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马景瑞和潘小瑜就这样过起了柴米油盐的小日子。一天吃晚饭时,潘小瑜告诉 马景瑞周日宫天泽请他们二人到他家做客。马景瑞脑海里恍然闪过那个画家的身影。 潘小瑜边吃饭边夸宫天泽画画有水平,讲起道理来也娓娓动听。马景瑞只是在那儿 端着饭碗笑,潘小瑜感到莫名其妙。马景瑞看她一头雾水的样子,收敛了那意味深 长的笑容,解释说,“笑是笑你至今还不开窍。不清楚他的用意,酒店里那么多人, 这个光棍艺术家为什么没帮别人上大学?为什么单要给你一个人画像?这套把戏太 容易看穿了——他是看你长得漂亮,哄你上钩呢。” 潘小瑜惊异地睁大眼睛,随即决然否定了马景瑞的胡乱猜忌。她不允许别人对 她心目中美好的事物进行诬蔑。 马景瑞冷笑着提醒她,搞艺术的,多是花花肠子,那方面比较随便。 潘小瑜多少有点儿疑惑了,世界在她眼里还太复杂,她不能全信,也不敢不信。 左树彬忘记了他是怎样人睡的,只觉得自己的思维像一辆失灵的汽车,东撞西 撞了一番后跌进了大海。他的车子每次都是在踩紧油门冲向妻子的那一刻自动跌进 大海的。他睁开惺松的睡眼望着天花板,卧室的那张大床因少了赵戈阳而变得有些 空旷。赵戈阳走进来,见丈夫醒着,一边拉开窗帘一边招呼他起来吃饭。左树彬转 过眼睛,妻子今天的精神很好.他立刻感到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氛,肉体的痛苦总是 使人的心灵变得极其敏感。 “戈阳,昨晚,我不该那么跟你说话。” 赵戈阳一笑道:“两口子哪有隔夜仇,睡一觉都忘了。” 左树彬拉住妻子的手说:“原谅我有时候控制不住自己,我……我是生怕失去 你啊。” 赵戈阳沉吟片刻说道:“树彬,既然事实已经形成了,你应该学会忘掉这些肥 自己看成一个正常人——你仅仅是行动不便而已。换个方式,尤其不能老闷在家里, 也许会很快找到自己的生活。” 左树彬盯着她说:“这些并不重要。我担心是他又出现了。” 赵戈阳微皱眉头:“我和他那一段早成历史了,否则怎么会嫁给你?” “可现在不比从前,谁都比我强。” “话不能这么说。你的天分、修养、才华还在,你有能力靠这些克服自卑重新 振作起来呀。” 左树彬哼道:“说得容易,换了你试试!” 赵戈阳一看表:“我得走了。早点起来,别在床上偎着。哦,我做了红烧肉, 在锅里热着。” 听说有红烧肉,左树彬连忙起床。轮椅滑进厨房,他掀开锅盖看着里面的肉, 微微露出笑容。记得刚结婚的时候,赵戈阳经常给他做红烧肉,肉的味道也一天比 一天鲜美。他曾经边吃边给妻子讲了二段红烧肉的故事:时候家里穷,一年只能吃 上两顿红烧肉,一次是过年,一次是过生日。十七岁那年在县高中一年级就读,当 时住校,过生日那天下雪,风也大,自己其实忘了当天是什么日子。可是母亲没忘, 硬是顶风冒雪走了三十里山路送来一饭盒红烧肉。当时她衣服都磕破了,还崴了脚, 饭盒却是热的,因为她一直把它捂在怀里。自己流着泪吃完那顿红烧肉,也是平生 吃得最香的一次。左树彬至今能记起听完这段往事后闪动在妻子大眼睛里的泪光。 她夹起一块红烧肉喂进他的嘴里,含情脉脉地对他说,妈的班她接了,给他做一辈 子红烧肉…… 餐桌上,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已经摆放在面前。左树彬用筷子夹起了一块, 沉思片刻,放进口中慢慢咀嚼起来。红烧肉仍是当年的味道。可他们的婚姻呢,还 是当年的味道吗?左树彬不能确定。他所有的自信已经被那场天降的横祸砸毁了。 宫天泽一大早就起来打扫卫生,做迎接贵宾的准备,这单身汉的房间从没有如 此干净整洁过。在最后的检查巡视中,他忽然发现墙上还挂着赵戈阳的照片,便摘 下镜框。由于年深日久,墙上还是留下了镜框的挂痕。他凝视着那张照片,想起他 们分手时的情景…… 轻便摩托车呼啸而来,夸张地在舞蹈系门前来个急刹车。宫天泽引颈望去,刚 好教学楼里响起下课铃,赵戈阳和一群身段窈窕的女大学生嘻笑着走出来。他的视 线聚焦在惟一的“亮点”上,于是,在同学们椰榆的笑声中,赵戈阳离开她们跑过 来,问宫天泽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天大的喜事。他姐姐来信了,同意他带她去美国,留学手续、费用 由姐姐负责,一切只等她点头同意。赵戈阳万万没料到,宫天泽以前跟她商量的话 都是认真的。 出国留学,在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几乎是所有年轻人向往的一条通往幸福生 活的捷径。人们拼命地考托福、GRE ,为外国院校的一纸录取通知书费尽心机,出 国潮,牵动了多少人的梦啊!但,谁爱做梦谁做梦,赵戈阳不羡慕。她屡次告诉宫 天泽,她一个跳民族舞的跟他搞油画的不同,那好比到美国去学中文一样可笑。再 说,舞蹈演员艺术生命就那么几年,转瞬即逝,她的梦在舞台上。油画起源于西方, 而民族舞的土壤在中国。赵戈阳再一次认真地拒绝了他。宫天泽的脸冷了下来,心 也冷了。他一下子迁怒于左树彬。 于是,发生了师大足球场上的那一幕,宫天泽踢倒了左树彬,左树彬痛苦不堪 地翻滚在禁区的草坪上。众人责备的目光灼烧着宫天泽,他可以视若无睹;而赵戈 阳怒视着他,她的目光却烙在了他心里,让他明白,这一脚才真正断送了两人的感 情。 赵戈阳不辞而别,她已经到省歌舞团去报到了。宫天泽连夜赶到省歌舞团宿舍, 赵戈阳没有开门,她甚至没有给他最后一个道歉的机会。他在她宿舍的门缝儿里塞 了一张纸条,也塞进了最后一丝希望。这个希望最终还是破灭了,赵戈阳没有改变 决定。宫天泽是最末一个登上飞机舷梯的,回眸一望中充满了惆怅和挫败感。客机 闪烁着信号灯呼啸着刺向天空,宫天泽只身赴异乡…… 当当当的敲门声惊醒了沉浸在回忆中的宫天泽,门外是赵戈阳的声音。他捧着 镜框急忙找地方,情急之中把它塞在了沙发后面,抿抿头发才去开门。 门开了,赵戈阳笑盈盈地站在门口,她今天显然经过了精心修饰,黛眉如烟, 眼波似水,乌黑的及腰长发锦缎般流泻在背上,显得光彩照人。宫天泽—时看呆了。 见他站着不动,赵戈阳问:“不欢迎吗?” 宫天泽恍然道:“欢迎欢迎,快请进。没想到你能来这么早。” 赵戈阳进门,递过手中的洋酒,“不是你让我早点来帮厨吗?给你。” “这么大手面,拿好酒骂我哪?” “什么呀,左树彬出事后酒功废了,搁那儿也是浪费。干吗那么看我?” 宫天泽喃喃道:“我忽然发现,事隔多年,你还是那么光彩照人。还以为你不 会来呢。” “你们家有谁吃人啊?”扫视一周,油画成品、半成品随处可见,赵戈阳欣赏 着说:“看来这些年你还算没荒废,人变了,手艺也见长。” “不过是些艺术垃圾。” “这一点倒本色依旧:时不常糟踏自己一把。” 不久,两人在厨房一个洗菜,一个操刀,灶上炖着肉,家庭的温馨气氛随着肉 香而弥漫到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两人边默契配合边闲聊着,“现在谁还在家请客, 你也不嫌麻烦。” “别以为我抠门舍不得花钱,在家里有气氛嘛。” “哎,小瑜的男朋友干什么的?” “我也没见过,只听说大学刚毕业。” “小瑜那算百里挑一的好姑娘,可惜生在乡下……你就没打过她的主意?” “开玩笑!” “这是什么玩笑,小瑜配你不绰绰有余。” 宫天泽停下手中的刀,“我是在她身上发现过你的影子,只是太少了……对不 起,我无意冒犯你。” 赵戈阳先是一怔,随即一笑打破了微妙的尴尬,“学会客气了?以前你可从不 这样。” 宫天泽和赵戈阳在厨房里忙活的工夫,潘小瑜挽着马景瑞的胳膊走在宫家所在 居民楼前的雨路上。潘小瑜手拿一束鲜花,兴致勃勃地介绍着宫天泽,热情、正直、 有才华……走到楼下,潘小瑜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说道:“宫大哥应该算咱俩的 媒人呢。” 马景瑞愣住了:“这话怎么说?我根本不认识他。” 潘小瑜说:“去年他来酒店作画,从单位带来不少旧报纸,我就是从那上面知 道你的事儿的……” 马景瑞止住步子,“等等……他哪个单位的?” “报社呀。” 马景瑞回忆着,“是晚报美术编辑?” “对呀,那是宫大哥的第一职业。” 马景瑞像被当头击了一棒,一下懵了。他的腿如同被施魔法,定在了那里。 “小瑜,我们还是走吧。我不想……” 潘小瑜诧异地说:“你这人怎么这样,电话里都跟宫大哥说好带你来,你让我 ……” 马景瑞向后退着,“我忽然想起来,公司今天让我接一个传真……” 潘小瑜气得直跺脚,“你说过没事的。要走你走!” 马景瑞慌忙过来拉扯她,“小瑜,最好你也别上去了,回去我再跟你解释……” 潘小瑜从没见过马景瑞如此惊慌失措过,一时也不知道是前进还是后退,愣怔 在那里。 客厅中央已经支起了饭桌,赵戈阳从厨房里一盘盘地往外端菜。宫天泽在厨房 里喊赵戈阳到窗口望望,看他们来了没有。赵戈阳应声站到窗前往外看,边看边在 窗台上剥蒜。一不留神,蒜头掉在了沙发后面。她急忙去找,无意发现了宫天泽藏 在沙发后面镶有她照片的镜框。再一抬头,她看到了墙上那处明显的挂痕。她心里 震了一下,连忙把镜框放回沙发后面。 她再次站到窗前,这回一眼便看到潘小瑜被马景瑞拉扯着站在楼下说着什么。 她推开窗子刚要喊,想想又忍住了,兴奋地招呼厨房里的宫天泽:“他们来了。你 快来看……” 宫天泽在围裙上擦擦手走进客厅。引颈俯瞰,却见楼前只有潘小瑜一个人在那 儿发呆,“小瑜一个人来的?”话音刚落,赵戈阳也纳闷地说:“咦,刚才还有个 帅哥在他旁边来着。” 赵戈阳高声招呼:“小瑜!小瑜!快上来!” 还在那里发愣的潘小瑜闻声抬头,看见赵戈阳的身影不禁有些意外,已经没有 犹疑的时间了,她硬着头皮走进了楼门。 赵戈阳抢先开了门:“小瑜,快进来呀。” 潘小瑜开口便问:“嫂子,你怎么在这儿?” “忘了我和你宫大哥是老相识?听说他请你们就来凑个热闹,我也是第一次来。 宫天泽,小瑜上来了。” 宫天泽端着烤肉盘走进客厅,喜滋滋地问她的男朋友怎么没来。 潘小瑜拘谨地说:“哦,宫大哥,小马忽然想起单位有急事,他去忙了。” 宫天泽说:“那他什么时候过来,咱们等他。” 潘小瑜急忙推辞:“不用不用,他说会很晚,不过来了。” 宫天泽脸上划过一丝不悦,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没关系,反正以后还有 机会,今天咱们几个吃。你先坐会儿,还有一个菜……”说着他走进了厨房。 赵戈阳一边将潘小瑜带来的鲜花插人花瓶一边和她说话:“哎小瑜,是不是你 男朋友刚才都到楼下了,跟你说话挺高挺瘦的那个?” 潘小瑜闷闷不乐地点点头。 “看上去够精神的……你好像不高兴了?” “嫂子,你说他有多气人,早说好没事的,偏偏到了门口又想起有事,好像怕 见谁似的。我宫大哥还不得生气呀?” “他的度量没那么小了。前些日子,我和你表哥还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呢,这下 好了,咱们小瑜自己解决了。哎,谁给你们介绍的!” 潘小瑜羞涩地低下头,“这里面,说来话还挺长呢……” 宫天泽端着碗筷摆桌子的时候,赵戈阳和潘小瑜还在沙发上说着悄悄话。潘小 瑜低声说:“……今天三月份,他大学刚毕业,通过邮局找到了酒店……”宫天泽 闲听人耳,随意插话道:“你男朋友不是在骗你吧?全中国的大学,都是七月份毕 业,哪有三月份走出校门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潘小瑜的表情僵住了,脸色 煞白。宫天泽和赵戈阳见状不禁认真起来,将他们俩的事情细细问来。 潘小瑜开始讲述他们认识的始末。没说几句唐天泽霍然起立打断她道:“等等。 他就是你偷偷赞助的那个大学生!” 潘小瑜疑惑地说:“对呀。” “他是不是姓马,叫马景瑞?” “原来宫大哥都知道啊。” 宫天泽咬牙切齿地说:“这个骗子!” 潘小瑜大惊失色:“什么?!” 宫天泽踱了几个来回,克制着怒火问:“小瑜,你有没有跟他提起过我在报社 工作?” “只是刚才在楼下说到你,然后……宫大哥,小马怎么会是骗子!” “怪不得他不敢上来。你是不知道,他早就被……” 一直在一旁倾听的赵戈阳见势不妙,连忙在中间打岔:“啊,小瑜,你宫大哥 经常熬夜,神经官能症,有时候胡说八道的。小瑜,你先坐,我带他吃药去。走啊 ……” 她强拉硬扯着宫天泽进了卧室,一把将其推坐在床上,关上门小声说:“你看 你都说了些什么呀,没见小瑜都吓坏了。到底怎么回事?” 宫天泽待呼吸平缓些,口气沉重地讲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讲完了,赵戈阳目瞪口呆,久久才回过神来,“原来马景瑞是这种人……哎, 还愣着干吗,告诉小瑜真相去啊!” 宫天泽仍坐在床上,紧锁眉头说:“我冷不丁想起,小瑜已经和马景瑞同居了。 果真如此,她知道底细受得了吗?”宫天泽此时此刻反而比赵戈阳冷静了许多。 赵戈阳稍加思忖,果断地说:“不如这样,一会儿咱们好好问问,看情况再说。 不过你得悠着点,别再吓着她。” 宫天泽点点头,随赵戈阳来到客厅。 赵戈阳若无其事地说:“小瑜,等急了吧。光顾说话,菜都凉了,快来吃饭吧。 来来来,小瑜,你坐那边。天泽,给小瑜盛饭。我可是饿了……” 宫天泽神情抑郁地为潘小偷盛饭、递餐具,然后和赵戈阳坐在潘小瑜对面,三 人似乎都没有心思吃饭。赵戈阳打破了令人难堪的沉寂:“小瑜,动筷,主人不发 话不敢吃呀!” 潘小瑜坐着没动,显然心思还在那说了一半儿的话头上:“宫大哥,你是不是 ……认识小马啊?” 宫天泽刚要开口,赵戈阳连忙抓住他的手,用力往下摁,抢先说:“啊,刚才 我问过你宫大哥,他是记错人了。你没见过马景瑞,是吧,宫大画家?” 宫天泽掩饰地一笑:“小瑜,咱们边吃边聊。哎,你男朋友是财大毕业的吗?” 潘小瑜心神不定地“嗯”了一声。 “他现在做什么工作?” “会计,在一家大公司。” 赵戈阳插话道:“据说,你们住在了一起,是这样吗?” 潘小瑜的脸摹地红了,微微点了点头。 赵戈阳接着问:“这么说,是准备结婚了?” 潘小瑜喃喃道:“有这想法,没说具体日子。” 赵戈阳追问:“你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吗?” 潘小瑜正不知该怎样回答启天泽喘着粗气,忍不住叫道:“他是怎么对你下手 的?” 此言一出,赵戈阳连忙再次抓住他的手,一面暗中示意一边笑着解释:“你宫 大哥的意思是马景瑞最后如何找到你的,又怎么走到了今天……‘宫天泽看着赵戈 阳抓住了他的手,不禁有些意乱情迷,神情恍惚。 从客厅的窗子里望出去,夕阳正落向地平线,时近黄昏了。气氛压抑的家宴还 在继续,只是饭菜并未动过几筷。 潘小瑜忽然泪眼涟涟地说:“宫大哥,我是有点傻,可我能听出来,你话里有 话。这究竟怎么回事呀?嫂子,告诉我……” 见宫天泽一言难尽的样子,赵戈阳打着圆场:“小瑜,你多心了,其实这里面 没什么事儿。你宫大哥总这样,说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在大学时他就这德性, 日子长了你会知道的。” 潘小瑜愈加困惑了,一不留神,筷子掉在了地上。她弯腰去拾,在桌下却意外 地看到赵戈阳和宫天泽的手拉在一起,一时怔住了。她猛然想到了表哥,蓄了很久 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天黑了,宫天泽和赵戈阳送潘小瑜走到门口。宫天泽本来今天想给她画肖像, 可是大家恐怕都没情绪,只好改日了。 潘小瑜没忘记问:“嫂子,你不回去吗?” “哦,我和你宫大哥还有点事,你先走吧。” 关上房门,两个人郁闷地坐在沙发上,久久沉默着。 宫天泽低沉地说:“你都听见了,小瑜在和他同居,两人已经是准夫妻关系。” 赵戈阳微叹道:“是啊,这个时候去泼冷水,等于要她的命。” 宫天泽哼着:“还说准备要结婚,看来姓马的打算继续骗下去。” “总不能纵容骗子得逞,眼看一个好姑娘毁在他手里吧?我眼睛里可容不得沙 子。同居算什么,结了婚还可以离呢。” “骗局要戳穿,小瑜的承受能力也不能不考虑。她脆弱得像只小鸟,我怀疑, 她没有丝毫的抗打击能力。” “怜香惜玉等于助纣为虐。如果你不忍心,不妨找你那位写报道的同事出面, 给它来个一剑封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商讨着对策,不觉中忘记了时间。而守候在家里的左树彬 已经拨了无数次赵戈阳的手机号码,电话里亦无数次地响起电脑值班员的声音:您 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 ……左树彬胡乱想像着赵戈阳此时正在 干些什么,如同挣扎在龙卷风的风暴眼中心,他脸色苍白,攥紧拳头,急剧喘息着, 好像在拼命揪住自己的灵魂不被狂风卷走。 自从潘小瑜走后,两人的话题便没离开过马景瑞。赵戈阳终于意识到时间太晚 了,起身告辞,宫天泽打了个出租送她回去。两人都感到懊丧,好端端一顿饭,让 这个小丑给毁了。 赵戈阳到家了,她开门下车,走出几步又回过身来,嘱咐他潘小瑜的事一定要 放在心上,别拖得太久,有结果马上告诉她。说完妩媚地一笑,婀娜的身姿消失在 大门里,她走路时体现出的跳舞者的过人仪态,看得宫天泽有些回不过神儿来。 马景瑞从宫天泽那儿狼狈地逃回来,思想激烈地斗争着,几度收拾好行李又放 回原处。他不停地在屋里踱着步,一只只烟蒂被狠狠地碾灭,胡乱丢在地上。在对 那镶有汇款单的小镜框的久久的凝望中,最初的狂乱渐渐平息下来,他拿定了主意, 不能轻易放弃,不能。 潘小瑜悄悄走进来的时候,他一脸常态,靠在床上看书。从两人对视的目光中, 他感到潘小瑜已经洞悉了一切。 马景瑞镇定地问道:“饭吃得好吗?” 潘小瑜没做声,悄然坐在床边。 马景瑞拉着长声:“时候可不短啊。就你们两个,一直吃到现在?” 潘小瑜微皱眉头,似乎不很情愿地答道:“我表嫂也在那儿。” 马景瑞盯着她:“你好像,不开心?” 潘小瑜突然抬起头,一宇一板地说:“马景瑞,老实说,你骗了我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那个宫大哥对你大放厥词了吧。他说没说认识我!” 潘小瑜一顿,警惕地说:“把话说清楚些。” 马景瑞踱起步来,“既然你问到这儿了,我也没有瞒下去的必要了。当初呢, 我去报社面谢胡记者,正好碰上了宫天泽。他明明认识你,掩盖的动机何在?很简 单,他怕我见到你,显然他当时立刻意识到了,以我的条件,足以和他争夺你这个 美人。” 潘小瑜立刻纠正道:“胡说!宫大哥早已成名立业,这一点你根本比不了。人 家更没对我做过坏事,不可能是那种人。” “你怎么忘了,宫天泽在酒店作画的时候,可是摸过你的脸。这是你亲口说的。 没有那个自作多情的小厨师看着,会出什么事你想过吗?还有,如果今天只有你和 他在一起吃饭,又是什么结果呢?退一步讲,他早知道你在默默地向一个陌生的贫 困大学生奉献爱心,为何从未向你提起过?所以,他今天跟你说什么我都不奇怪, 甚至能猜到他怎样胡诌八扯。老实说,我今天根本没去上班,不肯上去陪你,是因 为我不想再看到他丑恶的表演。” 潘小瑜疲倦地陷在沙发里,听马景瑞演讲:“瘫子漂亮的老婆莫名其妙地出现 在这个光棍家里,说明他们肯定旧情复发搞在了一起,趁你表哥男人都做不成了。 你跟我说过,宫天泽和赵戈阳在大学时就是一对老相好。” 潘小瑜对他的话半信半疑,要是表嫂和宫大哥的关系见不得人,她怎么会傻到 让我看见? 忽然,她眼前幻现出赵戈阳和宫天泽手拉在一起的情景,一时间神思飘渺。马 景瑞见她不再逼问自己,暗自舒了口气,偷偷擦去额上的汗水。 大客厅里亮着灯。赵戈阳从外面进来,一抬头不禁有些诧异:左树彬闭目合眼 睡在轮椅上。她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悄悄推起轮椅走向底层卧室,不想左树彬忽然 开口了:“你又喝酒了。” 赵戈阳僵住了,缓缓在沙发上坐下,两眼发直。 左树彬拉着长声说:“拿了我那么好一瓶酒,不会是一个人喝吧?” 赵戈阳轻蔑地看着他。 “戈阳,别让我蒙在鼓里……” “干脆说吧,那个人本不存在,只是你脑袋里的一个幻影,是不是非得把他逼 成大活人出来走到眼前才随你的意?” 左树彬冷冷道:“你从来没这念头?” 赵戈阳声音由低沉渐渐高亢:“出了那场天灾,大家一样痛苦,你以为我好过 吗?谁在乎过我的感受?只是偶尔出去放松一下,我……我是人啊,我有这个权利!” 左树彬一字一顿道:“请你记住,从嫁给我那天起,你的一切喜怒哀乐必须和 我联系在一起!甭管我算不算男人,你都是我老婆!” 马景瑞和潘小瑜的事像一条大蟒蛇盘踞在赵戈阳心里,她懒得和丈夫争执,悄 无声息地把左树彬推进了卧室,她的沉默激怒着左树彬,也抑制着他的发作。左树 彬的思维再次像失灵的汽车跌进了大海。 赵戈阳躺在楼上的单人床上辗转反侧,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大蟒蛇在心里作乱,令她烦躁得忍无可忍。她索性坐起身,拨通了宫天泽的电 话。 底层卧室里,心里同样盘踞着蟒蛇的左树彬也失眠了。他握着有线电话听筒, 听里面传来赵戈阳的声音:“时间越久,我这个表小姑子怕是陷得越深越难以自拔。 你知道马景瑞的底细,工作还得你来做,算是为我。” 话筒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几乎用不着分辨左树彬就知道是宫天泽:“放心, 我不会让一个小人把骗局做到底。哎,今天你先生没和你吵吧。” 赵戈阳电话里的声音再次响起:“没事,我都习惯了。看你的了。需要我做什 么尽管说。” 左树彬慢慢放下听筒,嘴唇可怜地哆嗦起来。不知过了多久,他木然关掉了床 头灯,心情如同房间一样全然陷入了黑暗。赵戈阳,生命中的这个女人,好似柔软 的丝绸,无所不在地充填了他生命中那么广大的空隙。猛地抽空了,遗留的无数大 大小小的黑洞,嗖嗖地透出森严的冷气。不行,他不能坐以待毙,他要挽救他们的 婚姻,他已经失去了自己,再不能失去自己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赵戈阳前脚出门,左树彬就派小左经理接他去了蓝磨房。他把潘 小瑜叫到办公室,有一搭无一搭地关心着表妹的近况。 “小瑜处对象了,也没告诉大哥一声。说是你们都住在一起了。” “嫂子跟你说的?表哥不怪我吧?” “啊,她提了一嘴。你男朋友姓马吧?” “马景瑞。” 左树彬暗自点点头,继续说:“对他满意吗?” “还行吧,待我挺好。他在很多方面,挺像表哥你的……” 左树彬话锋一转,“可据我所知,有人要拆散你们。” 潘小瑜愕然,“谁……谁要拆散我们?” 左树彬面无表情地盯了她半晌,答非所问道:“最近你和男朋友接触过什么人!” 潘小瑜回忆着:“也就是上个星期天,我们去宫老师家做客。小马心里有顾忌, 到地方没上去……对了,表嫂也去了,她没告诉你吗?” “小瑜,你跟大哥说说,那天怎么个情况。” 潘小瑜皱着眉,“别提了,人家都闹心死了。当时宫老师很奇怪的样子,一直 说些莫名其妙的话,饭谁都没吃好。” “你表嫂什么时候走的?” “不知道,我离开的时候她还在那儿。表哥,你说,宫老师像坏人吗?” “为什么问这个?” 潘小瑜悄声说:“小马说,宫老师好像对我没安好心。还有……” “还有什么?” “我说了,怕表哥不高兴。这事,除了小马,我谁都没敢告诉。” “说嘛,说什么大哥都不会怪你。” 潘小瑜仍迟疑着:“表嫂是不是和宫老师在大学里好过呀?” 左树彬拧紧了眉头:“小瑜,告诉大哥,莫非你发现他们不正常?” 潘小瑜思想斗争了一番,最终下定决心,伏在他耳上,告诉了他两人拉手的一 幕。随着表妹的耳语,左树彬脸色越来越难看。一切都应了他的预料,他如骨卡喉, 很难和潘小瑜再谈下去。房间里又剩他一个人时,他痛苦地在地板上慢慢转动着轮 椅,潘小瑜的声音就像长在了他耳朵里,“我亲眼看见的,他们现在就很好……” 约摸到了赵戈阳下课的点儿。赵戈阳和少年宫主任说说笑笑步下台阶去寻自行 车时,一辆白色捷达王轿车赫然人目,左树彬坐在前面探出头招手。他派小左经理 开车,两人一同接赵戈阳回家。少年宫主任走过去打招呼说:“哟,小左,来接赵 老师啊。”左树彬说:“谁的媳妇谁不疼啊。您老狠心,我可不放心。” 捷达王轿车不疾不徐行驶在流光溢彩的街上。左树彬故意当着赵戈阳的面对小 左经理下了死命令,以后只要她晚上有课,他都要来接,店里再忙也得放下。小左 经理唯唯诺诺地应着,不敢丝毫怠慢。 赵戈阳从此被监护起来,每当下课时分,白色捷达王准时迎候在门前,车里坐 着左树彬和他的堂弟。她的待遇引得同事们的艳羡,女人们无不感慨,有个有钱的 老公该有多好。再想想自己家里那些没用的,恨不得青春重来一遭。 这天,白色捷达王行驶在大街上,车内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赵戈阳突然喊 “停车”。小左经理顺从地踩了刹车,她迅速开门下车,快步走上人行道。 左树彬枯坐着,面无表情望着远去的赵戈阳,吩咐小左经理跟着她。 赵戈阳目中无人地在人行道上疾走,捷达王重新启动,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她上了过街天桥,在桥上迎风而立,眺望远方。而捷达王停在过街天桥不远处, 左树彬面色如铁,眼前是一条灯火通明的繁华街道,街灯组成两条光带向前延伸着, 似乎没有尽头…… 两人都在思考,我做错了什么吗?生活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冷风吹拂着两 人的面颊,而两人心里无不像一锅煮开了的麻辣烫,沸腾着,翻滚着。 马景瑞断了通过潘小瑜找工作的念头,终于想踏踏实实地找个营生了,毕竟也 不能总靠牛军的接济活着。一天,他来到一处地处市中心的立交桥上,桥上汽车跑, 桥下纵横着火车道,火车道内侧圈出了一个大广场。广场上聚集着形形色色的人们, 有小商小贩,有说拉弹唱、自娱自乐小圈子,有无所事事溜达着的无业游民,有外 地打工妹自发形成的保姆市场,还有一些人三五成群地蹲在角落里半公开地玩牌赌 博。这时,一辆卡车疾驶而来,工头从驾驶室里探出头来问道:“搬家公司要力工, 有没有干的?”呼啦一些人围拢过去,马景瑞也犹豫着挤了过去。 事实证明马景瑞不是干力气活儿的料儿。第一次搬家抬镜子就撞上了楼门,非 但没挣到工钱,还白白地赔了人家一笔,回家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他 深感走投无路的时候,潘小瑜告诉他,她表哥想见见他,他精神为之一振,有如迷 路的人绝处逢生。 马景瑞竭力压抑着惊喜试探道:“好啊,咱们明天就去。可是……我看还是算 了吧。” “咦,你不是急着想要认识认识表哥吗?怎么忽然变卦了?” 马景瑞眨着眼睛说:“你表嫂和宫天泽不清不浑,她能跟你表哥说我好话吗? 现在到他们家去,等于自讨苦吃。再说,我对有钱人一向印象不佳。以后赶上年节 再去串门吧。” “我表哥没说你什么呀,他好像对那天的事并不清楚。” “这只能证明,你表嫂没敢跟你表哥提这茬儿,因为她心里有鬼。不说这个, 省着你闹心。小瑜,不好意思,手头有钱吗?我是说,能不能借我一些?” 潘小瑜芜尔一笑,毫不迟疑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沓钱来,嗔怪道:“跟我还客气。 够不够?不够我明天去银行取。哎,你的工资呢?” 马景瑞早就想到了应对的招儿,镇定自若地解释说,公司在筹办股票上市,鼓 励员工自愿购买内部职工股。他想他们一时结不了婚,没什么大开销,便拿出每月 薪水的三分之二买股票了。他现在已有一万股公司股票,上市后能翻十倍。 十倍?潘小瑜被这一天文数字惊呆了,脑子里飞快地闪现出房子汽车等一系列 海市蜃楼…… 这数字有力地证明着她对他的信任,她早觉得马景瑞会像自己表哥一样出色。 潘小瑜沉浸在幻想里,鼓励他把所有的工资都投入股份。马景瑞不失时机地提 出,日常开销谁来支付呢? 潘小瑜毫不犹豫地说:“我每个月工资三百元,你都拿去吧,反正我也不买什 么。碰上大事小情,存折上还有几千块可以应急。” 马景瑞心里感到隐隐的愧疚,他甚至感到了一些责任感,自己应该让潘小瑜过 上好日子。 潘小瑜去上班了,他又来到了桥中心广场。远处的角落里,黑压压地围坐着一 些人在码长城。他张望了片刻,神差鬼使地向那里凑过去……为挣钱,他再次选择 了赌博。 宫天泽在赵戈阳一个又一个电话的催促下,约到了潘小瑜。他事前把要说的话 在心里默默练习了一遍又一遍,说什么话时用什么口气更委婉,甚至怎么安慰她诠 想得滴水不漏。但说完事实真相后潘小瑜震惊的表情还是远远出乎他意料,更让宫 天泽寒心的是,潘小瑜脸上写满了绝望,眼泪像花洒一样冲湿了面庞。他狠了狠心, 劝她亲手揭开骗局,必要时诉诸于法律。 宫天泽走后,潘小瑜一人走在夜色苍茫的街道上。情感再次占了理智的上风, 宫天泽说马景瑞是坏人,谁能证明他是好人呢?她的脑海中再次闪现出饭桌上他和 嫂子两人拉在一起的手。 潘小瑜虽然没对自己外来妹的身份产生过太多的自卑,但也一直对城里人怀着 一种乡下人特有的警惕。她不敢全信,也不敢不信,于是回家后开始翻查马景瑞的 大学文凭。 台灯伸着长长的手臂托着一团橘红色的亮光,像大海边支起的一座灯塔。潘小 瑜趴在书桌上,一字一行地仔细审视着。马景瑞不知什么时候来到她身后,不动声 色地指点着学校的钢印,校长的名章,毕业时间……现代技术使造假的水平达到天 衣无缝的程度。 潘小瑜鼓足勇气地举起文凭说:“我要是拿它去学校核实呢!” 马景瑞立刻答道:“太可以了。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这样也好,只是… …” “什么?” “这两天我没空儿,财大又在郊区,不好找,你一个人去恐怕会走冤枉路,再 说我也不放心。哎,我办公桌上的微机能上网,从财大教育网上就能查到历届毕业 生名单,还省你往郊区跑一趟了……” 他在说这番谎话时早就给自己设计好了万全之策,只要托付牛军在办公室的电 脑中把财大学生花名册里删掉一人,填上他的名宇,再把花名册贴到哪个朋友的私 人网页上,到时候调出来让她看一眼就齐了。虽然这是一个并不高明的骗局,但马 景瑞深信,对于初中毕业电脑盲的潘小瑜来说,万无一失。他偷偷地摸了摸身上的 钞票,决定明大中午约牛军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