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颍河镇? 哦,你姓谭,是吗? 谭渔说,是的,我姓谭。 噢,那你过来吧。老人转过身,烛光被他挡住了,他巨大的身影罩住了谭渔。 谭渔跟在老人的身后往左边的套房走,他们先穿过一个门洞,然后又穿过一个门洞。 在谭渔的感觉里他跟在老人的黑影里走了很长的时间,才来到另一个房间里,在这 里,谭渔闻到了一股浓重的霉变气味,老人手持蜡烛对着后墙说道,锦,我的孩子, 他来了,我终于把他给你等来了。你看,现在他就在你的面前,你看看他吧。烛光 一晃一晃,把老人的脸映照得一半明一半暗,他的身影打到墙上,使得墙壁都在颤 抖。谭渔在抖动的后墙上看到了锦。锦的照片嵌在一个黑色的镜框里,锦在摆动的 烛光里用忧郁的目光看着他。谭渔哆嗦着身子走到桌前,怔怔地看着锦,他感到喉 头有些哽塞,就用手去抚摩她的脸,锦的面容一片冰凉。之后,他看到了挂在锦左 侧的另一幅照片,一个男孩子的照片,那是小渔。这使谭渔想起了那本已经放得有 些陈旧的相册,如果把小渔的这幅照片也放进那本陈旧的相册里,有很多人一准都 会说这是他幼年的照片。 这个念头刚刚从他的脑海里闪过,他就感到浑身发冷。 看到了吗? 那就是我的孙子。谭渔转回身来,他听到老人的声音如他手中的烛 光一样哆哆嗦嗦。你看到了吗? 老人说,那就是我的孙子,也是你的儿子,这是锦 亲口对我说的,她说她要我绝户。可是我不恨她,锦是我的闺女,她十几岁的时候 就在我的身边,是我辛辛苦苦把她姊妹俩拉扯大的,她们没爹没娘,你说,我不管 谁管? 我得对得起她们死去的爹娘。不管别人咋说我,我都忍了,我把一切都承担 下来,人死了,要是在阴间还有一个家的话,过去的人都可以问个明白。我相信有 阴间,在阳世作恶多的人,到阴间就会下地狱,在阳世行善的人,死后就可以上天 堂,你看看,那是我的孙子,也是你的儿子,可是他死了,小渔死了,我的闺女也 疯了,她疯了,我整天一步不离地跟着她,她用刀砍自己的头,她用绳子勒自己的 脖子,她用刀子割自己的血管,一次一次,都是我救了她,可是最后,她还是喝药 死了,她死了…… 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嘶哑,如同门外的风。门外的风呜呜地叫起来,有一股打开 了老人身后的房门,在屋子里旋转,烛光在风中摇曳了几下。灭了。房间一下子陷 在了黑暗之中,灰白色的雪光在门外亮起来,仿佛离他很远。谭渔感到自己被丢进 一个墓穴里,老人的呼吸声在黑暗里一点点地强大起来,如同一张巨大的网朝他压 过来,谭渔顷刻感到十指发麻,头发也竖起来,他撕心裂肺地叫一声,就朝那片灰 白的光亮奔去,狭窄的胡同在他身后摇摇晃晃,他在奔跑中感觉寒冷无比。 这是多年来谭渔第一次具有真正意义的狂奔。起初,他像一条黑色的疯狗在项 县陌生的街道上奔逃,一幢又一幢几乎是雷同的灰色建筑从他的身边不停地闪过, 那些建筑上的某些亮灯的窗子如同一些眼睛在半空中窥视着他狼狈的姿态。后来, 他的身子像一头熊瞎子越来越重,他的腿越来越难以抬动,最后他不得不在雪地上 停下来,转回身,他已经看不到那排黑色的房屋和那个手持蜡烛的老人,满世界都 是朦胧的白色和被这种白色笼罩的朦胧的灰色,他听到整个小城都在喘息,喘息中 的小城显得异常疲惫。谭渔盲目地行走在项县疲惫的街道上,他发现自己在白雪的 映照下早已迷失了方向,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现在不知身在何处。在那一瞬间,他 对这座向往已久的小城丧失了仅存的信心和渴望。谭渔不停地在街道上行走,最后 他来到了一家影院前,那里除了一盏半死不活的电灯在大门的上方亮着已没有一个 人影,最后一场电影的观众在那些台阶上留下的脚印还隐约可见。谭渔在影院前的 台阶上坐下来。他看到银幕上一个手持机枪的人向他的对手射出了最后一发子弹, 那个被击毙的人痛苦的面容被定格在银幕上,一种近似山洪暴发的音乐声在整个影 院里回响,一些红色的如血的字幕一行又一行地滑过那张痛苦的脸。谭渔坐在那里 握着锦的手,听到扑扑打打的椅面撞击椅背的声音,看到从他们头顶上射向银幕的 红光。一道又一道,山洪暴发的声音随着人们退席的声音慢慢地淡弱。这时影院里 的电灯亮了。一个人在绿草如茵的山坡上行走,在强烈的阳光下那个人越走越远。 辽阔的草原慢慢地在他们的面前展开,那个人还没有完全走出他们的视线,影 院里的人已经寥寥无几。谭渔说,走吧? 锦坐在那里没有动,她依旧望着那片变成 空白的银幕。谭渔握住她的手,他们一同听到影院的服务员推动大门的声音。谭渔 说,走吧,要上门了。谭渔仍然没有听到锦的声音,只感到锦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 她把头靠在了他的胸口上。谭渔听到在他们身后传来了往大门上挂锁的声音,之后, 灯光也消失了,偌大的影院完全陷入到黑暗之中。谭渔伸出胳膊揽住了锦,把她紧 拥在怀里。 现在谭渔坐在飘雪的夜间,还能真切地回忆起他第一次来到项县在那个有星光 的冬夜里所经历的往事。突然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坐一夜。他应该回旅馆去。 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了脚步踏雪的声音,他站起身来,看见一个身穿黑色衣服的女 人,那个女人把头缩在白色的围巾里,暗淡的光线使他没法看清来人的脸。他说, 喂,请问,外贸旅馆怎样走? 外贸旅馆? 谭渔听到一个低弱的声音,那声音一下子 就使他想到了锦,他不由得脱口叫了一声,锦。可是那个女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就 径自沿着街道踏着积雪往前走了。谭渔往她的来路看看,那里朦胧一片,空中只有 飘扬的雪花。他迟疑了一下,转身跟在那个女人的后面朝前走,他跟着那个女人拐 上另一条街。在这条街通向另一条街的丁字路口前,那个身材瘦弱的女人停住了, 她朝左边指了一下说,看到那盏灯了吗? 过了那盏灯,再往前走50米,就到了。 那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再次使他想起锦,谭渔又脱口叫道,锦,你是锦吗? 可是 那个女人说完头也不回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开了。谭渔立在那里,看着那个女人慢 慢地被飘雪所吞没。他按照那个女人的指点果然回到了旅馆,这使他感到温暖。他 坐在那间有些狭窄的客房里,眼前始终晃动着那个他没有看清面目而声音像锦的女 人。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叶秋,他很想跟她说句话,可是当他拿起电话拨通叶秋 所在学校的电话时,电话里才告诉他他打的是长途电话。长途电话? 是的,是长途 电话,如果他想这个时候和叶秋说话,他必须到邮电局去,在那里让接线员给他接 通。 正在他思考着去不去邮电局给叶秋打一个电话的时候,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 谭渔拿起电话,话筒里传来了雷秀梅的声音,喂,谭渔吗? 是我。雷秀梅说,噢, 这我就放心了。刚才我去接你,见汪家的大门锁着,没有一个人。正好他家有个邻 居出来,一问,才知道汪丙贵一个星期前就死了。 你说啥? 谭渔的头发竖起来,你说啥? 雷秀梅说,他一个星期前就死了,我怕 你回不到旅馆,所以才打电话给你,现在我放心了,你好好地休息,明天咱几个老 同学一块儿聚一聚。好了,就这样吧,我还有点事,明天见。说完,电话就断了。 谭渔仍旧拿着话筒怔怔地坐在那里。他听到那个老人嘶哑的声音如同屋外的风 一样在他的耳边回响,这使他感到不可名状的恐惧。他放下电话。哆嗦着拉了一下 开关,电流声在他的头顶上嘤嘤作响,嘭的一下,强烈的荧光灯照亮了狭小的客房。 客房里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他突然发现在床的对面的墙壁上多了一面镜子,一面 破碎成许多块又被对在一起的镜子,那镜子或许以前就有,只是他没有留意。现在 他看到了那面碎成许多块的镜子,并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破碎的男人的脸。 谭渔没有一点睡意,他从床上坐起来,用被子围着自己的身子。他一直在日光 灯里看着那张破碎的面孔,直到天亮。 天亮之后,谭渔提着旅行袋走出了客房,在三楼的走廊里,他看到大街上有一 个身穿黑色棉衣的三轮车夫,他知道,这个三轮车夫的黑色背影将要把他带离这座 小城。那个时候,纷飞的大雪仍在小城的各处无声地飘落。 1995年12月6 日谭渔是在这年冬季里的一个上午开始这次让他终生难忘的旅行 的。他知道,在他乘坐的这趟绿色的列车到达终点的南方,有一个少女正在等待着 他的到来。 那个时候在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他几乎是哼着那些用他自己的诗词谱写而成 的曲子兴致勃勃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那条到处都支着钢管的正在建筑中的 车站,来到这次他要乘坐的列车里的。他感到一切都是美好的,鸣叫而过的列车, 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那些涂着红红的嘴唇脸上却毫无表情的女列车员的面孔,这些在 他看来都是可以谅解的。一个走在他前面肩上背着一条蛇皮袋子头发纷乱的中年汉 子,由于别人的拥挤后退一步踩住了他的脚,这使他感到了疼痛,但他并没有发火, 只是朝那个满是油腻的后脑勺作了一个没有丝毫怪罪的微笑。但是这一切都没有给 谭渔留下太深的印象,那些人和事仿佛晃动着的树影从他想象之中的南方吹来的风 给吹走了,他知道,这些和他同行的旅人应该感谢那位住在南方的一个名叫小慧的 女孩。由于小慧的缘故他原谅了他们行为上的粗鲁和肮脏的话语。 现在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窗前,窗外是走动的旷野和村庄,列车已经把他出发 的省城抛在了身后,他把叶秋也丢在了那个被他抛弃的城市里。 能跟我一起回去吗? 阳光从窗里斜照过来,那光改变了正在化妆的那个女人的 脸。她停下来看着他说,你说呢? 谭渔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不可能。我知道你有 太多不能的理由。阳光从车窗里倾泻下来,穿过毛绒绒的玻璃照在他的身上,这使 他感到温暖。或许是我太苛刻了,她刚调过来,肯定有许多事要忙,可是我就想让 她跟我一起回去。 你知道吗? 这就是爱。爱是自私的,这是谁说的呢? 真他妈的经典。不回就算 了吧,谭渔一个人走在省城的街道上,在被迫和无奈之中更改的计划使他对叶秋生 出无限的怨恨,那怨恨像秋风一浪一浪地朝他扑打过来,最后化成了伤感,积存在 街道两旁的伤感像眼下的季节一样填满了他的胸堂,小慧,如果不是街边小铺里的 那台公用电话,我真不知道怎样从那无边的伤感里浮出来,小慧,这真得感谢你。 由于小慧的出现,一切都变得是那样的美好,这人真他妈的奇怪! 就像眼下这季节。 眼下的时光已经进入了冬季,可不知道为什么天气仿佛仍然还停留在秋季,或许这 是一种暗示。 但是当时谭渔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个时候叶秋的面孔在他的脑海里渐渐地 淡下去,他的思想已经被那个名叫小慧的女孩所占有。 下午两点钟的时候,谭渔来到了那座名叫信阳的城市。在谭渔的印象里,这座 靠近江南的小城常常浸泡在蒙蒙的细雨之中。这种印象是去年的夏季他来鸡公山参 加一个由省文联组织的活动时留下的,他和那些从各地市来的文学期刊的编辑们几 乎是天天打着由会务上发的小花伞从那些湿漉漉的台阶上走过。谭渔看到有一个身 穿白色长裙的女孩打着和他们同样的雨伞从一条长长的石阶上走下来,和他同行的 老刘停下来指着那个女孩对谭渔说,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可是还没等老刘介绍, 那个女孩就朝谭渔伸过来一只手,她笑着对老刘说,还是让我自己来猜猜吧。而后 她望着谭渔说,你就是谭渔老师,对吗? 谭渔握着她那只光滑而细腻的小手,突然 感觉到他身边的空气异常的清新。可是由于蒙蒙的细雨敲打树林的缘故,谭渔没有 看到小慧那些留给他深刻印象的淡蓝色的牙齿。 小慧,你那些隐蔽在红色嘴唇里的淡蓝色牙齿像一颗颗子弹把我给击中了,我 几乎感到了眩晕,如果不是那片绿色的竹林,我真的会倒下去。 我的心在你目光的撞击下发出了经久不息的金属般的颤音,你听到了吗,小慧 ?后来谭渔在一封信里这样对小慧写道。谭渔坐在桌前,常常看到小慧那头黑色的长 发和白色的长裙在飘荡着雾气的山风里舞动,那黑发和长裙撩动着他的心,即使有 时叶秋坐在他的身边,他也会产生一种想亲吻她、和她交媾的渴望来。由于小慧的 光临,有几次夜里他从梦中醒来,一些精液就弄湿了他的裤头。 她的裸体一定洁白如玉,她丰满的乳房一定富有弹性,她两腿中那黑色的阴毛 一定光滑如镜…… 上帝呀,请原谅我这丑恶的灵魂吧……谭渔站在充满阳光的车站广场上一边请 求上帝的宽恕一边寻找着开往坐落在这座城市西南隅的师范学院的公交车。车站南 边一幢拔地而起的高楼正在紧张地施工,震动器在高高的空中发出一种颤抖的声音。 他抬起头来朝那里嘹望了一眼,他注意到有几个黑色的人影在空中活动,小城秋日 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突然出现的阳光改变了他对这座南方小城最初的印象。我 毕竟是个凡人,我的身上充满了七情六欲,这种欲望使我心急如焚,她折磨得我昼 夜难眠呀我的上帝,请您赶快把我带到她的身边吧,我要见她,我要拥抱她,我要 和她……上帝呀,我请求您的宽恕,我看到了您在灰色的天空里朝我微笑,您那嘲 讽似的微笑,我知道您老人家不屑于这种小事,所以您是永恒的,我们这些凡夫俗 子,我们像风一样在这世上走一遭,不就是求得能碰上一两个红颜知己吗? 一些老 式的建筑蜷缩在新起的楼群里在街道两边朝后退去,这使谭渔想起了鸡公山上那些 隐蔽在树林中的各种风格的老式建筑。谭渔看了一眼身边的小慧说,你埘这些建筑 应该是熟悉的。 小慧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笑着说,你说错了,我很少到这里来。谭渔看着她说, 你家离这儿这么近.一年还不到山上来玩一回? 小慧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在地 上蹲下来,摘了一朵金黄色的小花送到他的面前说,你知道这花儿叫啥名吗? 谭渔 对她摇了摇头,他说,不知道。小慧说,这叫黄金菊。 说完她又问,你知道这花儿是从哪儿来的吗? 谭渔又对她摇了摇头。小慧说, 这是当年日本人开着飞机从天上撒下来的。谭渔说,日本人? 撒下来的花吗? 小慧 笑了,她说,当然不是花,是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