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新官上任,郑江海时常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跟尚京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见 过面,友好亲切地了解过他们的工作,他每天晚上都会和江河在住处长谈到深夜。 尽管打虎亲兄弟,郑江海还是觉得自己在尚京孤立无援,势单力薄。虎落平阳啊, 被犬欺!何况四周是一群虎视眈眈的恶犬,幸灾乐祸的走狗,而那老虎,却不过 是头去势的蔫老虎。每到夜深人静时分,又怎一个顾影自怜了得! “在你正式到宣传部以前,我安排了一个宣传工作会,把尚京上上下下与宣 传有关的官员都请了,你到时也列席旁听一下。我主要是想借这个会表表姿态, 让他们都知道宣传舆论工作很重要,我会花大力气来抓,到时候调你到宣传部就 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他语重心长地对老部下说。 江河郑重地点点头,“我知道大哥的一番苦心。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明天一早,我们要第一个到会场。” “哪有主持会议的一二把手第一个到会场的?大哥,你是不是应该树立点权 威形象?” “遵守纪律,模范行事,就是权威形象。我不希望与会的几百个人来等一个 领导,这是我一贯的作风。”郑江海在阴影里板着脸。 “说不定夜里会变天,还是早些休息吧。”江河从小到大在这位大哥面前都 有一种抬不起头的感觉。 “变天有什么关系?就是天上下刀子,你我也得第一个到会场!”他不由分 说地命令道,接着又用温和的口气说,“你早些去休息吧,明天还早起呢。” 送江河离开,他特意望了望天,的确变天了,说不定倒春寒来了。听说尚京 的倒春寒很恐怖,比这里的严冬还冷得厉害。他进屋休息前,又对老唐说:“老 唐,记得明天六点半就叫我起床,有个很重要的会。” 第二天,倒春寒果然来了。还没出房间,冰刀子就迎面扎来。真应该听老婆 的话,带上防寒服。人老了,再也没有穿单衣过冬的穷骨头了。还好,老唐有着 丰富的生活经验,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件羽绒服来,大小也正合适。他就是这种做 事很用心的人,可惜年纪不小了,不然,谁舍得放他退休呢?郑江海穿上软和的 羽绒服时,有些伤感地想。 “郑副市长,你到哪儿都是这样兢兢业业,我活六十多岁,还从没见你这么 好的官儿呢。”老唐为他拉起拉链的时候,由衷地说。 “老唐,真得谢谢你。跟我这么多年,从东奔到西,从北跑到南,你做事总 让人感觉到温暖。你说今年就退休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他说这话的时候, 眼眶里潮乎乎的。 “像郑副市长这么好的官,谁在你手下干,都会服服帖帖的,就像这身羽绒 服。”老唐朴实地笑了,咧着缺了两颗门牙的嘴。 江河看上去精神状态很差,但他还是第一个到了会场,阴魂一样坐在会场的 角落里。郑江海独自坐上主席台的时候,满意地望了他一眼。 接下来,开会的人陆陆续续入场,无一例外地抱怨着这突然变得不可理喻的 天气。早上九点,原定开会的时间到了,会场稀稀拉拉地来了一百人左右。主持 会议的宣传部李部长低声对郑江海说:“郑副市长,我们再等半小时吧。现在才 到不足五分之一的人呢。” “以前都这样?”郑江海阴沉着脸,冷冷地瞟了一下会场。 “差不多吧。”老好人嘿嘿一笑。 一笑泯恩仇,有什么好抱怨的?郑江海埋头看手里的文件。中国官僚的会风 会纪差,并不是尚京的特产,但他还很少见差得这样离谱的。 半小时过去了,会场又稀稀拉拉来了一两百人。李部长一边看表,一边吩咐 秘书赶紧下去分头打电话催问情况。他最后硬着头皮低声对郑江海说:“郑副市 长,估计是今天突然变天,路上堵车什么的,还有好些同志请了病假和事假。” “理由挺丰富的!他们都是公家配车,或者享受车贴的干部,下了场雨就随 便迟到缺席,那咱们的老百姓,挤公交车的,是不是都可以在家休息?”郑江海 的脸色很难看,幸好台上灯光暗淡,他也尽量克制着自己的语气。 “那,那当然不是。”老好人不是那么好当的。 “既然老百姓还得冒风冒雨挤公交车去打卡上班,我们的干部有什么理由不 来开这么重要的一个工作会议?现在一场倒春寒,他们就不按时来开会了,要真 是遇到什么危急关头,需要他们挺身而出的时候,还不都成了缩头乌龟?” “郑副市长,你可能对尚京的情况还不太了解。” “什么尚京的情况?难道比中国国情还复杂?” “不,不,不是这个意思。现在会场已经到了一半的人了,加上请假的一百 多人,已经达到四分之三的人,要不,郑副市长,咱们先把会开着?” “你觉得可以开就开吧。”郑江海没好气地回了一句,低头在发言稿旁边写 写画画。 李部长尴尬地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对着麦克风说:“今天,是新到任 的郑副市长召集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宣传工作会议。由于倒春寒的缘故,我们很多 同志迟到,很多同志请假,这样的现象可不好啊!同志们,身为尚京宣传战线上 的干部,这起码的组织纪律性还是必须得有的。现在,我们以热烈的掌声请郑副 市长给我们作重要讲话。” 会场习惯性地响起整齐划一的掌声。 “同志们,今天的会重要吗?我来会场之前,认为很重要,可现在我不这样 认为。因为,我认为现在有一件更重要更紧迫的工作要做。为什么这么说呢?请 大家看看自己所在的会场,是不是有点像癞皮狗?贾秘书告诉我,这次会议通知 与会的干部总共六百一十二人,截止到会议预定开始时间过去半小时(我们不说 预定的九点钟了),实际到场三百三十五人,李部长告诉我说,请病假的有三十 二人,请事假的有一百零八人。那些到现在为止还没到场,也没请假的同志,估 计是不会想起今天有个什么重要的工作会议了。我们也不说那些请假的一百多位 同志是不是真的病了,真的有工作走不开,更别说他们是不是请的霸王假,我现 在想说的是,请大家一起算一道简单的数学题:我们这次会议的实际上座率是多 少? “百分之五十四点三七!同志们,这是个什么概念?就算那些再不好看的电 影的上座率,恐怕也比这个数字好看一点吧。你们觉得一个必须跟全体与会者交 流沟通的工作会,现在只有一半人参与了,这个会重要吗?这个会还有必要开吗? “我看,完全没有必要了!接下来一个半小时的会议时间,我们就集体反思 吧,我们这样的工作态度,怎么对得起国家的俸禄?怎么对得起纳税人?怎么对 得起为你们提供会务服务工作的全体工作人员?现在,我们就用默哀的形式,反 思,在我没有离开会场之前,在座的就请安静地坐在这里。我也没别的好对你们 说的了。” 郑江海说完,又埋下头在发言稿上写写画画。会场上一阵压抑的哀怨声,在 他耳畔响起。他不露声色地扯了扯嘴角。 会场上的人们无可奈何地坐在那里,弄不清这位新市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一个戴金丝眼镜的中年人,伸长脖子在会场里左顾右盼地观望了一阵,然后 弯腰走到江河身边的空位坐下,附在他耳边耳语一阵。两人微笑着点点头,一前 一后悄悄地溜出了会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