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天寿笑道,这些画只要是真迹,便是无价珍宝,多少人梦寐以求不能到手的, 不知威廉船长 怎么有这么好的运气,一下便得了三张。 威廉信口答道,是在镇江一处废弃的人家捡来的,一看就是富户,好几进院子, 都有游廊相 连。这样的人家藏画想必不会有假吧。 天寿忙说那也不见得,江南作假画的人极其高明,多少行家里手都被他们骗得 团团转。她跟着就说起制作假画的种种伎俩,说的和听的都津津有味。虽然说的和 听的都要经过亨利翻译,但亨利好像被他俩忘却了。直到这次拜访结束,天寿和威 廉都没有对亨利说过一句跟亨利有关的话。告辞之际,天寿笑容满面地向威廉挥挥 小手,一句新近学会的英夷话脱口而出: "good-bye!" 亨利吃惊地回过头,目光与天寿的眼睛一碰,天寿好像微微一颤,垂下眼帘, 眼睫毛抖动得 很厉害,很快再抬眼对亨利极快地一瞥,立刻回身进舱而去。 整整一夜,无论是醒是睡,亨利都在回味那道奇异的目光。它扫过亨利的时候, 像火一样热 ,又像冰一样寒,既有刻骨的爱恋、深深的歉意,又有冷酷的决心和 他从未在天寿眼中看到 过的可怕的憎恨…… 后来,亨利再去看天寿,天寿仍然像只依人小鸟般可爱,对他还是那么信赖, 甚至更加友好,更加礼貌周到。但亨利能够感觉得到,从前的那种依恋,那种推心 置腹无猜无忌已经不在了。几乎每次他都能在那里碰到威廉,或是他到的时候威廉 就告辞,或是他刚离开威廉就赶到。威廉已经不用亨利当翻译了,他不知用什么好 处,收买了小杰克,几乎成了他与天寿间 的专职小通事。 昨天下午,亨利再去看望天寿,舱房里没有人。他从另一边的门看出去,就看 到天寿和威廉的背影,他俩正倚着舷栏观看江景,小杰克也不在旁边。亨利想应该 走上去打个招呼,不想威廉却用长长的胳膊搂住了天寿的腰,俯身就把嘴唇和整个 脸贴在了天寿的脖子里。亨利几乎要喊叫出声,那边天寿也惊得跳起来。亨利想天 寿定会扇他一个耳光,不料天寿只是推了威廉一把,娇嗔地笑着瞪他一眼,拖长了 她好听的声音,娇笑着说:" 干什么呀你……" 亨利的心像被几只猫爪子狠狠地抓着撕着,很痛;但越在这种时候他越显得冷 漠和冷静,只 是有礼貌地清了清嗓子。那两人同时迅速地转过身来,天寿的脸刹 那间涨得血红,连耳朵和脖根儿都红成一片,惊慌地眨着眼睛,不敢看亨利;威廉 却满不在乎地昂头一笑,带着胜利 者的满足,说: " 是你呀,亨利! 今天你可来晚了! 咱们上去喝一杯吧! 布鲁克船长又弄到了 伦敦的金酒! …… " 亨利冷静地问候了天寿,然后朝她点点头,便同威廉一起上顶层的客厅喝酒去 了。他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但喝了许多酒,喝得脸色发白,头脑发晕,直至 酩酊大醉,被人扶回他的医疗船上的住处。他头痛欲裂,终于大吐特吐,经历了他 在大学学到的酒精中毒的所有症状……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喝醉,浑身上下胸内腹 中都非常不好受。平躺上床,闭上眼睛,泪水竟控制不住地一阵一阵汹涌而出,他 从没想到,自己竟也会这样软弱…… 今天,他觉得自己的意志和情绪都已经恢复正常,便决定找天寿正式谈一次。 昨天的事情,使他的自尊受到严重伤害,他想,天寿今天面对他,一定会很羞 愧,一定会找 出各种理由来解释她的行为,这样他将面临尴尬的局面;对此,他 已做好了充分准备,要以 绅士风度来处理和解决,尽量减少双方的不愉快。 但一切都出乎他的意料。 听到他的脚步声,天寿就赶到舱门外迎候,笑容满面地回答了他的例行问候, 熟练地挽住了他的胳膊走回舱房,一面兴味盎然、滔滔不绝地说起她的养父养母就 要举行的又一次聚会,时间已定在中英两国和约正式签字的晚上,以表示庆祝。除 了上次赴会的朋友之外,还多请了一些,其中甚至还包括远征军皇家海军司令巴尔 克【巴尔克(Sir William Parker , 1781-1866) :出身贵族,十二岁即入海军, 1802年升舰长,1824年任希腊方面英海军司令官,1834年至1841年任英国海军部大 臣。1841年5 月,英政府起用巴尔克为侵华军总司令兼海军司令,当年8 月抵澳门 就任,直至战争结束。】先生呢!"你一定来参加吧?你教 我跳那些双人舞四人舞, 好吗?" 看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亨利觉得纳闷,心里更加不快,于是 冷冷地回答说,正式签字后,恐怕许多船上都会举行这样的庆祝晚会。他的意思是 说自己不一定能来测量船与会。可天寿好像没有听懂他的言外之意,继续告诉他, 布鲁克夫人又给她买了多少衣裙首饰,说着就从衣柜里往外掏,堆了满满一床,又 一件一件地朝身上比画,还要亨利帮她选 择穿哪一套参加庆祝晚会最好…… 她依然美丽,依然娇小玲珑,对他依然亲切信赖,但这完全不是原来的那个天 寿,那个他多 年来梦牵魂绕、让他一见之后便心醉神迷的小四弟了……亨利忍住 心头一阵阵剧烈的痛楚, 对着亮闪闪的江面看了片刻,打断天寿的絮叨,轻声说 : " 我记得你有一个艺名,叫柳摇金,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