人背弃后的孤独,是因为我早早就跟你学会了理解。如 今我能够冷静地思想,因为我明‘白,你抢走的,不一定就是我的;我保不住的, 就绝对不是我的。也许。 后来她平静了,对革丹说,我全知道了,谢谢你告诉我,你走吧。 革丹说,我还有事。 什么? 他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气死她。 什么? 咱们俩结婚,就行。 就为了气红鱼? 对! 就能气死她! 她说过你,她说她不愿意我总是提起你。 提我? 对,有时候出去玩,我问她,带不带小邱? 她就不高兴。所以我…… 是吗,革丹? 真的,我不骗你。 邱月的胃里开始翻腾,她觉得恶心。 他还在问,怎么样,你同意吗? 邱月说,对不起,革丹,你应该知道,一切都 过去了。你走吧。 她走回病房,走回那些与她同样毫无防御能力也毫无攻击能力的病人身边。她 坐下来,听着窗外的风声,在雪的上面它们叫得凄惨壮烈,尽情地表达着心中的无 奈和怨愤。 革丹还在外面站着,一动不动。邱月感到,革丹与窗外的雪似乎已融为一体, 正冰冻着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