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24 有梁波的这一杠子插进来后,就没有谁去关心郑胜那篇作文究竟该值多少分了。 这样也好,费远钟可以自己拿主意,要真按气头上的郭老师所说,这篇作文连20分 都不值,但费远钟不这么看,他打心眼里喜欢这篇作文。当然,既然郭老师指出了 那么多漏洞,他不可能像莫凡宗说的那样给满分,但也一定要高出一般水平,于是, 费远钟在标题下面画了个“5l”,想了想,又将后面那个“1 ”改成了“5 ”。 幸亏这么改动了一下,否则郑胜就不能进火箭班了。他语文和综合科都考得很 好,但还有两科考得不好,计算总成绩,他只比落选火箭班的那个同学高出1 .5 分。 所有文科班中,费远钟班上最好,这基本上是在人们的预料之中。 胡昌杰、刘栋、丁晖包括郑胜等七班众多尖子生,都进了火箭班,看上去结局 不算完美f 郑胜考得太差了,与学校要求的“状元气象”相距十万八千里) ,也还 勉强过得去,可费远钟却有另外的遗憾事:徐奕洁和战小川落选了。特别是徐奕洁 的落选,使费远钟像丢掉了一件宝贝。这次有好几个尖子生都考得不正常,像钱丽 班上的张永亮、莫凡宗班上的何超,同样没能进火箭班。张永亮好坏还进入了重点 快班,而徐奕洁、战小川与何超三人,都只进入了重点中班。 但费远钟暂时还没多少心思为两个落选的尖子生感到遗憾。 他在担心自己的事情。 谁担任火箭班的班主任,还没有宣布。 不过张成林马上就宣布了:理科火箭班班主任,杨朴;文科火箭班班主任,费 远钟。 费远钟面色很平静。可是,他放在桌面下的两只手,右手在掐左手,掐得隐隐 作痛。 看来张成林说话是算数的,他和冉校长都没有因为郑胜这次考得不好,与他们 的期望值悬殊甚大,就把费远钟从火箭班班主任的名单上抹掉。 文科重点快班及中班班主任,分别由钱丽和莫凡宗担任。 会议完毕,各自回到班上去。 费远钟上到六楼,首先做的事情,不是去班上公布成绩,而是把徐奕洁和战小 川叫到了办公室。 这种时候被老师叫进办公室,两个学生都预感到情况不妙。各自的成绩他们早 就从老师那里问到了,但全年级的排名并不清楚。 进办公室后,徐奕洁问的第一句话是:“费老师,你是不是火箭班的班主任? ” 费远钟说是的。 徐奕洁不开腔了。战小川也不开腔。 徐奕洁那样问话,是想费老师告诉她:“你考进火箭班了。” 可是,这句话迟迟没有从费老师口里说出来。 费远钟垂着眼帘,心想这句话该怎么讲呢。权衡来权衡去,还是觉得,与其拐 弯抹角,不如直截了当。 听了老师的话,战小川垂头丧气的,徐奕洁在抹眼睛。 费远钟望着徐奕洁说:“我以为你不会哭呢,到底还是哭了? ” 这么一说,徐奕洁真的哭起来,两只手把脸蒙住,泪水从指缝间往外浸,像是 她的手在哭。 她这么伤心,主要的当然是自己连重点快班也没进,另一方面是她舍不得费老 师。包括战小川,同样舍不得费老师。费老师不仅书教得好,还是一个品格高尚的 人。他从不在课堂上装糊涂——有一些教师,课堂上故意讲得含含糊糊,下课的时 候告诉学生:“没听懂的同学,就到我家里去。”谁敢不去呢,老师已经明确暗示, 那些过筋过脉对考试有用的知识,他都没有讲出来,你去他家里他才会讲出来,去 一个小时,每个学生至少收五十块钱——费老师最担心的事情,就是学生没有听懂, 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全部知识都教给学生。他也没像周世强老师那样,想方设法去赚 学生的钱,想方设法地到学生家长那里买便宜货;不过比较而言,周世强老师还算 好的,这学校的有一些老师,把自己的生日和自己家人的生日都告诉学生,意思当 然是让学生送礼。这些事情,学生们都知道,只是不当着老师的面说。费老师从不 接受学生的礼物,连胡昌杰的母亲送给他一斤半斤的土豆或辣椒,他也坚决不收, 必须给钱;教师节的时候,学生送他一张贺卡,他虽然收下了,却要教育你,说不 必去花这个钱,现在随便一张贺卡都是好几块钱一张,说只要你们学习成绩好,将 来有出息,就是给老师送的最大的礼…… 想到自己让老师失望,而且从此再不能在他班上读书了,徐奕洁越哭越伤心。 费远钟心里很难受,但又不能表露,否则会更严重地挫伤两个学生。 他嘿嘿笑两声,说:“又不是高考,就这么不经事? 没出息! ” 徐奕洁把手拿下来,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打湿,倒成一片。“我真是没出息,” 她说,“考试那两天,我拉肚子,一会儿跑厕所,一会儿跑厕所,讨厌死了! ”说 罢她跺了两下脚,但已经笑起来了。 费远钟说:“你早不拉肚子晚不拉肚子,偏偏要等到那两天拉肚子,是不是想 气死我? ” 徐奕洁笑呵呵的,就像没哭过:“我就是觉得对不起你呀费老师。” 费远钟说早知道对不起我,就不该拉肚子。 徐奕洁又跺了一下脚:“这哪里怪得着我嘛! ——不过,那两天拉了,高考就 不拉了。” 这句俏皮话把费远钟逗乐了,可徐奕洁身边的战小川一点也没乐,他依然垂头 丧气。 费远钟问他:“你呢,你是怎么回事? ” 战小川不回话。他心里充满了怨恨。怨恨他的母亲。要不是母亲,他不会考得 这么差…… 费远钟说:“没关系的,你们都进了重点班,火箭班和重点班的师资配备,大 致差不多,好好用功,希望有的是,全看你们自己。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响鼓不 用重槌敲。过去吧。” 两个学生离去后,费远钟又独自惋惜地摇了摇头。 小个子李子江自然只考进了普通班,费远钟本来也想提前找他谈谈的.可给他 谈什么呢? 他放弃了这种想法,拿着教务处下发的资料,到班L 去宣布。 从费远钟嘴里,蹦跳出一个一个的名字,那些名字以前都只是普普通通的符号, 现在都带着色彩,带着重量,那些名字就像一条条路,有的窄,有的宽,有的长, 有的短。将每个学生的成绩和名次宣布完毕,费远钟以尽量淡然的口气,说了各班 班主任的安排,之后再把对徐奕洁和战小川讲过的意思,语重心长、很动感情地向 全班同学讲了一遍,这些话,当然是讲给那些本来可以进火箭班却没能进入的人, 讲给那些只能与老同学分别沦落到普通班去的人。 直到这时候,费远钟才发现.自己是多么舍不得离开那批学生啊。教他们的时 候,总是怨恨他们成绩很差,表现不好,可此时此刻,那一张张面孔全都是新的, 看上去都那么聪明可爱。 他多么希望把每个落选火箭班的学生都找到办公室去谈一次话! 然而那是没有 意义的。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要相负起各自的人生了——当一切都不甚明朗的时候, 父母和老师规定着他们的人生,一切明朗之后,他们就被抛弃了,只能依靠自己去 生活里扑腾。 还有十多分钟才下课,费远钟把这十多分钟留给学生去想、去议论、去感叹, 自己回了办公室。 他刚坐下,张永亮和战小川的母亲就手挽手地上楼来了。两个人额头上都有汗 珠,看来从校门口到教学楼六层的这段路,她们走得很急。跨进办公室的门,战小 川的母亲一下子就跟张永亮的母亲分开了,扑到费远钟面前问:“费老师,我们小 川……”费远钟拉过一把椅子请她坐,然后把实情告诉了她。那时候,张永亮的母 亲坐在钱丽的位子上( 钱丽还在教室里) ,听到这边说话,她凑了过来,问费远钟 知不知道他家永亮的情况。 事实上,她不凑过来,战小川的母亲也要问起张永亮的。听到张永亮只进了重 点快班,他母亲很失望,眼神很空洞。然后她问快班的班主任是谁,费远钟说是钱 丽老师,张永亮的母亲多少带些自我安慰的口气说:“这样也好,永亮读高一的时 候,就是钱老师带他,换个班主任还不一定习惯。”费远钟说就是,钱老师书教得 好,管学生也管得严。他们这样说着话,没注意到战小川的母亲。战小川的母亲两 眼发潮,瞳孔里泛着隐隐的红光,像要哭出来。 听说她的儿子只进了中班,她虽然很难受,但还比较模糊,听说张永亮进了快 班,那种难受就具体化了,就由无形变成了有形。 她站起身,出了办公室,费远钟以为她E 洗手间去了,因为她既没给他打招呼, 也没给张永亮的母亲打招呼——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25 自己的问题解决了,费远钟立即想到楚梅的事。 只有为妻子调换了工作,问题才算真正解决。平时,他看到妻子守大门心里难 受,楚梅自己又会怎么想? 凭烙印识别骏马,凭眼睛识别心情,妻子的眼睛总带着 忧郁和寂寥。有时候为了让妻子高兴,费远钟回家后故意装出很快乐的样子。但这 种假象维持不了多久。生活是具体而微的,生活的条条道路都是相通的,局部往往 影响整体。前几天,儿子费小含早上收看NBA 比赛的时候,费远钟很厉害地打了他, 把小含的鼻血都打出来了;他之所以下这么狠的手,主要是因为期末考试的时候, 小含的数学没考过伍茜茜,平时比伍茜茜高出很多的语文,这次竟只高了可怜的一 分! 小含放寒假的当天,费远钟就去给他买了本练习册;学校已经发了一本寒假练 习册,开学的时候是要交的,费远钟让他除了做完那一本,还要做完这一本,两本 都做完了,还得抽空专门补一补数学。要完成这些任务,再加上练琴,不像放假前 那样每天上下午包括晚上都用功,根本就做不到。小含还要收看比赛呢! 因为是假 期,他似乎就觉得自己有理由大明其白地看电视了。那天比赛播得早,早上七点钟 就开始,他六点半过起床,洗漱完毕就把电视打开。费远钟气得不行,接连扇了他 好几个耳光。楚梅见儿子流了鼻血,把他推进卫生间,手上沾上凉水,拍他的脖子。 拍着拍着,楚梅的泪水下来了,对儿子说:“反正我们娘儿俩没人喜欢,我们离开 这个家算了。” 这句话,费远钟听得清清楚楚。 当然,楚梅并没有带着小含离开这个家。她能往哪里去呢? 正因为妻子没有带 着儿子真正离开,使费远钟愧疚,觉得对不起妻子。 但仅仅这样远远不够,他希望趁热打铁,尽快跟领导谈一谈,把楚梅的工作换 掉。 这件事,当然只能找冉校长。人事权在冉校长那里。去找冉校长之前,费远钟 想到一个问题,当初文显慧是怎样进了总务处的? 杨朴又是怎样去给冉校长谈的? 其实费远钟一直想知道,但他不愿意主动问杨朴,他希望杨朴自己把其中的关节说 出来。但他们私下聚会了那么多次,杨朴和文显慧从不把话题扯到那方面去。 这一次,费远钟想单独就这个问题,去请教一下杨朴。 不管怎么说,在锦华中学,只有杨朴才称得上他的朋友。‘他晚上去了杨朴的 家里。杨朴也住在银楼,只是跟费远钟不在一个单元。费远钟爬上六楼,敲开了杨 朴的门。他们正吃饭呢。杨朴的女儿前两年就考进四川大学读书去了,还没放假, 家里冷冷清清的。 杨朴几口把饭扒拉下去,嘴里还嚼着,就过来坐在沙发卜陪费远钟。 费远钟说:“老杨,我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我有个想法,就是给楚梅换个活 做。” 杨朴端上茶杯,呼啦呼啦地把口漱了,又将漱口水吞下去,说:“本来就该这 样嘛。现在学生不好管理,一个女同志守教学楼,麻烦死人;再说晚上还睡在那里, 的确也不像话。” 费远钟说:“我就是想来问问你,这话怎么给冉校长说? 话说不周全,冉校长 不一定同意。” 文显慧在餐桌边说:“冉校长那人,做事凭的是个心情。” 杨朴说对,他真是那样的人。言毕给费远钟递烟,费远钟不要,杨朴自己点上 了。因为瘾大,他抽烟特别饿痨,一口下去,半支烟就变成了白灰。 费远钟说:“显慧一上班就被安排到了总务处,你们当时找冉校长的时候,他 遇到了什么喜事? ” 文显慧把筷子在碗沿上磕了几下,将一根洗菜时没理干净的草叶除掉了,说: “什么喜事也没有,全看你的运气,是不是杨朴? ” 杨朴说是,全看运气。 文显慧接着说:“我经常给杨朴讲,楚梅啥都好,就是运气不好。” 这句话是有所指的。不是指楚梅的工作不好,而是指她的第一次婚姻。楚梅不 就嫁了个推销员吗,可学校一直有人传,说她嫁的不是普普通通的推销员,而是一 个富翁。楚梅跟那个人离婚,并不是楚梅首先提出来的,而是被蹬掉的。 这种传言,费远钟开始并没听到,可有人竟然来问他这是不是真的。问他的人 就是文显慧。尽管两家人关系不错,但费远钟当时差点堵得回不过气来。 此时此刻,文显慧说的那句话,还是让费远钟心里发梗。 “当然哕,”文显慧又说,“楚梅嫁给了你费远钟,算她撞大运了。” 这话更让费远钟堵得慌。开始说楚梅“啥都好”,而这句话的意思,分明是说 她并没有那么好,连嫁给他费远钟都是撞了大运。 费远钟说:“显慧看你说的,我哪里配得_ 卜她,其实我根本就配不上她。” “你有这想法,所以我才说她撞大运呢! ” “楚梅人好,远钟人也好。”杨朴说。 “不好的话,我们两家人哪能走得这么近呢? ”文显慧的口气显得很亲昵,但 声音还是那么大。 费远钟不想再坐下去了。他发现,他和杨朴与文显慧之间,事实上早就没有多 少话说。 当天晚上,费远钟就去了校长室。还好,校长室只有冉校长一个人,连秘书也 不在。 见费远钟进去,冉校长笑眯眯的,笑得眼睛幽蓝幽蓝的。 按文显慧和杨朴的说法,冉校长办事全凭心情,看卜去他今天的心情就很好。 费远钟还没落座,就单刀直人,他说冉校长,我想跟你说个事。 冉校长说坐吧坐吧,有什么事坐下说。 费远钟在冉校长对面坐下了,说:“冉校长,我想能否给楚梅换个工作。” 冉校长很吃惊:“现在她不是很好吗? ” 费远钟说:“是,我也觉得很好。全靠冉校长,要不是冉校长,她还在当清洁 工。谢谢你啦冉校长…… 可是我又觉得,她一个女人,晚上睡在教学楼里很不放心。” 冉校长笑了笑:“是这样啊,没事的没事的,教学楼大门枪也打不穿。” 费远钟一时找不到话说,像个初出茅庐的人,只是眼巴巴地望着冉校长。对他 而言,向领导提要求的确相当难。为妻子的事,他曾经向陈校长提过要求,还从没 向冉校长提过,把楚梅由清洁工变成收发员兼门卫,是冉校长主动提出来的。 冉校长又说——这回他没笑,说得很认真,很恳切:“你说楚梅睡在教学楼不 放心,这个我也承认,虽然教学楼的门窗都重新装过,的确很安全,但再安全,毕 竟是孤立的,不放心很正常。但是费老师,是这么回事,常淑芬( 教学楼另一门卫 )也是个女人啦,如果只把楚梅换了,不换常淑芬,人家就会有意见;把两个都换了 吧,你也知道学校的情况,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你数数,这学校还有多少人没找到 活做? 你扳好几遍指头,也数不过来;而其中的有一些人,早就应该安排了。就说 周世强家那侯春吧,该不该安排? 周世强那人,就是小气了点,其实他教书真没说 的,水平在那里,又相当负责任,可实在没办法,僧多粥少,照顾不过来。他在家 里开食店,还强收学生的伙食费,这事情你们老师知道,我们当领导的也知道,为 什么没过问他? 就因为顾虑到学校也有亏待他的地方。另一方面,那些有活干的人, 好多都已向我提出换工作,就连朱莹也嫌自己工作不好呢! 费老师,你是我们的骨 干教师,你的要求我不可能不考虑,但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一下,让楚梅暂时干着, 只要一有机会,我就会把她考虑进去的。我退休还有几年时间呢,你怕什么呢! ”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费远钟的确不能再说什么。 他说好,冉校长,我听你的! 冉校长把手伸过来,费远钟握住了。 他说的那句话,还有他跟冉校长握的那一下手,都显得很激昂,但他走出校长 室,才发现实际问题并没有解决,楚梅还要站在教学楼门口,受学生的气,并让他 进进出出的看着别扭。 回家之后,他提也没提找过冉校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