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命 夜幕降临,微风徐徐而至,烛光摇曳,窗纸上印出一段纤弱的身影。曾几何时, 剪烛西窗,耳语夜话,亲密无间;谁料世事弄人,天各一方,苦觅无踪;而今重逢, 却又面临生离死别,叫人唏嘘不已。 宗泽时而清醒,时而迷糊,每次刚要进入昏迷状态,他都会顽强地强迫自己清 醒过来。支撑了这一天,他已经到达了生命的边缘。胜男陪伴左右,不时地给他喂 水,擦去血沫,照顾有加。 忽然听到门外一阵骚动,胜男急忙起身迎上前去。过得一时半刻,进来几个模 糊的身影,他们叽里呱啦说着听不清楚的话,似乎争论不休。再过一刻,所有人都 沉默了。宗泽只觉得有人上前剪开了他的棉袄,拆掉了原来的绷带,伤口放松那一 刻,剧痛袭来,他再也支持不住,终是晕了过去。 再度醒来时,他却已躺在了一张陌生的床上。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消毒水的味 道,白墙白顶,白单白被,一切都如雪般洁白。他有些迷茫,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 否已经死掉,现在正躺在停尸房中,等着入土为安。 他缓缓张大眼,景辉的脸第一个闯入眼帘,他不禁吓了一跳:“怎么!难道警 卫连竟没能保全辉仔?!” 他身子一颤,整个人几乎在床上弹起来。景辉一把将他摁住,焦急地道:“师 父别动!你才做了手术,他们正给你挂盐水瓶呢。要是把针弄断在血管里就麻烦了!” “做手术?……”宗泽脑子嗡然作响,“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怎么 在这儿?胜男呢?你娘呢?……” 景辉却只是不停地呜咽着道:“师父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九爷就是我娘……” 宗泽已然觉察到事态不妙,紧紧抓住景辉的手,挣扎着问:“景辉!你娘在哪 儿?!” 景辉被他迫得无法,大哭道:“娘叫日本人抓去了!” ?! 宗泽又惊又怒,一口痰迷在喉中,竟被呛得晕了过去。 原来,老东北帮确无食言,果真绑来了一名日本医生。老东北帮大当家素知镇 上有一家日本人开的小诊所,因不敢惊动关东军,这名医生被他们打晕后,直接蒙 上眼,堵上嘴,扔进马车中带上山来。 来到黑鹰寨前,大当家唯恐陷阱机关未撤,不敢通过,只是扯着嗓子叫里面的 人出来相迎。赵二龙闻讯,拖着受伤的腿便冲了出去,只身将医生扛了进来。那日 本医生被他猛抽几个大嘴巴子,这才醒了过来,见到这群凶神恶煞,他早已吓得魂 飞迫散,哭天抢地地喊了半晌,躲进桌子下面死死抓着桌腿不肯出来。 胜男已将假须重新粘上。在外人面前,她不能暴露自己的女儿身份。她上前向 这名医生伸出手,肯定地告诉他,他们不是要他的命,是想他救人。劝了半天,他 方才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 待查过宗泽的伤势,他不禁大吃一惊。看情形,宗泽伤了肺叶,失血过多,此 时已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他一个小小的内科大夫,哪里救得了他!即便当初学医 是从外科学起,他被绑来时,什么都没带,这里也不具备手术条件,叫他赤手空拳 地救人,怎么救! 他简单地处理了伤口,便果断要求将宗泽火速送往县城的医院。他在东北待得 久了,中国话倒说得很是流利。胜男听罢,立即答应,亲自护送着他们下了山。 赵二龙知道此刻说什么她也是听不进去的,他便闭上了嘴。一路上,他只管快 马加鞭地驾着马车向城里进发。在离城门尚有几里地的时候,胜男将他拦了下来。 “二龙,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如今我走了,黑鹰帮,靠你了!”胜男说着, 抢过马鞭,将他推下了马车。 赵二龙急道:“九哥!县城里都是日本人!你不叫我跟着你,我怎么放得下心!” 胜男凛然道:“只要他们肯救哥哥,就算死,我也会去。” 只听得她大喝一声“让开!”,马儿抬步前行,跟着小跑起来,将赵二龙远远 抛在了身后。 这一来一去,折腾了大半宿,待马车抵达县城时,已是翌日晌午。克山县城里 城外,四处张贴着捉拿雷崇九的通缉令,画上的雷崇九,满脸络腮胡,目露凶光, 长相狰狞,是个不折不扣的恶人。 胜男见状,不禁暗暗叫苦。通缉令乃是县政府发出的。自古兵贼不相立,就算 日本人不抓她,她也难逃衙门的追捕。好在寒风凛冽,她尚且可以用围巾将脸遮掩, 来来往往的路人,倒也无人认得出她来。 困在车厢内的那名日本医生,一直觉得胜男很是眼熟,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 过,正犯着嘀咕;如今看到这些通缉令,他方才恍然大悟,原来绑架他的人,竟然 是大名鼎鼎的匪首雷崇九。望着“雷崇九”的背影,他又惊又惧,却又不敢轻举妄 动。 胜男已然觉察到他的异样,撩起门帘冲他低声喝道:“马上要进城门了!你给 我放老实些。若叫人看出半点端倪,休怪爷爷无情!”说着,故意掀开衣襟叉着腰, 露出那把从宗泽那里“借”来的手枪。 遇上这群亡命之徒,讲道理是不起作用的。日本医生哪敢不从,唯唯诺诺,点 头答应。胜男这才将马车大摇大摆地赶了过去。 到了大门口才发现,守城的士兵正在严查私带武器之人,但凡腰间比正常人硬 一点的,都会被彻底搜身。倘若对自己进行全身检查,岂不将女儿身份暴露无疑! 守城门的士兵见到胜男,照例喝令她停车。她打了个呼哨,马车缓缓停住。士 兵装腔作势地喝问:“车里是什么人?” 她略一思忖,镇定地答道:“车里的,是你们洪长官洪宗泽。他受了枪伤,生 命垂危,你们快放行送他去医院,若晚一步,洪长官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谁能担当?” 此言一出,那士兵将信将疑,探身入内,一眼看到面色惨白的宗泽,不禁惊慌 失措地叫道:“是洪长官!真是洪长官!” 宗泽的骑兵旅就驻扎在克山县城外,守城的将士都是他的嫡系,自是认得他的。 守城士兵随即将枪口指向了她,紧张地问:“是你打伤洪长官的?!” 胜男急道:“若是我伤的他,为何要送他来治伤?” 那日本医生突然失控,声嘶力竭地爆发出来:“他是雷崇九!他就是雷崇九!” 胜男一不留神,竟被他扯下了围巾,通缉令上的那张脸霎时呈现在眼前。 城门前顿时骚乱一片。很快,城楼上下来一名军官模样的人物,疾步走向马车, 见到奄奄一息的洪宗泽,急忙命令道:“先将洪长官火速送往医院!” “那,雷崇九怎么办?”有人发问。 军官喝道:“笨蛋!统统给我拿下!” 一群士兵蜂拥二上,二话不说,将胜男和那名日本医生捆了个结结实实。 日本医生不服,哭叫道:“我也是给他们绑来的!你们为什么抓我?!” 就在这混乱之中,两名身着和服的日本武士突然走了过来。其中一名用着并不 流利的中国话,极为傲慢地喝道:“雷崇九是我们武田将军的朋友,你们,即刻放 人!” 见对方态度如此倨傲,那军官不觉动了气:“笑话!雷崇九是茫荡山的匪首, 是我们中国政府缉拿的要犯,何时成了武田将军的朋友?你们还是同将军确认清楚 了再来吧!” 这名武士一时语塞,回头看了看他的同伴。这个人却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道 :“县城的医院,是我们日本人出资修建的,所有权在我们日本人手中。我们说不 治谁,就不治谁。雷崇九,我们是要定了。至于你们的那位长官,我随时可以支会 医生不接受这个病人。到时候,你们只有看着他死。到底是你们长官的性命重要, 还是这匪首重要,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他这番话,彻底将这位军官激怒,那一口一句“我们日本人”,听来格外刺耳。 暴怒之下,他拔出手枪,对准了这名武士,恶狠狠地道,“你若敢不给我们长官做 手术,我现在就崩了你!” 那名武士却毫不畏惧:“你若敢开枪,我们大日本帝国会将这里夷为平地!” “你试试?!” “你试试!” 二十来名中国军人同两名日本武士较量,一人一脚都可将他们踹死了。为何只 见他们叫嚣,却不见动真格的?再这么耽误下去,哥哥可就……胜男在一旁早已心 急如焚。她哪里知道,少帅早已下令各方极力忍耐克制,不要轻易制造事端,给日 本人留以口食,故而这群中国军人只能忍气吞声,却不敢妄动。那日本人亦知这道 命令,更加有恃无恐。 “够了!”胜男怒喝一声,遂又恳求道,“长官,雷某本是个无足轻重的无名 小卒,长官千万不要争一时之气连累了洪长官啊!” 这位军官不觉一怔。洪宗泽此次离开营地上山招安,他是知道的。而今弄得身 受重伤,生死未卜;他招安的对象雷崇九居然甘愿冒着性命危险亲自护送他下山求 医,莫不是招安之事,已有眉目?如此说来,雷崇九岂不更加不能落到日本人手中 了? 正在他犹豫不决之际,“雷崇九”又发话了。胜男抱拳行礼,琅琅道:“长官, 请转告洪长官,崇九并非贪生怕死之辈,亦非见利忘义之徒。他的好处,崇九谨记 于心,望他珍重!”说罢,他径自转向那两名日本武士,从容不迫地道,“二位, 请带路。”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