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天禄走得很急,一面又忍不住地东张西望,满心焦躁。三月的广州已经热上来, 很快,他的 内外衣裳就被汗水湿透了。 他真希望自己分身有术,可以同时去完成两件非做不可的事情:寻人和送人。 寻人,寻的是天寿。 已经好多天不见他的踪影了。 天禄和天福哥儿俩分头找了许多地方,都没有天寿的消息。他故意藏起来了, 还是被人拐走 了?这些日子广州这么乱,会不会误上了好色之徒的贼船?以他那 种表面温顺、骨子里倔强赛牛的脾气,万一宁死不肯受辱而被害,也不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儿,天禄心里真是火烧火 燎。 但是回想他走失的情景,又觉得是他在使性子闹别扭。 正月十五的《精忠记》,成了一个楔子,引出了广州士民为保香港争相请愿的 大戏。于是琦侯爷正月十九再与义律会面,不但不同意割给香港,也坚持朝廷的旨 意不到,不在和约上签字盖印。这期间,等在广州的柳知秋因急因愤因劳累病倒了, 病势上来就不轻。刚吃了几剂药,稍有减缓,他就急着要回他的听泉居,说死也要 死在那里,天福哥儿仨不敢不依,只好 将老人送回香港岛。 也许因旅途劳顿,柳知秋回到听泉居不久病又加重了:咳嗽不止,寒热不退, 时有昏迷,人也迅速消瘦。天寿忧心忡忡地说,仿佛一年多前戒烟时旧病复发的情 形。天福天禄都记得,就是那次旧病复发,逼得天寿铤而走险去偷鸦片的,便都害 怕了。毕竟和那时候的穷愁潦倒不同,天寿花大价钱请来广州最有名的曾在宫里做 过太医的张文轩,总算止住了寒热。不过张太医说,这是旧病,多年来气血亏损太 甚,很难根治,止得了寒热止不了咳嗽,止住了咳嗽止不了消瘦,运气好还能维持 两三年,运气不好,这个岁数,说不行就不行。眼下没有大 事,夏秋之交是关口, 千万小心。 为此,封四爷和阿嘉夫妇一样,力主为柳知秋冲喜,说是喜气能退灾星。 当把冲喜的打算告诉柳知秋时,他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没有光彩的眼睛对着天福 天禄看了许久,轻声地说:" 就不再等了?……唉,不用等了,她们就算回来,只 怕也早已嫁人了……冲喜自然是好事,能迎娶就更好,算我赎罪,也算了却我一桩 心事……但不可草草,不可委屈 了我这两个好徒儿,还是先相亲,天福天禄相得 中,再定……" 他又咳嗽了好一阵,才补充了一句," 相亲带着天寿去,认认新嫂 嫂,日后这个小兄弟就全靠你们提挈照看了……" 官府和英夷是战是和,并不影响老百姓过日子,没人相信英夷的炮舰真的会攻 打天朝的南方 大省会。广州城里,街上的买卖照做,茶楼的客人照满,堂会的戏 照唱,一年一度的黄元帅 大王庙会照样热热闹闹地开。 相亲的地点就选在了庙会。 封四爷领着他们弟兄在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挤来挤去的时候,天福和天禄一直照 应着小师弟, 生怕他挤丢了。天寿也紧紧地跟着大哥,还不时像孩子那样拽着天 福的衣角。 走上大王神殿前的丹墀,四个比人还高的空心铁香炉一字横排,里面的香烛和 纸钱纸枷烧得极旺,香气烟气弥漫一片,把来烧香的人们都笼罩在淡青色的迷雾中。 封四爷要他们停在铁香炉后面,自己先进大王殿里走了一圈,回来笑眯眯地说:" 来了,那姐儿俩是跟着她们的 大姐来烧香逛庙会的。她们的大姐已经向黄元帅大 王请了面纸枷,给她的独子戴上了,你们 看,她们正陪着孩子跪拜大王呢!" 凡带孩子来烧香的,都要到庙祝那里去买一面纸枷把孩子枷上,意思是承认孩 子有罪,理应 受到三灾六病五痨七伤的惩罚;再领孩子到黄元帅大王神像前跪拜 许愿后,将纸枷一烧,罪孽和灾病全消,孩子将终生受神的保佑。 透过浓重的烟雾,他们果然看到三个女子和一个小男孩在神像前跪拜,只是背 影,看不出究竟。天禄小声问天寿:" 你看她们跟大香小香有没有点儿像?" 天寿 干巴巴地说:" 不知道。" 天福说:" 她们一会儿来这边铁香炉烧纸枷,就能看清 楚了。" 封四爷说:" 远远地看看罢了,千万别借故上前搭话,让人家当你们不正 经!"天福笑着挠挠头,天禄用手扒着嘴 角和眼角一吐舌头,对天寿做了个鬼脸。 那边姐儿仨擎着香,围护着颈戴纸枷的孩子,慢慢朝铁香炉走过来。天福天禄 哥儿俩目不转 睛地盯着看,生怕漏掉什么细节。天禄悄声问:" 她们谁是大姐谁 是小妹?" 封四爷笑着小声回答:" 大姐不相干,穿水红裙的二姐说给天福,穿鹦 哥绿衫的三妹说给天禄,相看仔细 了。" 天禄觉得有些心慌,这三妹娇小玲珑,但跟小香毫无相像之处。他悄悄地说: "师弟,你看 怎么样?能中意吗?" 没听到天寿回答,天禄才收回目光,扭过头看 时,哪里还有小师弟的影子! 天禄心里咯噔一跳,顿时预感到不对头,反身就喊叫 起来:" 天寿! 师弟! ……" 庙会上人如潮涌,嘈杂喧闹,天寿要是不回答,想找到他岂非大海捞针? 天福也慌了,说:" 赶快去找吧,丢了师弟回去怎么向师傅交代!"两人转身要 走,封四爷 一把拉住说:" 着什么急呀,他那么大个人,又不笨,哪里会跑丢呢, 大约是去解手了。你 们倒说说,相中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