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反应,天寿立刻很熟练地以赵宠夫人李桂枝的姿态回应,答 了一声:" 相 公--" " 你与下官……" " 怎么啊?" " 磨墨呀。啊,哈哈哈哈! ……" 两人即兴表演,找到了表现各自情绪的最好方式。 天福心头发热,说:" 此时此刻,非唱你我演得最熟的《惊梦》不可!"说着, 就先叫了板 ," 姐姐,我哪里不寻你,你却在此……" 天寿也就和了上来:" 那生素昧平生,因何到此?" 天福想不到,柳梦梅的说白和唱词,此刻竟能如此恰到好处地表达自己的心绪 :" 姐姐,咱 一片幽情,爱煞你哩!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 寻偏,在幽闺自怜……" 天寿记得,和天福多少次排练这一类生旦戏,师兄做戏的时候含情脉脉、爱意 绵绵,十足的 多情才子风流小生,常令自己暗暗心悸不已;可只要一出戏,所有 这些便都像被风吹走,一丝不留,大师兄仍然回到平静温和的老样子,天寿的心也 就一片寂然。 可是今天,天寿已分不出来,这是师兄还是柳梦梅,自己是韵兰还是杜丽娘了。 两人在船头上、月色中,轻歌曼舞,连唱带做。唱到那曲平日唱过多少遍却并 不在意的《山 桃红》,竟都面红耳赤、意马心猿了: 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着牙儿 苫也,则待你 忍耐温存一晌眠…… 唱不下去了,两双互相注视的眼睛里,分明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情焰。天福一个 剧烈的动作, 一把将天寿揽在怀中,紧紧搂抱,低头要寻找那小小的嘴唇。浑身 哆嗦的天寿极力避开,想 挣扎出来。天福喑哑着嗓子低声说道:" 今晚就留在我 船上吧! ……" 天寿用力一推,从天福怀中挣脱,几乎哭出声来,低声说:" 不!" 天福冷静了一下,说:" 我明白你一直在避嫌。好,好! 我不该这么着急。等 见了林大人, 请他老人家主婚,明媒正娶,你放心好了。师傅临终前,你向他发 誓,可是为的这个?" 天寿并不回答天福的问题,却又一次问道:" 你是真心的要娶我吗?" 天福笑道:" 小傻瓜,咱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说我什么时候蒙过你,什么时 候对你说过假 话?……你老是问我,可到现在你也没说明白,你到底肯不肯嫁给 我呢?你我都已没有了双亲,说不得父母之命,总要自己说。你说呀,我要听你亲 口说,快说! 说愿意嫁给天福! …… " 天寿眼睛里映着明亮的月光,清澈晶莹,小声地、非常认真庄严地说:" 我愿 意嫁给天福, 我发誓! ……" " 好我的小师弟!"天福叫了一声,一把揽过天寿,搂住她的肩膀,两人紧紧挨 着一起坐在 了月下,两张年轻美貌的面庞上一片明月的清辉。 天福看看天寿,羞涩的神情使她越发动人,他沉醉地笑了,说:" 从今以后, 我该叫你师妹 了……" 天寿不好意思,把脸藏进天福胸口,天福动情地紧紧搂住 小师妹,用面颊轻轻摩擦 着她光滑的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轻缓地说: " 我这辈子有两大心愿,一要跳出下九流,再不去伺候人,再不被人看轻看贱, 走仕途也好,经商也罢,总之当不成官也要发财,定要光宗耀祖! ……再一个,我 家四代单传,我一定要多子多孙,来个五男二女七子团圆! 师妹,你可得给我多多 生养啊! ……就像《双下山》里 唱的,生下一群小娃娃,叫我几声爹,叫你几声 娘,好不快活人也! ……师妹,你冷了吗? 身上有点儿抖……" " 你要是……真心真意要娶我,就抱得我再紧些……" 天寿哆嗦得更厉害,连 声音也发颤了 。天福解开长衫的大襟,把天寿包裹起来。天寿呼吸有些急,但她 用力吸了口气,说: " 师兄,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女扮男装十八年?" 天福笑道:" 这种事,在梨园行不希罕。师傅气不过人们嘲笑柳家是瓦窑,被 人骂断子绝孙 太难听,所以拿你当儿子养,指望你再带一个弟弟来,对吧?" " 不!" " 那还能有什么缘故呢?" 天福不在意,轻轻抚摸着天寿的肩头和臂膀。 " 我告诉你说……我生下来的时候……连接生婆都辨不出我是男是女……" " 哦?" " 也请太医瞧过……太医说,岁数大了长开了,才能清楚。就这样,爹妈就拿 我当儿子养,可是终究跟男孩子不一样,所以既不能跟姐姐们住一起,也不能跟师 兄弟们同一房……咱们到广州不久,我长得有了变化……" 天寿的头深深地埋下去, 声音也低得几乎听不见了。任 何人说起自己的隐秘都很痛苦,都难出口。天福几 乎屏住了呼吸,等着听下文。过了好长时间,天寿毅然抬起头,不看天福,尽力克 制住身体和声音的颤抖,说: " 我确实是个女孩儿……不过,是个石女。" 最难出口的话终于说出,天寿反倒平静了下来。天福却大吃一惊,直盯着天寿 刹那间变得苍 白的脸:" 什么?石女?你是石女?" 天寿点头。 " 就像《牡丹亭》里的石道姑?" 天寿又点头。 天福猛地松开了天寿,站起身,仰天大叫:" 老天爷!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 样! ……" 他望 着月亮仿佛呆傻了。过了好一阵儿,他才长叹一声,颓然坐下, 低下头,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