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街道(4) “没有,”我忍俊不禁地点她的鼻子,笑话她的小心眼。 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你可以和别的女人好,请尽量不要爱上她们,并且尽量 不要让我知道;如果我实在过于聪明,请对我说谎。我不需要爱情,我只要哄哄就 好了。” 我把脸埋在她的身上。 “你和别人好了?” “是的。” “她是你的同事?” “是的。” “她很性感?” “是的。” “你喜欢她多过喜欢我?” 我犹豫了一下,说,“这是不同的感觉。” “你会赶我走?” “不。” “我们还和以前一样,我还可以到你这里来?” “不,你不可以来了。” 她疯了。她什么都做了。这个笨拙,乖巧,热情和悲伤的女人。我看到她弓着 小小的身体,短短的头发在我的腹部上飘来飘去。我抚摸她光洁的后背。一股热流 自下而上涌出,令我感到疲惫和惆怅。我听到她的叹息,如此遥远。 啊,这是天堂,她喃喃自语。我告诉她没有天堂。但她似乎没有听见,在我的 怀中睡着了。 我脱下高跟鞋和丝袜,摘了耳环和发卡,脱去粉色的套裙,把它们整整齐齐地 叠好放在床头,然后掀开被子,钻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的身体。原来身体是如 此温暖,怪不得一个人会如此依恋另外一个人。 我在黑暗中仔仔细细地端详他的眼睛,仿佛要将他永远嵌入记忆之中。我如同 一个新嫁娘一样等待着他。我等了那么多年,才能够和一个人厮守。 可是第二天我要早起梳洗:画眉,描唇线,上眼影。我将离开他。 我不给他任何离开的机会。 因为我将先离开。 你会记得一个叫红喜的女孩子吗? 他说他会记得。 不知道他是否会记得那本《叶芝诗集》:“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候/ 爱慕 你的美,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的脸上痛苦的皱 纹。”诗歌是说谎的,我知道他已经把女人领回家,他的天性如此:健康,自私, 残忍,急不可耐。 清晨,如同这个城市所有居无定所的外地人一样,我穿过那条名叫幸福的街。 既然已经找到它了,我想我也该离开了。街灯在身后逐盏熄灭,我想起了一种人, 他们是由深海中的某种鱼类化身而成,因为过于脆弱和胆小,所以只在寒冷的月光 下无声走路,每一步都像走在刀子上一样。他们的脚已经流血,所以身后总是拖着 一条长长的粘稠的银色痕迹。他们脸色苍白,充满渴望和惊惧。为了寻找一种名叫 幸福的水,他们满怀希望而来,却将带着永恒的悲伤回到深海。 我听到一声尖利的叫声划过寂静的上空。我听到急促的脚步声迅速远去并且消 失。我跑过街的转角,看见一个女人倒在地上。我看见她的胸口深深刺入了一把银 色的刀。我看到血畅快地汩汩而出,流在她的身下。我想这一定是一场噩梦,这样 的暴力和绝望竟然发生在一条名叫幸福的街上。我把女人抱起来,听到她小声地说, 把我放回深海。我说,请你不要死。可是她死了。她的血沾染了我的手,我的衣服 和我的眼睛。我看到她别在发鬓上的一枚银色蝴蝶,我看到了她的脸,如此苍白。 我看到她的脸和我一模一样。 ——摘自红喜的日记(1999年10月8 日,天气晴) 和一切改邪归正的回头浪子一样,我放弃了些许放荡的单身生活,和那位丰满 的同事结了婚,从此拥有了固定且合法的性伴侣。我仍然按部就班,努力工作。生 活的确给了我丰厚的回报。我有了计算机、手机、房子、信用卡,而红喜注定只是 一场艳遇,青春末梢的一个忧伤且美艳的注脚。 后来红喜辗转于几个男人之间,她总是飘浮不定。她的精神状态不太好,被送 进了一个疗养院。 她很快地死了。 据说她挣扎了很久。人们发现时已经太晚。 她留下了一些信件,据说全是给一个男人的灼热和苦涩的情书。这个男人我不 认识。 她和我确实没有任何关系了。 惟有死亡使记忆永恒。红喜在每一次争斗中都输得一败涂地,但她用死亡取得 最终的胜利。 我仍然记得那个柔软、光洁的小小身体,它的敏感、脆弱和无限的美好。我爱 它。 我和妻子早就搬离了幸福大街。 ——摘自一名男子的日记(3 月6 日,生日,桃花盛开) 半夜,忽然无来由地下起了暴雨。 在黑暗中,妻子幽幽地问:你还记得一个叫红喜的女孩子吗? 我说不记得了。 她说她很爱你,她这一辈子只爱过一个人,那就是你。她说你不会忘记她。 听说她死了。 不,她没有死。妻子的声音忽然变得阴森起来:她仍然活着,用肉体去爱男人。 她爱他们,怜惜他们,同时蔑视他们。 一道闪电划过了窗户,我遽然看到躺在怀里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它像孩子一般 天真,柔美。 我失声问道,你是谁? 她凄厉地笑起来,我是你共枕八年的妻子啊,你不认得了么? 刹那间,那张玉一样温润的脸开始腐烂,露出雪白的骨头,两只眼睛变成了黑 色的洞,一条条蛆虫从洞里爬出来。 在空荡荡的房间中间,我终于忍不住呜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