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丰:我和苏铭 我相信在梅城,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苏铭,包括他的父母,可有时我又暗暗问 自己,你真是苏铭最好的朋友?假如苏铭还在,你们的情谊又能经受多少年时间 考验?我与他没有共过患难,也没有一同出生入死,只是命运将我们恰好放在很 近的地方。 我们曾就读于同一所中学,不同班,我毕业时,他正好升初三。 中学后面杂草丛生的荒地紧邻着财税局的家属院,以一堵红砖墙为界。那墙 不知怎么有一处塌了个小角,不少学生便翻越院墙,大摇大摆穿过财税局的家属 楼。这些学生里有财税局子弟,也有非财税局子弟,我和苏铭同属后者。翻墙者, 抄近路是一个原因,吃午饭时间只有四十五分钟,学校里中午还安排必须午睡。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男孩子们看多了武侠片,都有那么一点对飞檐走壁的神 往,从二米高的墙头上往下跳到底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经常爬墙的男生们相互之 间都很眼熟,低年级的常常不被高年级的放在眼里,我那时候并不知道有个叫苏 铭的学生,直到中考之后。 考完的第二天,我去学校参加为毕业班开的欢送会,听说头天夜里,有人被 “娃娃”堵在院墙边打了一顿。“娃娃”与我同班,真名叫陈志超,自小忤逆异 常,爱打架滋事,他能够读到初中绝对是因为国家正在推行九年制义务教育,我 读高中的时候,“娃娃”已经混成下河街街中一霸,后来愈加得势,被人称作黑 皮哥,左脸挂上了一条永生的刀疤,先前的一副娃娃脸也变成繁写的“國”字。 做为初中生时的“娃娃”,认为最值得炫耀的事之一,就是曾被人暗恋,并 且暗恋他的女生还是个优等生,所以“娃娃”恨不得下河街路人皆知。一次课间 休息,“娃娃”特意找优等生借一个卷笔刀,优等生坐在“娃娃”同一排,他就 那么绕过几个课桌,趴在班上成绩最好的女生的课桌上,一脸坏笑地望着她,初 中女生的个子总显得比男生要高一些。“娃娃”个子不高,五官清秀,不打架时 并不招人反感。优等生问他削铅笔干什么,所有人都知道娃娃从来不写作业,坐 在教室里凑个人头而已。他大咧咧地说,画素描!初中开着美术课,他把自己的 素描本给她看,她以前常爱跟他斗嘴,翻完后,却低着头还给他,一句话也没说。 据他自己说,毕业时优等生给他写过几封求爱信,他根本没放在心上,因为 从初一开始,他就交女朋友,他的小女友比他低一个年级。 有一天中午,他去找他小女友,教室里只有一个男生趴在课桌上睡觉。他有 点无聊地随便打开一个没上锁的课桌,发现里面有只黑色的单放机。那天晚上, 该班调查一桩失窃案,除了单放机,数位学生新买的暑假作业也不翼而飞,因肚 子疼趴在课桌上小憩的学生某甲,回忆某男生在案发当天,曾出现在教室里。于 是,某甲被带到我所在班上指认,隔着一扇不太明亮的玻璃窗,某甲的目光与娃 娃短兵相接。 娃娃被罚站于全校大会上示众批判,刚从台上下来,马上托人给某甲下挑战 书,时间定在即将到来的暑假前夕。那一晚,某甲孤身一人,而娃娃带着十几个 兄弟,最后的情可想而知。 学生某甲就是苏铭,“娃娃”是学校里出了名的差等生,其实碰上任何一个 学生,都可以轻易就记住那张在门口一闪而过的脸。 通往财税局的院墙被学校封了,那天下午临近黄昏,我和几名男同学,靠在 正门对面的小杂货铺前喝汽水,看到一个胳膊上缠着纱布的男孩子从校门口出来, 旁边走着他的班主任。那孩子矮矮瘦瘦,神情不安,颧骨旁的淤青并不防碍我马 上认出他来。那时天气已经越来越闷热,盛夏,暑假开始了。 假若不是高一一场突如其来的病,我不会休学一年,假如不休学一年,我也 就不能与苏铭相逢于高一58班。当插班进58时,我惊奇地发现,他竟然是我的同 桌,这样的巧合,除了惊奇,对于我,更多的是兴奋。此时的苏铭,还那样瘦弱, 但个子已经比我高许多。 苏铭后来被市里一所不太出名的专科学校录取,而我去了省城的Z 大读书。 我去过苏铭的学校,远离市区,背靠一条河,河上很热闹,每天形形色色各式大 小的船来来往往。几栋灰色的楼房掩映在高大的香樟树林里,中心有个操场,不 大,校园里随处可见一丛丛茂盛的白嵩,零星地开着花。站在宿舍楼的窗口,晚 上可以看到河面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和河边上搂抱着的情侣们。苏铭显然对自己的 处境不满意,对自己的在校生活闭口不谈,似乎那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那所学 校里的学生由于偏僻和学校的默默无闻,都谦虚低调得很,苏铭与同宿舍的人却 不怎么说话。 苏铭陪着我沿着河边走了一圈,我感叹着那里的风景如画,苏铭不以为然。 我们坐在河堤上,抽了半包红梅牌香烟烟,剩下的半包被他扔进河水里。他说这 个鬼地方,连烟都潮湿得很,抽起来一股霉味。 第二天,我们在码头找了一条运盐的货船回梅城。本市的学生都这么干,给 船主几块钱,套几句近乎,便能够省掉一半回家的路费钱。船上的任何物件,都 能引起我们的新奇感,我们爬上最上层的驾驶室,央求掌舵的师傅让我们试试那 圆圆的舵盘。暮色渐深,我准备在船主用来吃饭闲坐的甲板上打地铺,两岸的景 致从容不迫地消失在夜色里,苏铭靠着船弦,面朝着江水,头发被风吹得竖起来, 他无动于衷站了很久,直到我昏沉沉睡去。现在想起他那时的样子,那背影如夜 色中的魅影一样不具真实感。 接下来,一个多月的暑假。假后,苏铭来省城看我,在学校里住了几天,我 逃了几天课。白天陪他在城里的大街小巷四处乱逛,晚上去舞厅看美女。Z 大学 坐落在有名的麓山脚下,与一所艺术类学校毗邻而居。艺术学校的美女多是出了 名的,以身材火爆、气质出众著称。遵遁异性相吸的原理,Z 大的高学历男生吸 引了艺术学校的美女,而艺术学校的女生吸引了Z 大的丑男。一到周末,艺校舞 厅和Z 大舞厅便人满为患。舞池里的人是满的,舞池外的凳子上也是满的,能站 人的位置都被占了。男生们早在人堆里瞄准目标。靓男美女、音乐灯光,这一切 都激动人心,令人热血沸腾。舞会完,我与苏铭坐在学生食堂陈设简陋的餐厅里 吃消夜,美女效应的余波还未散尽,都很兴奋。苏铭激动得两眼灼灼,表情也异 常生动,不过看他脸上的表情,也如同看到了我的表情,他挥动着沾满口味虾的 红色油渍和碎虾壳的手,意味深长地对我说,兄弟,好好干,这才是真正的大学 生活。 我不相信他是第一次进舞厅,但他确实不会跳舞,我拽着他在舞池里慢走, 他总是踩我的脚。他说他们学校也有舞厅,学校的体育馆,星期六晚上放一排凳 子,两只找不到鼓点的音箱和一台破录音机,就变成了舞厅。那些学生吃完晚饭, 也匆匆忙忙地成群结队往体育馆赶,怕占不到位子。他的口气里含着鄙夷,似乎 那学校葬送了他的前程。 他是早就见识过那些灯红酒绿繁华美色的人,从高一开始,每年包括寒暑假, 差不多有一半学习时间,他都在省城师范大学艺术系接受专业培训,只到了高三, 这种培训才暂时停止。他们那帮学美术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些卖弄病态精力 过剩的家伙,穿着屁股紧绷的牛仔裤,上半身吊着宽松的紧边夹克,从背影看, 头发长得像女人,招摇过市,可能除了杀人放火,其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苏铭 跟他们比较,形象上有较大出入,但我隐约记得苏铭说过,他们一起培训的一名 女生(那女的好像很丰满,总是涂血红的唇膏),对他有那么点意思,有一次喝 醉了酒把他堵在一堆工地废料后面,吊着他脖子不愿松手,旁边男生们租住的民 房内,灯火通亮,横七竖八到处是喝得满脸通红的人和酒瓶。后来,那女的跟他 们班几个男生谈恋爱,又与当地小混混有染,在舞厅里械斗,把人家场子给砸了, 男同学被敲了一笔赔偿费,那女的第二天上课再没有出现过。我突然想知道那个 女的吊住他脖子后的情形,再问起时,他皱着眉头,厌恶地挥了挥手。他再没跟 我提过那些以前的事情,连想在我面前卖弄一下的心情都消失殆尽,而我,以前 总那样心不在蔫。 从Z 大分手后,与苏铭没有联系,都懒得写信。年底,听说苏铭已不在那所 专科学校,他在梅城开了一间广告公司。 大二寒假,我在梅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找到苏铭的公司。说是公司,其实不 大,就一间十平方米左右的店面,两个人,他是老板,另外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 的小伙子,是他亲戚,帮忙打杂。店门外竖起一个长牌子,写着:承接灯箱、刻 字、做字、广告策划、企业形象设计、打字复印、装裱……字是正规的美术体, 在纸上剪好了后贴上去的。苏铭戴着口罩,秋衣外系着一块脏兮兮的围裙,正给 一个大铁架喷漆。大冬天的,居然满脸都是汗。 我们晚上聚会,还有其它同学。苏铭做东,吃饭,喝了不少的啤酒红酒,气 氛热烈异常。然后又去梅城新开的一家舞厅,要了一个小包间,继续喝,抽烟, 跳舞。女生们嘻嘻哈哈地叫苏老板。苏铭微笑着,很豪爽地喝酒,很大方地买单。 他的手从外套里层贴近胸口的地方伸出来时,并不是钞票,而是一个深棕色 鳄鱼皮钱夹。夹子四四方方,皮面不动声色地反光。他翻开夹子,从里面抽出两 张纸币,再啪地合上。所有人都盯着他手上的皮夹子,惊羡在脸上写得一清二楚。 我的口袋里不到二十块钱,并且是皱巴巴地蜷缩在裤袋角落里。那时候的学生都 没有使用钱夹的习惯,喜欢随手从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一堆零钞,皱巴巴的碎银 子与穷学生的身份更熨贴。 吴小琴曾送我一个皮夹做生日礼物,在她的督促下,我才装模作样地把它放 进口袋里。更多时候,那个宽大沉重的皮夹变成一个累赘:掏钱过程变得繁琐, 占用了我口袋里的空间,并且我时常担心它丢失。因为她送我钱夹的同时,将我 的身份证、工作证、银行卡、健身卡、某酒楼赠送的有名无实的打折卡,全部搜 罗安插得密不透风,最外一层放了她的照片。以至于一打开钱夹,就看到她得意 洋洋地盯着我笑。我被她盯得心里发飘,这装模作样的丰盈,难道就是我生活的 全部?梅城是那么小啊,而我终究还是没能习惯使用钱夹。 像其他人一样,看着十年前的苏铭晃动着鳄鱼皮的钱夹,我有点眼花缭乱, 随之而来的时刻安静得很微妙,没人说话,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做作,大家等着服 务员找钱回来走人。没有人提出要看一看他的鳄鱼皮钱夹,也没有人提起他退学 的事,他的身份转换,似乎都是理所当然。从舞厅里出来,融洽热烈的气氛又回 来了,余兴未尽,我们像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街头晃荡到半夜,最后决定去一个 同学家里打牌。 那个赢了钱的晚上,我发现了一个新的苏铭,我看到了潜伏于他身上后来伴 随了他短暂一生的东西,一种无所谓的态度:对金钱的无所谓,对感情的无所谓, 对人生的无所谓。他被这种无所谓的力量推动前行。 回过头来,看看自己,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我的生活很快地恢复原有的秩序, 前一天,我经过青年街8 号带小院的青砖楼,“日盛广告公司”的招牌还挂在原 处,院门紧闭,高出院墙的散尾葵仍然枝繁叶茂,我的心静得竟如一潭死水。我 甚至都没有稍稍放慢一点点车速,摩托车从那院门前闪过去。我与苏铭其实没什 么不同,他的无所谓表现得不过比我张扬点而已。有时候,我感到恶心和消沉, 憎恶一切,尤其憎恶自己的脸,一张中年浮肿的脸,肌肉开始松驰。只要听吴小 琴念到“从容淡定”这几个字,我便忍不住骂她“白痴”。吴小琴喜欢看爱情故 事,并且喜欢躺在床上念,边念边感叹。那些爱情故事里,描写男人女人偏爱 “从容淡定”,似乎那是一个很伟大的词。 我憎恨这“从容淡定”,这假扮纯洁的暗娼,捂紧麻木不仁腐烂不堪的私处 到处做秀。 因麻木而虚假地强大( 淡定) ,因麻木而虚伪地从容。 我想起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游戏,“我们都是木偶人”。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