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最可怕的那几天,每天要抬出去十多具军官和士兵水手的尸体,整个英军驻地 任凭死神游荡 ,处处弥漫着阴惨惨的气息,弥漫着恐惧、消沉和思乡之情……关 于那一段的回忆,至今仍像噩梦般不时缠绕着亨利医生。 记得为戴维中校送葬的那一天,墓地上挖了数十个墓穴在等候着,亨利他们经 过的时候,挖 坑的中国工役们正在大声说笑,因为他们料想这些英国鬼子听不懂 中国话。亨利却听懂了,而且其中的一句至今深深留在记忆中:" 谁叫他们打上门 来的?活该! 天报应! 死绝了才好呢 !" 当时亨利心头一颤,很愤怒又很恐惧。他 没有声张,因为这正触动了他自参加远征军以 来一直存在于心的怀疑和不满。 亨利和大多数英国绅士一样,并不隐瞒自己的观点。 当初关于要不要打这场战争的议案在国会激烈辩论的时候,反对为保护臭名昭 著的毒品走私而战、反对这永远成为不名誉的非正义战争的力量也不弱,只是敌不 住有雄厚经济实力的那些伦敦、曼彻斯特、利物浦、布莱克本、利兹的几百家大工 厂主大商人以及东印度公司的兴风作浪,271 票对262 票,主战派仅以九票的微弱 优势通过了战争提案。 亨利当然支持反战派议员的观点,但国会已经通过,那便是国家利益所在了。 亨利是军人,以服从为天职,为国家的荣誉而战是他的信念,更有从少年时代 起就念念不忘的重回中国、旧地重游的强大吸引力,所以,他还是坚决地远渡重洋 而来。亨利又是医生,以治病救人为天职,在战争过程中,治疗了大量交战双方的 伤员,对自己的良心又是一种安慰和补偿。眼下,突然发现的传染病,使他的医生 的神经骤然紧张起来。为了防止去年的惨 剧重演,他必须追根寻源。 听到医生的询问,殷状元脸上掠过一刹那的惊慌,这没有逃过亨利的眼睛,他 加重语气说: "这是传染病,你必须讲实话,因为它会传染给你家中的每一个人, 还会危及你的邻居街坊 ,我也不能准许郭大人出入你的这个住所了!" 殷状元仍维持着一脸殷勤的笑,说话却结结巴巴的了:" 是……是有一个先得 病的……本来已经……差不多全好了……这两天,三天以前……又病倒了……病势 也很凶……求亨利先生大慈大悲,也能去看看他的病! ……其实去不去的,已经来 不及了,我怕他是没救的了…… "她竟呜咽着,流泪了。 " 病人在哪里?" 医生问。 殷状元叹了口气,说:" 请跟我来。" 在状元坊东南角幽静小院的一处极雅洁的小套屋里,亨利医生看到了在精美的 床龛罗帐中那 异常黑瘦、奄奄一息的小病人,被高烧折磨得不住抽搐,眼睛已经 朝上翻了。一个用凉手巾 给病人降温的十三四岁的黑黑的小男孩,正在那里手足 无措、无计可施,急得不知怎么才好 。 殷状元上前搂住小病人,试图止住抽搐,她抚摸着病人的肩背,泪水不住地往 下滴答。也许 是看到她这一点真情流露,亨利医生对她的态度和善下来: " 请你帮忙扶住他,我来检查一下。" 病人前额滚烫、手心滚烫,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嘴角烧出许多燎泡,呼吸急促 粗重,意识仿佛已经丧失。可是亨利医生拿着听诊器要听他的后背前胸的时候,半 昏迷的病人却突然用双手拼命推拒,亨利医生只得扳住病人的一只手,床边的小男 孩突然惊叫:" 别动他的胳膊! " 病人一声呻吟,昏了过去。 凭着医生的敏感,亨利立刻发现病人左臂上已经化脓溃烂的严重创伤,仔细看 过,脸色陡变 ,严厉地盯着殷状元:" 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臂上有枪伤?" 小男孩自觉失口,吓得直往床角躲,殷状元却低头不语。 " 他是清军探子?" 亨利医生逼着问,口气更加严厉凶狠," 你难道不知道窝 藏清军探子要 烧屋坐牢吗?" 殷状元蓦然抬头,双眉倒竖,眼睛喷出一团怒火,与她平日一脸的讨好献媚形 成惊人对比, 判若两人,激烈的话如同枪弹出膛: " 你没长眼睛吗?你没看到他还是个孩子吗?他是我最小的兄弟! 我爹娘都死 了,就留下这么一条根! 他到定海去探亲,偏遇上你们打定海! ……偏是你们的兵, 仗着火器厉害,无缘无故把他胳膊打伤! ……他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到家就打 摆子,伤势又一天重过一天,吃 多少苦受多少罪! 你知道吗?……凭什么呀?你 们凭什么要打他一个小孩子?你们凭什么要来打定海?你们离着我们宁波几千里几 万里远,凭什么跑到我们家门口撒野?你说呀?你说 呀?……" 面对火炭样的眼睛,凶狠狠的质问,亨利医生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殷状元本来是豁出去了的,没料想这个英国鬼子竟是吃硬不吃软,便进一步说 道:" 他这么 个小孩子家,怎么会是清军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清军, 也只剩一口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么着?" 沉默了许久,亨利医生轻声问道:" 你用两个女儿招郭大人入赘,是不是为了 他的安全?" 殷状元傲然昂头,盛气回答:" 也是也不是。" " 那么,还为了什么呢?" " 人一辈子难得出人头地。我们这一行从来千人唾万人骂,是一辈子给人踩在 脚底板下面的 。能风风光光做一回人上人,也算不白活这一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