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节:马桥词典(45) “你坐牢活该!” “你坐在牢里我还好些!” 也许,从这个傍晚开始,在这个小小的豆腐店里,他们之间包括一九四八年 在内的过去断然分裂,再也难以弥合。 军头蚊△ 一种很小的蚊子,特别黑,细看的话黑头上还有一个小白点。[133 ]这种 蚊子咬得出来的红斑不算大,却奇痒无比,可以持续三天左右。马桥人把它叫作 “军头蚊”。 人们说,马桥以前没有这种蚊子,只有菜蚊子,就是那种体积肥大的灰色家 伙,咬出来的红斑虽然大,但片刻工夫就消散了,也不是特别痒。 马桥人还说,军头蚊是省军带来的,那年彭叫驴子的省军打到了长乐街,驻 了十来天,留下了一堆堆猪毛和鸡毛,还留下了这些好生毒辣的蚊种。 军头蚊的名字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我在乡下领教过蚊子的厉害。尤其是夏天收工很晚的时候,蚊子发出嗡嗡嗡 的洪大音响,密密扑在人面和赤脚上,几乎可以把人抬起来。归家人太饿,双手 只能照顾吃喝,管不了别的。因此我们一边端着碗狼吞虎咽一边必须跳动双脚, 跳出惯有的餐时舞蹈,稍有停歇,就可能惨遭蚊群围食。偶尔腾出手来,往脚杆 子上随意摸一摸,就能摸下几条蚊尸。人们已经习惯了摸蚊子而不是打蚊子,因 为手脚毕竟是自己的皮肉,不堪重复无数的拍击。 夜深,蚊子似乎也累了,休息了,嗡嗡声会变得稀薄一些。 公家△ 马桥的水田形状各异,犬牙交错,躺在两岭之间的一条谷地,一梯一梯缓缓 地落向张家坊那边,落向那边浮游的炊烟或夜间的月光。这里叫大滂冲,外人一 听就知道滂田多。所谓滂田,是山区一种水田,浸水多于流水,因此泥性冷,又 有很多暗藏着的深深滂眼,人一踩进去几可没顶。滂眼在表面上不大看得出来, 只有经常下田的人,才会熟悉它们一一的位置。 马桥的牛也知道滂眼在哪里,走到什么地方突然不动了,掌犁的人就得十分 注意。 这些田都有各自的名字,或是以形状命名:团鱼丘、蛇丘、丝瓜丘、鲢鱼丘、 板凳丘、斗笠丘等等;或是以所需禾种的重量命名:三斗丘、八斗丘等等;还有 的以政治口号命名:团结丘、跃进丘、四清红旗丘等等。这样叫下来,名字还是 不够用,不足应付那些太零碎的也就数目太多的田块,于是只好借用某些人名, 或者在某些田名前面再加人名以示区分,比如“本义家的三斗丘”和“志煌家的 三斗丘”,就是分指两块田。 不难知道,这些田以前都是属于私人的,或是在土改时分给了私人,它们与 田主的名字相联系是很自然的事情。 算起来,那时集体化已经十多年了,我奇怪他们对曾经是自家的田还是记得 很牢。[134 ]连稍微大一点的娃崽,也都知道原先自家的田在什么地方,那里 肯不肯长禾。下肥料的时候,要是到了那里就愿意多下。憋了一泡尿,也愿意到 那里再解裤头。[135 ]一次,一个娃崽在田里踩到一块瓷片,差一点划破脚, 恼怒地把它抠出来向另外一块田甩去。旁边的一位女子立即怒目: “往哪里甩往哪里甩?讨打呵?我两筷子插死你!” 那丘田原来是她家的———在很久很久以前。 这位女子惦记着她家的私田,证明土地公有化在马桥直到七十年代初还只是 一种体制的存在,尚未浸润成一种情感,至少还不是人们全部的情感。体制与情 感当然不是一回事,与体制之下涌动着的全部事实更不是一回事。婚姻的体制下, 可能有夫妻双方的同床异梦移情别恋。(这还能不能叫“婚姻”?)皇权的体制 下,可能有大权旁落后党垂帘。(这还能不能叫“皇权”?)同样的道理,当很 多马桥人憋上一泡尿也要屙到自己以前的私田里的时候,他们的公有化,他们的 “公家”概念,也许不能不打上一些折扣。 当然也不能说他们一心向往私有。事实上,马桥从来没有过够格的私有制。 村里人告诉我,即使是在民国以前,他们的私权只能管住田里表面上的三寸“淖 泥”,也就是三寸浮泥。三寸以下,从来都是皇帝的、国家的。普天之下,莫非 王土,官家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田主没有权利阻拦。了解了这一点,外人也许可 以明白,马桥后来实现推行合作社,虽然难免一些人私下里抱怨,但只要政府一 声令下,众人倒也顺顺当当地入了公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