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母亲 作者:鲍十 一个朴素而动人的爱情故事 一曲乡情与亲情的悠扬颂歌 ——题记 一 三合屯越来越近了,我的心越来越紧。司机一句话也不说,小心翼翼地开着车。 山路不怎么好走,小汽车偶尔弹跳一下,让人产生失重的感觉,心便跟着一颤。 今天早上六点,村长大爷把电话打进了我的宿舍。我一时没听出他是村长。在 我听出他是村长的同时,也知道了父亲的死讯。骆先生死了。心脏病。就一天。村 长粗声大气地说,他让我麻溜回家。 听了村长的话,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今年春节我还见着了父亲,那会儿他还 好好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我总觉得这不是真的。这有多么 不可思议! 我赶紧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借了一辆车,天一亮就朝三合屯赶。 汽车来到三合屯跟前了。透过挡风玻璃已经看到了屯里朴素的房舍。汽车很快 驶到了屯头,我让司机把车停下。 我对司机说:“我到了。” 司机说:“送你到家门口吧。” 我说:“不用了。这么远的道儿,你抓紧回吧。” 司机说:“那你多保重。” 我打开车门,迈出右腿,又说:“跟你们老总说,回去我再谢他。” 小汽车开走了。我大步流星进了屯子,朝家里走来。 我来到我家的院门口。我心里呼啦一亮,就像那儿撕开了一道口子。我想起了 母亲:她现在怎么样?她能受得住吗?我在院外停了一瞬,走进了夹着树条障子的 小院。 二 我进屋时看见村长大爷正在我家。在我家的还有其他几位老人。他们都坐在炕 沿上,都不说话,都抽着烟。 我也看见了母亲。母亲坐在地下的长凳上,正在卷旱烟。她身旁放着那只烟笸 箩,里面放着一些已经卷好的纸烟,总有十几根了。 我惊动了他们。他们一齐朝我看了一下。母亲也朝我看了一下,我见她眼光一 闪,然后叫道:“生子。” 母亲并没动,只是拿起了身边的笸箩。我知道这是叫我坐,便走过去,在原来 放笸箩的地方坐下来。 屋里一时很静。 这时候,村长大爷说话了。说话之前,先将捏在手上的烟蒂捻灭后丢在了地上, 又朝其他几个人看了一遍(似在征询别人的意见),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我,说: “我们都等你半天了。” 村长又说:“这不是嘛,他想翻盖学校,出去张罗钱,先去镇上,又去县里。 那儿不是有个他的学生嘛!就上个礼拜六。” 在村长说话的时候,母亲已经停止了卷烟,她双手端着烟笸箩,看去竟有点不 知所措。 村长大爷说完了,屋里又静下来。 这时有人说:“偏偏还赶上了一场大雨。” 另一人接着说:“啥时候去不好?” 前边那个人又说:“哪知他还有心脏病呀!” 村长轻轻咳了一声。很显然,这是制止他们的意思。别人听他一咳,就不再说 话了。 然后,村长说:“这不是嘛,你回来了。你爸他还在镇医院。寿衣也穿好了。 夏木匠正给他打棺材。后天吧,咱就把他接回来。你看行不行?” 我知道,做为父亲的儿子,村长这是在跟我商量正事。我看了母亲一眼,然后 说:“就照大爷说的办吧,我没啥意见。” 村长大爷一直看着我,这时候,又看了看母亲,接着又看了看其他几个人,说 道:“要是这样,招弟,我们就走了。” 母亲听了这话,说:“再坐一会儿呗,再抽棵烟吧。” 村长已经率先站起来,同时说:“不坐了,有空儿我们再来。” 村长他们往门外走去。 母亲这才放下烟笸箩,送村长他们。我也跟在母亲身后,来到院外。 三 我和母亲向屋里走来,她走在我前头。母亲穿了一件蓝色便服。这还是我给她 买的。母亲穿这件衣服总是显得很旷大,同时也就让人觉得她更加干瘦。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就是干瘦的。不仅如此,风吹日晒,她的脸也总是一 种发黑发紫的颜色。每当看见城里那些白白胖胖的女人,我总要想起母亲,心里便 一阵发酸。其实我知道,我不该做这种比较的。 干瘦尽管干瘦,她却总是精神头儿十足。每天除了睡觉,她永远不会闲着。你 会有种感觉,她一点儿都不累的。洗衣做饭养猪喂鸡,家里一大半的活都是她干的。 实际上,是她操持着这个家。 如今,母亲已经老了,头发几乎一片苍白。而且,父亲又这么突然就离开了我 们。我真的难以想象,母亲这一两天是怎样撑持过来的。想到这点,我不由立刻一 阵心痛。 我心痛得不行,终于冲动地叫了一声:“妈!” 听见叫她,母亲停下了脚步,又回头朝我看了一眼,那一眼充满了惊诧。停了 一瞬,我听她说:“进屋吧。” 我和母亲进了屋。母亲没再说话,她又出了屋,再进屋时,手上拿了把苕帚, 仍没说话,便开始打扫屋子。母亲是个洁净的人,这我从小就知道。我见了马上走 过去,想接过她的苕帚,替她打扫。可她并没把苕帚给我,而且说:“去把簸箕给 妈拿来。” 我到院儿里去拿簸箕,回来时母亲已经把地扫完了,正拎着苕帚站着。看见我 过来,她说:“说不上咋的,我老是觉着你爸他还没死!……” 说完这话,母亲才接过簸箕,弯下腰,把垃圾扫进去,又端起来,走出了屋子。 我相信母亲的话。片刻之间,我也会有这种感觉,不过,那却是一种潜在的感 觉,这就像我每次回家,都要等着父亲从学校回来,觉得再等一会儿他就回来了。 此刻,我在屋里站着。我家里三间屋:一间厨房和两间住屋。厨房在中间,连 着房门,住屋在厨房的两侧,家乡叫东西屋。我现在在东屋,这是父亲和母亲住的 屋。东屋的炕梢放着两只箱子,墙上则贴着几张年画。墙上还有一个木橛儿,上边 挂着一只黄帆布的书包,这还是我上中学时用过的,后来我不用了,一直由父亲用。 正在这时,我听见母亲在外边叫我,便走出了屋子。 四 我来到院子时,见母亲正在小仓房那儿。小仓房是家里堆放杂物的地方。小仓 房已经被母亲打开了。 看见我过来,母亲便先自走进了小仓房。我不知她要做什么。待我也进去后, 母亲才说:“帮妈把织布机搬出来。” 母亲一边这样说,而且还朝织布机指了一下。 我已经看见织布机了。织布机靠墙放着,下边垫着几块坯头儿。织布机上落满 了尘土,因此显得非常陈旧。织布机本来就是很陈旧的。织布机突然让我有了一种 岁月沧桑之感。 我说:“妈,你要织东西?” 母亲说:“我织一块遮棺布。” 我怔了一下。我知道家乡有这个习俗:人一死就见不得天日了,需用一块布遮 住才成。 我同时也知道,这块布可以到商店去买,还可以用旧布代替。有些人家就是这 样做的。 我便说:“明天我去买几尺吧。就别织了。” 母亲没说话,只看了我一眼。 我又说:“再说,就两天了,也织不完。” 母亲这才说:“搬吧,织完了。” 我又说:“我是说……” 母亲说:“你这孩子!搬就是了!” 我就不再说啥,走到织布机跟前,动手搬它。我知道母亲的心思。突际上,这 很让我感动。织布机虽不重,搬起来挺不得劲儿,母亲又来帮我,我才把它搬出来, 放在了院子里。 织布机确实老旧了,我担心还能不能用。母亲似乎没这份担心,织布机一放下, 她就拿来苕帚,把它扫了一遍,扫得噼噼叭叭直响。 母亲说:“许是卯松了,打几个楔子就好了。” 母亲又说:“仓房里有家什,你自个儿找去。妈去煮饭。” 母亲看了我一眼,就回屋去了。 我又进了一次小仓房,找到一把旧斧头,又找到一截木头方子,开始修理织布 机。我想起小时候,织布机偶尔也坏,那时候都是父亲修,偶尔也找过木匠,那是 坏得严重的时候。 我乒乒乓乓地敲打着。这期间,还见母亲到菜园去过一趟。她远远地看着我, 并未走过来。又过了一会儿,总算弄好了。 我在织布机对面的一堆杂物上坐下来,看着织布机。我还点了一根烟,吸着。 五 天黑了。屋里亮起了灯。我和母亲吃完了饭。现在,我们都在炕沿上坐着。 默默地坐了一会儿,母亲便从炕上下来了。她朝织布机走过去。她边走边说: “你跑了这么远的道儿,歇着去吧。” 一边这样说,她已经到了织布机的跟前。我仍然坐在炕沿上,并没动。 她在织布机前坐下来,接着又说了一句:“你还睡西屋吧。” 说完这话,她就不再管我了。她在织布机上这儿弄弄那儿弄弄的,这是在做着 织布的准备。 过了一会儿,她便织起布来。 静静的屋子里,马上响起了织布机的声音。织布机咔喀、咔嗒的,声音并不大, 听来却很清脆,有种亲切感,也让人怦然心动。 我看着她织。 这时候,她背朝着我。我发现,她坐在那里显得双肩和后背是多么瘦削。她的 双肩和后背随着织布机的响声在抖动。咔嗒一声,抖动一下。 与此同时,她的精神也越来越专注。 这样看了一会儿,我便悄悄高开了这里,走过厨房,向西屋走过去。 六 我来到西屋的门前,从前,这是我的房间,在我离开家以后,父亲便把这儿利 用起来,变成了他的“书房”。 屋门是关着的。自从我回来,还没打开过。我轻轻地把门推开,进了屋。 同以前相比,这屋子并没什么变化。靠窗是一铺炕,地上有一张三屉桌,桌上 放个小书架。桌子很旧了。书架刷着黄漆,倒很新鲜。书架上高高低低地插着一些 书。桌前有一只四角方凳。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来到了三屉桌前。我先是站着,手指抚弄着桌面——感觉 凉瓦瓦的——眼睛则看着那一溜书。然后,我就坐下了,坐在了那只方凳上。开始 的时候,我就那样坐着,一直看着那一溜书。 坐了一会儿,我便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这是一本教学参考书,翻开一看, 里面画着许多笔道。我把它放回去,又取出了另一本,书上包着牛皮纸的书皮儿, 写着毛笔字的书名,字写得极饱满,也极朴拙。这是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我端详着这几个字。我突然想,这一切,这张桌子,这个书架,这些书,这都 是父亲用过的,都留下了他的痕迹。他死了,我再也风不到他了。这时候,我心里 生疼生疼的。我感觉我流出了眼泪…… 这期间,织布机一直响着。 过了一会儿,我心里渐渐平静了。我从四角方凳上站起来,走出西屋,穿过厨 房,来到东屋门口。我见母亲仍在织布。我没打扰她。看了一会儿,我重又回到了 西屋。 我又在屋里站了片刻。我这才发现了那个镜框。镜框挂在门旁的墙上,长一尺 多些,宽不够一尺。在我的家乡,目前还没有使用相册或者影集的,都习惯把照片 镶在镜框里,还专有一个名字来称呼它,把它叫做相镜子(把用来照人的镜子叫做 玻璃镜子)。 在我的家乡,这种镜框几乎每家都有,使用的方式也基本相同,都是将照片贴 在一张纸上(大多是彩色纸,根据爱好选择自己的颜色),再将这整张纸装进镜框 里。 每一家的镜框,基本就是这一家的历史,或者可以反映每一家的历史。 我来到镜框前边,看着里边的照片。那其中有父亲母亲,也有我。我的居多。 周岁的、五岁的、八岁的,及至我在外读书期间寄回家里的。 我的目光在镜框里搜寻,我在搜寻我家的历史。 我的目光最终在父亲的照片上停住了。 这是一张一寸照片,已经很旧了。但是,父亲的形象还是清晰的。不仅如此, 父亲的形象还那么动人。父亲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还满脸的踌躇满志。 细一看,照片上还印着两行手写的宇。上一行写的是:志在四方。下一行写的 是: 奔赴农村教学第一线纪念。1957.8.26。很明显,父亲就是在这一天照的这 张像。 我心里一阵颤动。 我听父亲讲过,这张像是他临来三合屯的前几天照的,他那时刚从速成师范学 校毕业。父亲说他当年真是满心的激情,这话我一点都不怀疑…… 父亲在三合屯一呆就是四十多年,对此当然可以做出多种解释:说他热爱教育 事业,说他喜欢这个地方,这都没有问题。但是,父亲认识了母亲,恐怕这才是最 主要的…… 父亲那年才二十二岁,是一挂马车把他拉到三合屯的…… 七 那是那年的初秋。那天天气极好,太阳特别明亮,明亮的大阳张贴在瓦蓝瓦蓝 的天空,就像一张烙饼。一挂马车奔跑在秋天的山路上,车上套了三匹大马,两匹 红的,一匹铁灰的。山野一片斑斓。在山梁上荡来荡去的秋风,吹动着树木和即将 成熟的庄稼,发出阵阵喧哗。印有两道辙印的车马大道,带子一样在山间起伏。有 一只老鹰在半空中飞旋着。马的浑圆饱满的身体充满活力。下午时分,得得的马蹄 声一路敲击着驶进了三合屯。 那天,屯里好多人都聚到屯头迎接父亲。不该说是迎接,说成看新鲜也许更确 切些。男人女人都有。还有拖着鼻涕的小孩子,还有挽着疙瘩鬏儿的老太太……还 有我母亲。 那天母亲穿了一件红布衫。红布衫通红通红的,这还是她娘去年给她缝的呢! 这衣裳她可喜欢了,平时从来不穿的,今天才穿上了。 人们远远就看见了马车。只见人群轻轻骚动了一下,但是立刻就安静下来了, 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一副好奇的神情,似乎也有点儿不知所措,都把目光紧盯 在渐行渐近的马车上。尤其是母亲。她始终都一动不动的,她眨动着明亮的双眼, 看去是那么沉静。 马车驶进三合屯的情形甚至是轰轰烈烈的。马蹄敲击着路面,路面通通直响。 马打着响鼻,马的身体湿漉漉的。 马车停住了,父亲纵身一跃,干净利落跳下车来。先生这么年轻,人们还真没 有想到。当年父亲身穿制服,宽肩长腿,一身英气,母亲不禁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这时村长迎到了父亲跟前。村长跟父亲相当年纪,只比父亲略长几岁。村长搓 着自己的双手,吞吞吐吐地说:“啊,先生来了?……啊,先生贵姓啊?” “我姓骆,我叫骆长余……”父亲这样回答。父亲的声音又宽阔又响亮,和村 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哈呀骆先生……” 父亲赶紧纠正了一句:“别叫先生,别叫先生,叫老师就行……” 站在人群里的母亲,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觉得这老师多有意思,又觉得 这老师多帅,觉得这老师浑身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在此之前她还从未见过这样一 个男人。 恰在这时,父亲的目光无意同向母亲投过来。她发现他怔了一下。她又发现他 的目光那么清澈。她心头一亮,随即热潮涌动,脸立刻红了…… 这当儿村长提议父亲去看看学校。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扯起了父亲的一只袖子。 村长和父亲走到最前边,其他人都拖拖拉拉地跟在周围。只有母亲一人夜夜地跟在 最后。 学校在屯子的另一侧。大家一路穿在了整个屯子。那时的学校还不能称为学校。 因为学校还没有盖起来,还正在盖,已经盖成了大半。所以,那时的学校还是一个 工地。 工地上忙忙碌碌的。 村长和父亲在工地前边站住了。村长又搓起了双手,他一边搓手一边嗬嗬地笑 着,笑得还挺抱歉。村长对父亲说:“看这,看这!也没个现成的房子。一接到镇 上的通知,立马就开始操办……看这,看这!没想到先……老师来得这么快…” 村长说到这儿,冷不丁朝工地喊了一嗓子:“小木匠!这学校再有几天能盖成 啊?” 只听工地上有人说:“快了快了,也就几天的事儿啦!” 几乎话音刚落,那个被称为小木匠的人已经来到村长和父亲的跟前。他脸上带 着笑,手拎一把木匠斧子,耳朵丫上插着一截铅笔,笔尖朝后。他比村长和父亲的 年龄都要小一些,隐约还带点孩子气。可是,他的举止神态,却又故意做出老成的 模样,显示着是见过世面的。他还和父亲拉了一下手。 他说:“这就是先生吧?我是夏木匠,叫我小木匠就行。这话得好好干是不是? 盖学堂嘛!再有三五天,保准儿利利嗦嗦的。你要是没啥事儿,就过来瞅着点儿。 总归你是房主家嘛!我说得对不对,村长?” 村长说:“看你这嘴!” 这时候,母亲已经悄悄地离开这里向家里走去了。她先是走,走着走着就小跑 起来,她跑在村街上,朴素的村庄在她眼睛里跳动。她的脚步充满弹性,跑起来就 像一头健壮的小鹿。她饱满的胸脯因跑动而起伏着,长长的辫子则在红布衫上扫来 扫去。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八 母亲一直跑到自家门前,方才放慢了脚步。可是,她心里仍然难以平静,她的 饱满的胸脯仍然在剧烈地起伏,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了门。 母亲一进门,就听见她娘说:“是弟儿吧?你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寻思你 要上茅房呢!” 母亲她娘就是我姥姥。姥姥她眼睛坏了,就是前几年的事儿。我姥爷几年前死 了,姥姥夜夜都哭,哭瞎了眼睛。姥姥眼睛不好,耳朵却好。 姥姥坐在炕上,正在摸摸索索地做着针线活儿。 姥姥又说:“一大早就闹哄哄的,都说是看先生,这会儿倒没啥动静了,先生 定是来了……” 这时候,母亲正在脱她那件红布衫。 母亲说:“他来了……” 姥姥说:“这多好!咱们三合屯,总算也有了先生啦!” 母亲已经把红布衫脱下来,时正仔仔细细地叠。 母亲说:“不是先生,是老师!” 姥姥说:“……那这先生……对,老师……是个啥样人?他是不是个老头子?” 母亲说:“是个小伙子。” 姥姥说:“小伙子呀!小伙子就当上老师了?那这小伙子,他娶没娶媳妇呢?” 这次母亲没吱声,她打开炕稍的一只箱子,从里面拎出一个包袱来。 姥姥突然笑了,说:“看你这瞎娘!我问你,你问谁呢?” 现在,母亲解开了包袱皮儿,把红布衫放在了里面几件衣服的上头,却没马上 包起来,而是用手抚弄着。 姥姥又问:“那他,住在哪儿呢?” 母亲说:“村政府吧。” 姥姥说:“村政府,倒也行,东屋有铺炕,吃饭呢?也在村政府?” 母亲说:“好像是吃派饭,一家吃一天,挨家轮……” 然后,母亲就朝织布机走过去。当年的织布机,就是现在的织布机。织布机放 在北墙那儿。 母亲刚在织布机前坐下,姥姥就说:“你又给学堂织‘红’吗?快织完了吧?” 母亲说:“就完了。” 母亲一边说话,一边便织起布来。咔喀、咔喀的声音响起来,轻柔而又清晰。 母亲当年那双年轻的灵巧的手,轻快地忙碌着。母亲不年红润的细嫩的脸上,充满 了神圣和虔诚。母亲当年明亮的清澈的双眼,深情而执著。 姥姥谛听着母亲的动静,再没说什么。 我的家乡一直就有这个习俗,家家户户盖新房,都要在房脊的檩木上包一块红 布,这叫包“红’,包“红”布家织的最好,由没出阁的闺女织出来的那就更好。 当然,织完了还要染。那年,屯里把这件事儿交给了我母亲,她又是织又是染,那 个上心啊!…… 九 昨天晚上,母亲就把那块布织完了。今天一吃完早饭,就把布染了。 母亲忙忙碌碌的,一趟屋里一趟屋外,满脸专心致志的神情。忙了一阵儿之后, 只见她双手一拎,便把一块红布拎了起来。 她又把红布轻轻攥了攥,然后再抖开,晾到了屋外的障子上。 母亲染完布,又去井台打了一趟水。按说,这本不是她每天打水的时间,她以 前打水都在傍晚。 果然,一听见水桶响,坐在里屋炕上的姥姥就不解地问:“弟儿呀,你摆弄水 桶干啥?挑水去呀?往常不都是下晚挑吗?” 姥姥的声音从里屋传出来。母亲没搭理姥姥。她觉得这话没法儿对姥姥说,索 性就不说了。她的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 母亲担上水桶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工地。她一看见工地,眼睛立刻就 直了。她眼睛直勾勾的,当然只想看见父亲,可她一直也没看见,她只看见那儿人 来人往的,有些人还打着赤膊。 母亲未免有点失望,还以为父亲不在这里。但她并不死心。不过,她已经离工 地越来越近,就不敢直勾勾地看了,她只能看一眼,再看一眼。她怕人家看出她的 心事,笑话她。三眼两眼的,人已经走过工地了。她一直也没看见父亲的影儿。 母亲来到井台,这才大胆起来。她放下水桶,放下扁担,又将水桶系在井绳上, 摇辘轳把摇上第一桶水…… 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她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工地。她心里就像揣着一只青蛙。她 仔细地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看着那些打着赤膊的乡亲,她还看见了夏木匠…… 她眼睛突然一亮,她终于看见了那个穿制服的人,她看见他背朝自己,正跟夏木匠 说话儿……她一看见他,就觉得心都不跳了。她当时正在摇第二桶水,她马上停止 了摇动。她呆了不知多久,才将第二桶水摇上来。 她这才担起水桶回家。满满的一担水压在肩上,她不得不快走。她脸色红扑扑 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莫名其妙地兴奋,莫名其妙地感动,又莫名其妙地 紧张。她担着水桶快走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当她重新经过工地时,禁不住又朝 里面看了一眼,不过,这次她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母亲回到了家。她先在厨房站了一会儿,想着什么,然后就拿定主意,走到了 厨房的北墙。那儿有一块用坯头垫起来的木板,放着几个装粮食的口袋,都不很满。 她掀开了其中的一个,朝里看了看,便去拿来一只面盆,从里面舀出一碗白面。 母亲开始和面。和着和着,从里面传来了姥姥的声音:“弟儿呀!你咋这么早 就煮饭了?要送公饭是不?天儿还早着呢!急个啥?” 母亲还:“还早?都贴晌了。……” 母亲和好面,又到菜园拔了两棵大葱,洗净,在菜板上切碎了。待把这一切做 完,她立即刷锅点火,开始做饭。 她烙了两张葱花油饼。 她又挑了一只青花瓷碗,反复洗刷,又仔细擦干,然后将饼放进碗里,再用一 块蓝地儿白花儿的布头包好。 快到该吃晌饭的时候了,母亲手拎着包着蓝花布的青瓷碗,来到了学校工地。 工地外面放着一块长木板,长木板上已经放着几只碗。母亲把她的碗放了上去。母 亲再一次看见了父亲,这时他正帮一个乡亲递东西。父亲却没有看见她。 母亲竟然有点慌张,放下饭碗赶紧就走了。母亲来到了井台。母亲看见陆陆续 续地其他女人也来了,其中还有几个小孩子。他们也都把饭碗放在那块木板上,木 板上很快就摆满了碗。 过一会儿,母亲见他们终于停了工开始吃饭。她见他们呼啦一下就拥到了木板 前。她见他们纷纷伸出自己的手,捧起一只碗就到一边吃起来。她见父亲的碗是夏 木匠给端过来的。她竭力想看清父亲端的是只什么碗,可惜这么远,怎么也看不清。 工地上的人把饭吃完了,纷纷把碗送回到木板上,之后就三俩一伙地蹲到一起 唠嗑儿、抽烟去了。 听人说,在当年,这也算个规矩,凡是盖房这类大事,女人都是沾不得边儿的, 她们只能远远地看,看看而已。不过,如今这规矩早就没有了,男女平等了嘛…… 十 晾在障子上的红布已经干了。母亲从工地一回来就看见了。她先把青瓷碗送进 屋,就去收那块红布。母亲将红布抖了抖,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开始叠。走到屋门 口时,已经要叠好了。 母亲突然站住了。 很显然,她心里有了什么想法。 母亲只站了一瞬,就转身朝院外走去。母亲显得很激动,因此走路很快。不料 刚走出院子,就被人叫住了。 叫住母亲的是年轻的夏木匠。夏木匠把自己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夏木匠平日总 是嘻嘻哈哈的,一见到母亲却总是很缅腆。 夏木匠说:“招弟姐!……” 母亲一愣神儿,只好站下了。 夏木匠走过来,说:“你要出去啊?我正想上你家呢!” 母亲说:“你去吧,我娘在家呢!” 夏木匠说:“不用找你娘,找你就行。” 母亲说:“找我?干啥?” 夏木匠说:“找你拿‘红’啊。” 母亲呆住了,呆了半晌,才把手里那块已经叠得好好的红布猛地朝夏木匠递过 去。 夏木匠有点吃惊,说:“你这是想送去呀?” 母亲没理他,已经转身朝院里走来。 十一 第二天,母亲做的是小米干饭和韭菜炒鸡蛋,还切了几根咸菜条儿。 今天送饭时,母亲来得特别晚,她来时别人早就把饭碗在木板上摆满了。母亲 把她的碗放到了紧边儿上,母亲当然是有意来晚的,她就是要把自己的碗放到这儿。 因为母亲来得晚,所以很快就开饭了。 母亲这时刚刚站在井台上,母亲的改眼紧紧盯着那只青瓷碗。可是人多手杂, 几乎眨眼之间,木板上的碗就都不见了。母亲到底也没看见她的碗被谁端去了。 母亲精精心心送了好几天公饭,一直不知道父亲吃没吃上…… 十二 房子上顶是次日上午。这天吃完早饭,母亲就来到了井台。这次她没有挑水桶, 而是端了一只盆,盆里装了几件衣服,她在井台洗起衣服来。她一边洗衣服一边远 远地看着工地。她看见了村长,看见了夏木匠,也看见了父亲…… 她看见工地上今天特别热闹,她看见那儿乱哄哄的,她看见人们走过来走过去 ……她突然看见许多人一起把一根木头高高地举起来。她看木头的中间包着一块红 布…… 她还听见夏木匠唱起了喜歌: 大梁好比檀香木, 二梁好比木檀香, 三梁好比一条龙, 摇头晃尾空中行, 行到空中它不动, 单等亲朋来上红。 左边修的金银库, 右边修的万石食, 金银库里金银满, 万石他里把粮装。 今日咱把学堂盖, 庄稼子弟作文章。 她听见工地上传来一阵欢呼…… 她看见那快“红”高高地悬了起来,那“红”鲜亮鲜亮的…… 十三 房子盖好了,学校就开学了。 大清早,就见屯里的一些孩子朝学校走。母亲看见了,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 奋。她又穿上那件红布衫。她脚步匆匆地也到学校来了。可惜她来得晚了点儿,这 时学校已经开始上课了。 母亲远远地就听见了从学校传出来的声音,那是念书的声音,这声音听得她一 动,她本来走得那么快,现在却不由放慢了脚步。 她听着…… 先是一个人的声音:“读书识字……念!” 随后是许多人的声音:“读书识字!” 接着又是一个人的声音:“多长见识……念!” 随后又是许多人的声音:“多长见识!” 接着还是一个人的声音:“能写会算……念!” 随后还是许多人的声音:“能写会算!” 接着又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件好事……念!” 随后又是许多人的声音:“是件好事!” 母亲听出来,凡是一个人说话时,那声音都清晰而厚重,而一到许多人一起说, 那声音则特别嘹亮,几乎喊叫一般。 这时候,母亲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不免有点惊讶:她见这儿已经聚了一些 人。他们有的蹲在窗户底下,有的就在院子里站着,有的抽着旱烟袋……都在静静 地听从屋里传出来的声音。 母亲在人群外面站住了。她又听见了教室里传出来的声音。她先听见那个人的 声音说:“现在咱们完整地念一遍。大家一起念。读书识字……念!” 她马上就听见许多声音一起念道: “读书识字, 多长见识; 能写合算, 是件好事……” 念完一遍,再念一遍。 母亲听着,她听得那么专注,那么痴迷,听得她心里直痒,听得她都要哭了。 这期间,还有一些新的人不断地走过来,每来一个人,都静悄悄地一站,听着 里面的声音。 大家听着听着,念书声突然停了。停了一瞬之后,便听父亲说:“现在下课。” 父亲声音刚落,学生们就从教室跑了出来。学生一出来,院子里立刻就乱了。 接着父亲也出来了。父亲曾经怔了一下,显然这是看见了听课的乡亲们的缘故。 父亲很快就看见了母亲,他的目光曾经在母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可是,这次母亲却低下了头。 院子里乱哄哄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十四 这天晚上,我是在织布机的响声中睡着的,不知道母亲织布织到什么时候。第 二天早晨醒过来时,织布机的声音已经没有了,不,实际上已经没有了任何声音… …我不免感到诧异:屋里怎么这么静呢?也许母亲睡得晚,现在还没起来?我马上 就想这不可能,因为她总是起得很早的。 这样一想,我便赶紧起来了。走出来一看,炕上早已没有了母亲。不仅如此, 连被子都叠好了。我又来到厨房,这里也没有她。我又来到院子里,又往菜园看了 看,连厕所都去了,都没见到她。母亲不见了。我不由有点心慌。 我立刻走出院子,来到街上,这才看见了她。母亲正在往屯外走。我已经看见 了她,心里有了底儿。此时我倒有点奇怪,母亲这是干什么去呢?母亲步履蹒跚的, 当然没我走得快。我完全可以赶上去叫住她,可我没那样做,我放慢脚步,悄悄地 在后面跟着。 这时太阳刚刚出来,晨雾还未散尽。晨雾缭缭绕绕,母亲的背影并不清晰。母 亲还拎着一只小篮子。她走得那样专注,那样坚定不移。 母亲走到学校来了。 母亲走到了学校的院外,才突然停住了脚步。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两眼看着学 校,有好一会儿的时间。此时的学校是那样破败。学校是三间草房,房顶的草已经 残缺不全,山墙也已东倒西歪,有好几处地方都用木杆支撑着,甚至连窗户都变了 形……自打我记事,学校就是这间学校,我就是在这里念完小学的……难怪父亲这 么心急地要四处跑钱翻盖学校啊! 我朝学校走过去,我也朝母亲走过去。我发现秋风吹动着母亲的头发和衣裤, 我有点担心母亲着了凉。我走过去时母亲回过了头。这儿此时这么静,我想她是听 见我的脚步声。母亲看见我时惊讶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夏了常态。母亲居然笑了 笑,好像有点抱歉似的。 母亲说:“你看我,由不得又来……老糊涂啦!” 母亲的话里带着自嘲。 母亲又说:“这些年,老给你爸送早饭,送得惯惯的。” 秋风一阵一阵的,我发现母亲颤抖一下。 我说:“天这么凉,妈,咱们回吧。” 我接过母亲的小篮子,搀着她往家里走。 走了几步,母亲又说:“都好几天了,学校没上课了。” 又走了几步,母亲又说:“听不到念声了。” 十五 我和母亲回到家。进屋后,母亲首先放好了饭桌。我则将小篮子放在了桌上。 同时,母亲又到厨房拿来了一些别的东西,拿来了咸菜什么的。 母亲说:“吃饭吧。” 我和母亲开始吃饭,吃的就是小篮子里的饭。小篮子上遮盖着一块布,母亲把 布揭开了。篮子里还垫着一块小棉垫儿,棉垫上放着几只饭碗。母亲把碗拿出来, 放在桌子上。 我们默默地吃着。 吃了几口,母亲说:“生子,你身上带着钱没?” 我怔了一下,随即说到:“带了带了。” 母亲说:“把路费留出来,剩下的,吃完饭给我。” 我说:“行,行。” 我不知道母亲要钱做什么,我没问她。她从未向我要过钱。我想这也许和父亲 的医药费有关 我们吃完饭。一放下饭碗,我就拿出钱夹,把一些钱取出来,递给母亲。 母亲说:“多少?” 我说:“两千多点。” 母亲说:“撂那儿吧。” 我把钱放在桌子上。这时母亲也吃完了饭,她放下饭,拿起钱,并没数,就到 箱子那儿,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一个手帕包儿,打开后,露出了一些零散的钞票。 她把我的钱和原来的钱放在一起,卷了一下,重新包好后,揣进了衣兜里。 母亲做这些时,我一直在一边看着。母亲做完这些,重又来到桌子跟前,动手 收拾桌子。我见状,马上说:“你歇会儿,我来。” 听我这样说,母亲并未说啥,她停了手,并且将身体靠在了炕沿上。我则收拾 起碗筷,端进了厨房。 我又进来一趟,又把桌子搬了出来。这时母亲已经离开炕沿,在织布机前坐下 了。 我在厨房里洗碗。洗碗之前,先用压水并往井前的水缸里压了些水。这井是前 几年才打的,屯里现在基本上家家都有这种井。 压完水,我又舀出一盆来,这才开始洗碗。这期间,屋里已经响起了织布机的 咔喀声。听见织布机的声音,我曾经怔了一瞬。 我将碗洗完了,端着往碗厨那儿走。走过敞开的里屋门口,见母亲果然又织起 了布。我略一停留,看了一眼母亲抖动着的双肩和后背,这才来到碗厨。 我把碗放进碗橱,刚要关门时,看见了那只青瓷碗,就是母亲送公饭时用的那 只碗。青瓷碗放在碗橱的角落里,上边打着锔碗钉。青瓷碗已经不能用了,里面放 着几粒云豆。在许多白碗的比较下,青瓷碗显得那么古旧。 实际上,这碗我早就见过的,也许还使过,可我当年并未留意,今天又一次看 见它,感觉却大不一样了。过了片刻,我才关上了碗厨的门。 我又想起了父亲母亲当年的事儿。我实在说不明白,这件事为啥总是萦回在我 的脑际,我的心底,挥之不去…… 事情过去这么多年,有些事已经不那么真实。我一直有种感觉,不论父亲母亲, 他们跟这件事的关系早就越来越远。 十六 父亲和母亲到底有了相遇的机会。 那一天,母亲到草甸子上去采山韭菜花儿。 北方的九月,山野和田地尚一片绿,却绿得越来越深,越来越凝重。下午时分, 艳阳儿还颇为火热。艳阳儿使天空格外高格外蓝,使山野的一切都愈发清新。只有 初秋的风微微地吹着,吹得草甸的绿草轻轻摇动,吹得母亲的衣襟一起一落…… 母亲寻寻觅觅的,双手一直不停,偶尔一抬头时,突然看见从远处来了一拨人, 他们连跑带跳,连滚带爬,连喊带叫,看去就像一股旋风,直向山坡下的草甸子刮 过来。这拨人越滚越近,细一看,竟是念书的孩子们。 母亲心头猛地一跳。 有学生必有老师。 母亲红着脸,心却沉静下来,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采她的韭菜花儿。 父亲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他步履从容,知道这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不管不问, 任他们疯跑。他就是要让他们放松放松的。这些野惯了的孩子们,他怕把他们憋坏 了。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天这么高这么蓝,地这么远 这么新鲜,阳光这么明亮这么没遮没拦,还有初秋的微风轻轻地吹着,真是浑身上 下都自在都舒服呀! 父亲很快就看风了母亲。他看风母亲时,母亲正被孩子们围在中间说着什么话。 然而孩子们很快就散走了。马上又剩下了她一个人。 母亲继续采她的韭菜花儿。 不过,她这时已经十分慌乱,感觉心就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她弯着腰,一 副寻寻觅觅的样子,却早对眼前的韭菜花儿视而不见了。她虽然低着头,却察觉到 父亲已经越来越近。她正好处在他的必经之路上。她听见他的踩在草地上的脚步声 已经越来越晌。这时她才直起腰来,将目光朝他迎去。她的目光既大胆又羞怯,就 像一弘激荡的湖水。然后,她便快步走开了。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父亲几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不过,他已经认出她是 谁了。他不免有点惊讶,他曾经微微一怔。 母亲毕竟有点心慌,因此走开时把放在地上的篮子忘在那儿了。她甚至没有发 觉。她已经走出好几步,突然听见他叫了她一声:“哎!” 她一怔,回过头,才看见他手里提着自己的篮子,并且正朝自己跟前凑。她急 忙迎向他,看了他一眼,同时接过篮子,立刻慌慌地走了,连声谢也忘了说。 这时候,有几个学生朝父亲迎过来,他便问他们:“她是谁?” 其中一个说:“她是老田家招弟。”。 另一个则马上对着母亲的背影喊起来:“招弟姐,我们老师问你呢!” 一时间,母亲却走得更快了。 十七 那时候,母亲每天都要去听父亲的念书声。甚至到了这种程度:一天不听就像 生活里少了些什么。当然,她只是悄悄去听,只能在大街上听。她喜欢听念书声, 她更想看见父亲,这就是母亲当年的内心世界。自打学校开学,母亲就从未放过在 学校门前经过的机会,而去井台打水,是最好的方式之—…… 母亲一出屯头,便听见了学校的念书声。她听见一个人在念:“……春天来了。 春风吹化了冰雪,吹绿了草地。农民在种庄稼,牛在耕田……” 这时候,母亲已经来到了学校的门前,那个人在往下念:“……大雁飞来了, 青蛙结束了冬眠,小燕子在惊喜地喳喳叫……” 现在,母亲已经在学校门前站住了,那人接着往下念“……春天是播种的季节, 万物都在生长,充满了勃勃的生机,我们的心情也跟万物一样,充满了新的希望, 充满了新的理想……” 母亲当然知道,这书是谁念的。她已经听得入了谜。到念书声停下了,她还在 那儿站着,而且担着一副空水桶。 母亲听课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教室的房门。母亲还沉浸在父亲的念书声里, 却见房门突然开了。母亲这才缓过神来。母亲刚想走,又见父亲走了出来。母亲顿 时有点儿心慌意乱,这才快步高开学校,朝井台走去。这时母亲心里十分复杂,她 当然想多看他几眼,可她又不能多看,她不好意思呀! 母亲开始打水。母亲打水时,父亲还在教室门口站着。母亲发现了这一点。母 亲还发现,父亲不仅在那儿站着,他还朝她这看呐!母亲不知父亲看什么,也不知 他为什么要看她。在父亲的目光的注视下,母亲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在父亲的目光 的注视下,母亲心里热烘烘的。 父亲的目光是那样沉静,就像他这个人一样…… 那时候,父亲也要打水的。父亲一直住在村政府,一直吃派饭,他打水主要是 用来洗漱。 母亲刚把水桶在井绳上系好,正往井里放时,眼睛立刻一亮。 她见父亲也来了。她见父亲也担着水桶,必定也是来打水的。 那一刻,甭提母亲心多慌啦。 母亲说不上哪来的勇气,还脱口说一句话:“你也来打水啊!” 与其说是一句话,听起来倒更像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亲便回答:“是……是呀。” 母亲因为心慌,摇起辘轳把来便有点吃力。 父亲居然说:“我来帮你打吧。” 母亲急忙说:“不用不用我能行!” 母亲稳住神儿,三下两下就把水桶摇上来了。 父亲对母亲充满关切,大概也有点好奇。父亲便问道:“我老看你打水。别人 家都是男人打,你家怎么……” 这时母亲正往井下放空桶,她要打第二桶水了。听了父亲的话,她一时那么感 动。她听出了父亲的关切,她觉得这人心地多好—— 母亲于是说:“我家没个男人,我爹……他死了。” 父亲心一惊,说:“是吗?” 父亲有话要说的。还没等他说,突然听见学生朝他喊:“骆老师,生字写完了, 我们还干啥?”_ 父亲朝学校这边一看,见学生们已经出了教室,正挤在校门口朝这边看呐。 母亲和父亲都有点发慌,一时手忙脚乱的。 忙乱中父亲只好喊道:“别吵吵!等我打完这担水,回去再说!” 这时候,母亲已经打上了第二桶水。她迅速解下了井绳,担上水桶,赶紧走了。 她的心扑腾扑腾地跳着。 父亲看着母亲的背影,心中似有所动。然后,也很快离开井台,向学校走去。 十八 打水回来以后,母亲突然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她不光是感动,还特别幸福。 她反反复复地回想父亲说过的那几句话,回想了上百遍上千遍。她的聪明而敏感的 心告诉她,父亲是个好人。她看出他心是善的,还看出他多诚实。 母亲盼望着第二天再去打水。 一到打水的时间,她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儿,担上水桶就出了家门。 母亲今天走出家门时,不想碰见了夏木匠。 夏木匠招呼说:“招弟姐,挑水去啊?” 母亲答应一声,从夏木匠身边走过去了。 母亲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见夏木匠还在那儿站着。所以,今天她走过学 校时,便没有放慢脚步,而是很快来到了井台。来到井台再一看,才发觉夏木匠已 经走了。 母亲来到井台不多久,父亲就来了。 父亲朝母亲笑了笑。 母亲打完了水,该父亲打了。父亲打水时,母亲则拿过扁担,准备着担起水桶, 只是动作慢一些。 母亲磨磨蹭蹭的,当然是想和父亲说话。 母亲果然说:“听人说,你家在县裹住……” 父亲说:“是呀。” 母亲说:“那你咋不回家?咋上我们三合屯来了?” 父亲说:“这个呀!我想来,我就来了。” 母亲说:“你在这儿能呆惯?” 父亲想了想说:“慢慢就惯了。” 这时母亲已经担起水桶,她就不再说啥,走了。 十九 明天该轮到父亲到母亲家吃派饭了。 母亲对此早已心中有数。实际上,她一直都在留意着父亲的“动向”。还在今 天一早,她就有意到街上去了好几次。她又是倒灰又是扫院子,总之还要找点儿借 口。后来她终于看见了父亲。她见父亲被邻居毛嫂领着,走进了毛家的院门。父亲 也看见了她。不过,父亲和母亲并未说话。他们只是相互看了一眼。。 母亲进屋后姥姥对她说:“差点儿忘了跟你说,东屋你毛嫂昨个儿过来了,她 说今儿先生……” 母亲说:“不叫先生,叫老师。” 姥姥说:“对,叫老师。……她说老师今儿轮到她家吃饭了。” 母亲一听是这,就放心了。 母亲说:“我知道。” 姥姥说:“你知道?你咋知道的?” 母亲说:“我估摸的啊!” 姥姥说:“你估摸的?你咋估摸得这么准?” 母亲说:“前天是张婶儿家,昨天是李叔家,今天不是毛嫂家了嘛!” 姥姥说:“你倒挺能估摸的!……” 下午,母亲又去打水。走过学校时,她又听见了父亲的念书声。不过,这次父 亲并不是在念,而是在讲。 母亲听见父亲说:“现在我有六棒苞米,李财又送来两棒儿。王灵芝又拿来了 一棒儿,同学们想想,我手里这会儿是几棒苞米?” 静了一瞬。 然后她听见一个男孩儿说:“九棒儿!……” 随即就听见许多孩子一哄声儿地说:“九棒儿!老师手里有九棒苞米了!……” 接着又是父亲的声音:“同学们说的对。现在我有九棒苞米了。同学们看黑板。 这是我手里的六棒苞米,现在再加上两棒儿,最后再加上一棒儿,最后等于几呢? 大家一齐说。” 同学们立刻齐声说:“等——于——九——!” 母亲听到这儿,就不再往下听了。母亲今天心里有事儿,比较清醒。母亲来到 井台,动手打水。今天父亲来晚了。母亲都打完水了,父亲还没来,母亲有意磨蹭 了一会儿,父亲才来了。 父亲着急忙慌的,几乎是跑来的。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 母亲这才低下头说:“明个儿,该轮到在我家吃饭了。” 父亲说:“真的呀!太好啦!” 母亲担起水桶走了。刚走几步,又听父亲说:“那……明早就不用叫我了。” 二十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起来了,当时天还没亮。母亲心里有事儿呀!母亲心里 一直鼓鼓捣捣的无法安稳。母亲蹑手蹑脚地起了身,她知道天还早,她不想惊动了 姥姥。可是,母亲刚伸手拿衣服,姥姥就发了话。 姥姥说:“这么早就起来了?天还早着哪!看你这一晚儿,翻身打滚的,折腾 我一宿都没睡好……” 母亲知道现在挺早的,一时也有些犹豫,可她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她借着微 曦的晨光,三下两下就把衣服穿好了。 母亲出了一趟屋门,发现天真是早着呐。母亲看了看清晨的天空,看了看笼罩 在一片清白中的村庄……之后,便重新回到屋里,回到了厨房。 她决定还给父亲烙葱花油饼,外加韭菜炒鸡蛋。 一经决定,先要准备东西,她舀了白面,拿了鸡蛋,又去菜园里割了韭菜拔了 葱。她先和了面,放面盆里醒着。接着便扒葱洗韭菜,洗完又切了。最后再把鸭蛋 一打…… 做完这些之后,她朝门外看了一眼。 她是在看时间。她家没有钟表,只能看天色。她不能把饭做早了,那样饭就凉 了;她也不能把饭做晚了,那会耽误上课。 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刷锅点火。她先炒了菜,盛出来,盖好。接着就动手 擀饼,擀了又烙,烙好一张铲出一张,铲出来的饼都放在青瓷碗里,最后把青瓷碗 往锅里一放,再盖上锅盖。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始终双唇紧闭,面容严肃而又认真。 这一切都做完了,母亲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她估摸父亲就要来了,人便站在外屋门口,眼睛看着大街。 父亲向母亲家走过来时,母亲正在那儿站着。屋门敞开着。她站在这儿就像站 在一张画儿里一样,门框是画的边缘,她就是画上的人物。 在朦胧而清白的晨光里,这张画模糊而又真切。 父亲看见母亲时,就是这么个印象。 父亲刚来到院外,母亲就迎了出来,母亲并未说话,她只在看他,母亲看父亲 时,目光十分热烈。母亲虽末说话,目光却说出了一切。 父亲进了院。 这时候,姥姥也起来了,她正在屋里认真谛听,伸长了脖子,头一动不动。 父亲刚一进来,姥姥的声音就从里屋传出来:“弟儿呀,老师来了吧?” 母亲说:“来了。” 姥姥接着说:“我就说嘛,不是你的脚步声嘛!……快让老师进屋来,进屋让 我看看,看看他啥样儿?” 父亲又进了里屋,母亲也跟着进来。 姥姥一边说话,一边将身体挪动了几下,挪到了炕沿前。她一手扶着炕沿(害 怕从炕上掉下来),一手凭空伸着,并且轻轻划动着,对父亲说:“孩子,你过来, 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父亲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只听母亲对他说:“我娘眼睛坏了。” 父亲这才走过去。一触摸到他的身体,姥姥立刻说:“这孩子,这么高!你坐 下,你坐下呀!” 父亲在炕沿上坐下,将脸对着姥姥。姥姥便抖着手,在父亲脸上触摸起来。 姥姥边摸边说:“真是个好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好小伙子!看这脸,看这腮帮 子!看这耳垂!看这鼻梁骨!看这厚嘴唇子!……” 姥姥说着摸着,突然笑了,说:“你这么个好小伙子!你就娶我家招弟儿当媳 妇吧!” 父亲当时就红了脸,可是接着他又笑了一下。 母亲没有看到这个情景,她已经到厨房来了,她搬来桌子,端来菜,又端来葱 花油饼,又拿来筷子。 母亲说:“上炕吃饭吧。” 在我的家乡,吃饭都在炕上,需盘腿坐在桌前,父亲早知道这些。而且,家里 来了客人,只能由家主人做陪,别人都需客人吃过了再吃,这些父亲也知道的。 父亲脱了鞋,上了炕。 母亲一直在看着父亲,也在看着青瓷碗。父亲拿起了筷子。他对青瓷碗并没什 么感觉。很显然,他并不认识这只碗。 父亲又把筷子放下了。 父亲说:“大婢儿,招弟,一块吃吧。” 母亲说:“你是客,你先吃。” 姥姥一直谛听着,这时点点头。 父亲重新拿起了筷子。 母亲走过去,故意把青瓷碗朝父亲推了推。父亲仍然没有反应,母亲注意到了 这一点。父亲开始吃饭。 这时姥姥说:“家里多久没有男人吃饭啦?吃得多香!听着就香!” 父着吃着葱花儿油饼。 父亲吃着吃着,突然听见母亲说:“你认得我家的碗不?就是这个青瓷的……” 这话问得父亲挺疑惑,就端起青瓷碗看了看,然后说:“不认得。” 姥姥一听母亲的话,立刻就笑了,说:“可真是瞎了招弟儿一片心了。盖学校 吃公饭,她调着样儿做好的,就指望你吃呢!你是老师呀!……就用这碗送去的。” 父亲听了姥姥的话,心里忽然明白了,父亲当时挺机灵,他马上就说:“要说 吃公饭?这碗我还真使过。” 母亲说:“你使过?” 父亲说:“我说嘛,有点眼熟嘛!” 母亲说:“碗里的饭,你也吃了?” 父亲说:“吃了,吃了。” 母亲看着父亲。 母亲说:“你吃了,那你说,你都吃啥了?” 父亲大概没想到母亲会这么问,父亲立刻就慌了,不知道怎么好了。 母亲说:“我告诉你吧!我头一天送的葱花油饼,第二天送的小米干饭和韭菜 炒鸡蛋,第三天送的是蘑菇馅儿蒸饺儿……” 父亲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从父亲的神态上看出来的,看出来父亲并没吃过。 母亲便说:“等下次吧,下次你再来吃派饭,我就给你蒸蘑菇焰儿饺子。” 二十一 有一天,父亲到镇上去了一趟。头天晚上,村长给父亲捎了个信儿,让他到镇 上的中心校去开会。开完会以后天还早,父亲便到供销社去了一趟,想给学生买些 本子回去。买完本子后,他又在里面转了一会儿,转到卖妇女用品的柜台时,突然 看见了一只镀着银光的发卡,觉得挺好看,就买了下来。他开始并没想买,都走出 供销社的门了,觉得必须买,就又重新回到供销社,买下。 当然是给母亲买的。 父亲还想马上就把发卡送给母亲,为此他还专门到井台去了一趟。无奈这时已 经过了打水的时间,就只好等到第二天了。 发卡被父亲装在了裤兜里。因此,第二天上课时,他就总是时不时将手伸进裤 兜去摸一摸。并且,他这天还比母亲早一步就来到了井台。 父亲一边打水,一边朝屯里张望着。他打完了第一桶水,母亲也走过来了。 母亲也早早就看见了父亲。一看见父亲,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母痫来到井 台跟前时,父亲正在打第二桶水。 母亲站在井台下边,看着父亲打水,同时说,“你昨儿上镇上去了。” 父亲说,“是呀。你咋知道?” 母亲说,“我看见了。” 这期间,父亲已经把第二桶水打上来了。他一边解着井绳,一边说:“我开会 去了。我还给学生买了些本子。我还买了个发卡子。” 母亲说,“发卡子?” 父亲解下了井绳, 腾出了手, 把发卡掏出来,用手掌托着,伸向母亲,说: “你看。” 母亲看着发卡,知道这准是给她买的了,便红了脸。不过,她却什么也没说。 这时父亲说:“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吧。” 母亲仍然不说话,看着发卡。看着看着,便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发卡抓到了自 己的手里。动作是那样快,快得像抢似的。而且,她甚至都没再看,就迅速揣进了 衣兜。 父亲也没再说什么,他抓起了扁担,担上了水桶,走了。母亲则看着父亲的背 影,一直看到他走进学校。母亲刚想把发卡掏出来仔细看,甚至手都伸进了衣兜, 一抬头时,却看见夏木匠站在屯头的土坎上,似乎正朝这边张望,就赶快把手抽出 来了。 二十二 母亲打完水,回到家,把水倒进水缸后,再一次把发卡掏出来。 母亲家里有一块小方镜子,她又来到镜子跟前,把发卡带在头上。 母亲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心里充满了喜悦,几乎忘情了。 姥姥不知母亲在干什么,问她:“弟儿,你鼓鼓捣捣地干啥呢?” 母亲这才缓过神儿来,她急忙说:“我没干啥。” 母亲一边说,一边就把发卡取下来了。然后,她又拿过了包袱,把发卡放进了 包袱里。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再戴它。她倒是常常把它拿出来悄悄地看它一会 儿。 二十三 母亲终于把父亲的遮棺布织完了。这时已是又一天的上午。当时我正坐在外屋 的门坎上望着菜园想心事。我先是听见一直响着的织布机停下了,接着就听见母亲 在叫我:“大生子!” 听见叫声,我赶紧站起来进了屋。我进屋时,见母亲正在折叠地刚刚织好的布。 她叠得极仔细。一边叠着,她说:“明儿就该接你爸回来了。咱们上你夏大叔家看 看去,看把你爸的房子做好了没。” 母亲说的看看,还包括感谢的意思,我知道。 我说:“那……用不用去买两瓶酒?” 母亲说:“不用。你爸跟他这么多年。那就见外了。” 夏大叔就是夏木匠。他与我父亲是多年的好朋友。在屯中,他也是跟我家走动 最多的人,经常到我家来。他性格开朗,话多,一说话就笑哈哈的,一副讨人喜欢 的样子。 母亲把布叠好后,小心翼翼地放在了织布机上。然后,便用双手轻轻地拍打着 衣襟,朝门外走去。 我们走进夏木匠家的院子时,他正在父亲的棺木前忙碌。棺木已基本做成了。 棺木白森森的,放在两张长条凳子上。看见棺木,我心里立刻抖了一下。这其中有 伤感,当然也有恐惧。父亲的身体就要装在这里面了…… 夏木匠背对院门,没看见我们。倒是夏木匠的老伴迎了出来。夏木匠的老伴一 脸慈祥,我管她叫夏大婶。夏大婶走过来,首先把母亲搀住了。 夏大婶关切地说:“你来了,老姐姐……快进屋……” 夏木匠听见动静,这才直起腰转过身,先是怔了一下,马上也说:“进屋吧, 进屋吧。” 夏木匠腰上扎着帆布围裙,手拎一把刨子,浑身都是木屑。 母亲说:“不啦,不进屋了,就在院里呆一会儿得了。” 窗户下面摆着一张椅子。夏木匠又进屋拎出两只方凳来。这时候,夏大婶已经 扶着母亲坐下了。夏木匠解下围裙,坐下了。我也坐下了。 我对夏木匠说,“谢谢你,大叔。” 夏木匠看了我一眼说:“哪里话!” 说完这句话,他便把目光转到了母亲那儿。 这时候,母亲正看不远处的父亲的棺木。 夏木匠见了说:“立马就做好了,细处我再看看。” 母亲没说话。大家都静默了一瞬。 夏木匠叹了一口气说:“唉,这人,说死就死了……” 夏木匠又说:“要说,我跟骆老师多少年了?我还不知道他?别看他挺有学问 的,归齐是个死心眼呀……” 又坐了一会儿,母亲说:“我们回去了。” 母亲说着站起来。 夏大婶说:“再坐会儿吧,老姐姐。” 母亲说:“不了,不了……” 母亲一边说,一边就朝棺木走过去。看见母亲的举动,我和夏木匠还有夏大婶, 不由都有点惊讶。 母亲走到棺木跟前,先是怔怔地站了一瞬,然后伸出右手,用手指在棺木上抚 弄着,轻轻的,一边回头对夏木匠说:“这棺材可真够长的。” 夏木匠说:“他那身量儿,我心里有数。” 正在这当儿,村长来了。大家都看见了村长,不过都没说话。 静默了一瞬之后,村长说:“我到家里去啦。” 村长停了一下,又说:“这不是嘛,明儿一早,就该去接骆老师了。我安排了 两辆小四轮儿。” 村长说这话时, 先看了母亲一眼, 又把目光转向我。我点点头。母亲却说: “我倒是想,要把他爸抬回来。” 听了母亲的话,包括我在内,大家全都一愣。 村长说:“抬回来?” 母亲说:“有这个乡俗不是。” 村长说:“这倒是有。让老人儿再认一趟老道儿。可都不兴了。再者说,从镇 上到咱三台屯这么老远呢!” 夏木匠也说:“要说招弟的心思,这是没说的。道儿也真是太远。就算了,招 弟,啊?” 村长又说:“木匠说的是。论情论理,是不是?我担心如今……大家伙都挺忙 的。” 母亲说:“这个我寻思过。我都预备下钱了。我知道道儿远。这钱,就让大伙 买酒喝吧。” 母亲是如此固执。她一边说话,果真把钱掏出来了。钱用手帕包着,她又打开 了手帕。 大家一看见钱,立刻都愣住了。 愣了片刻,村长说:“要是这样,我就张罗张罗吧,张罗张罗再说。啊?” 母亲说:“那你把钱拿上。” 村长看看我,又看看母亲,“嗨呀”了两声,把钱接过去了。 这时母亲说:“那我们就回去了。” 村长说:“回吧回吧。” 木匠也说:“回吧回吧。” 我和母亲便离开夏木匠家,朝家里走去。 母亲深爱父亲。我对此十分清楚。这种爱贯穿了她的一生。这让我非常感动。 我为父亲感动,也为母亲感动…… 有时候,我想起父亲这一生,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有时候我想,如果父亲不 当老师,没来三合屯,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 这就像当年那个故事。或真或假,它都让我遐想万端……” 二十四 冬天了。 一阵一阵北风刮过来,一场一场大雪落下来,天地间徒然有了一种凛烈的感觉。 世界是银白的了。 呼吸会产生一团雾气。 井台冻了冰了。 人人都穿上笨重的冬装了。 母亲穿上了一件蓝地儿白花儿的小棉祆。 这会儿,母亲正顺着大路往三台屯走。她今天到慎上去了。她的胳膊上挎着一 只小篮子,她在镇上买了些东西,搁在小篮子里 母亲远远地走过来,脚步轻轻快快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一看心里就特 别愉快。 三合屯就在眼前了。 母亲她走进屯子了。 母亲她进了屯子又进了院,最终拉开屋门进了外屋。 母亲一进屋姥姥就知道了,她说:“弟儿你回来了?你都买了些啥?快进来, 让我看看!” 母亲又走进屋里,笑吟吟地把小篮子往姥姥跟前一放,姥姥就把手伸进了篮子 里。姥姥摸摸索索地,不时还把手伸到鼻子边闻一闻。 姥姥说:“哟,你打了清酱(即酱油)了。” 姥姥又说:“你打了醋了。” 姥姥又说:“你还割了一块冻肉。” 姥姥又说:“你还买了一盒花椒面儿。” 就在姥姥自顾自说话的当儿,母亲已悄悄地来到外屋担起水桶,并且走出屋门, 朝井台走来了。 现在,母亲已经走到了学校。走到学校时,她自然又放慢了脚步。听着念书声。 这时学校封了窗,念书声已听得不那么真切了。 母亲这才来到了井台。 就像够好了似的,母亲刚到不多会儿,父亲就从学校出来了。母亲看见了父亲, 她马上就会心地笑了一下。她又看着父亲走过来。看着父亲时,她眼里有种掩饰不 住的喜兴。 父亲到了,他站在井台下。就像憋不住似的,母亲马上就对父亲说:“又快轮 到上我家吃饭了。还差一家了。” 父亲便说:“我知道……我正等着呢,吃蘑菇馅蒸饺儿呢!” 母亲低了低头,又抬起来,来:“我把肉都割回来了。” 父亲又说:“那蘑菇呢?这大冬天儿,你可上哪采蘑菇呢?” 母亲便说:“干蘑菇呀!秋天采的,一面袋子呢!拿水一泡就行了。” 这时候,母亲摇着水。两人就有一瞬没说话。等母亲把水摇上来,却听父亲说: “可是,学校这就放寒假了呀!” 父亲的口气是那么无可奈何,母亲一听就信了。 母亲说:“啥叫放寒假?” 父亲便脱:“放寒假就是……这阵儿不上课了。” 母亲是聪明的,她说:“噢,我明白了。” 母亲马上又说:“放到啥时候?” 父亲说:“放到开春儿呢!3月1号呢!” 母亲说:“那你就得回家呢?” 父亲说:“是呀!……我就怕……吃不上蘑菇馅儿蒸饺儿了。” 母亲不由得着急了,问:“那你啥时候放?” 父亲说:“明天呀!明天就放了。” 母亲“哎呀”了一声,特别失望,脸都急红了。她说:“那……那你就晚一天 再放吧!晚一天再放不行吗?” 这寸候,只见父亲笑了一下,他说:“看你急的。跟你说笑话呢!还有四天才 放呢!” 母亲听了这话,这才放了心。母亲有点嗔怪父亲,他吓了她一跳。母亲又觉得 挺甜蜜,觉得父亲怪有意思的。 停了停,父亲又说:“咋老也没见你戴那个发卡子呢?” 听父亲这样问,母亲立刻就红了脸,她说:“我后天再戴。” 母亲回到家,先把水倒进了水缸,接着就舀了一盆清水,把蘑菇泡上了。 母亲忙忙叨叨的,可是,她老是忍不住想笑。 二十五 不料想,第二天突然出了件事。 这天,母亲又去打水时,看见学校来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城里人打扮。这人先是进了学校的院子,接着又敲了敲教 室的门,把父亲敲了出来。父亲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他曾经怔了一下。 那人对父亲说着什么话。那人说完了,父亲便接着说。父亲好像挺激动,有两 句话声音挺大。这声音随风瓢过来,母亲也听见了。只是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那人摆了一摆手。 父亲便拉开门进了教室。父亲显然还在激动的情绪中,因此无论拉门还是关门, 动作都很大。关门声相空响,响得井台上的母亲心都一颤。 父亲把门一关,将那人关在了门外。父亲刚进教室没多久,就见学生们都出来 了。学生一出来,就往屯里跑去,似乎放学了。之后父亲也出来了,他先是锁了门, 然后就领着那个人进屯去了。 母亲看见这个情景,就知道父亲今天不能来打水了。打完水以后,她便先回家 去了。母亲一边走,心里一边疑疑惑惑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父亲何故 那么激动,有好几次,她脑子里闪现着刚才的情景。 到家以后,母亲便一直心神不定。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干脆就上村政府 来了。刚开始,她走得很快。快到村政府时,却不由得慢下来了。她似乎有点犹豫, 不知该不该去,有一刹那,她还停住脚步,想了想,这才又走。 母亲来到村政府门外,再次停住了脚步。她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自己该不 该进去。她正在犹豫间,村长从门里出来了。母亲反应挺快,没等村长说话,她就 说:“老师明天该上我家吃饭了,我想跟他说一声。” 村长表情有点怪,他先是咧了咧嘴,这才说:“吃饭哪?我跟他说。” 母亲又说:“那他……能来吃吗?” 村长说:“能来能来。不来他上哪吃去?” 母亲听了话,才稍许放了些心,便离开村政府,回了家。 到家之后,她就开始剁饺子馅儿。她先把昨天泡在盆里的干蘑菇(如今已经软 软的,滑溜溜的)捞出来,攥干,剁了,放进一只盆里,接着又把那块肉剁了,放 进了另一只盆里,接着又切了葱花。她并没把它们拌在一起。她要等明早儿再拌。 二十六 第二天母亲起得特别早,起得比上一次给父亲做饭还要早。 母亲起来天还黑着。母亲起来时姥姥曾经翻了下身,不过并未说话。母亲看了 姥姥一眼,将动作放得更轻些,来到了厨房。 母亲来到厨房马上点着了煤油灯(现在是冬天,天短了),煤油灯的灯火呼了 呼了的,过了一会儿才稳定下来。煤油灯的光亮照在母亲的脸上,让人觉得有点失 神。 母亲将煤油灯在锅台的一角放好后,立刻就忙碌起来。他和了面,拌了焰,又 铺好蒸笼,点燃了灶膛,就开始包蒸饺了。 母亲在做这些时,脸上就没有失神的感觉了,有的只是专注和平静。 天渐渐亮了。 这时候, 母亲已经蒸好了蒸饺儿。 她已将灶膛里的火弄小了,锅盍却还盖着 (锅盖上热气腾腾的)。之后,她便进了里屋,拿来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了那只发 卡。 母亲戴好发卡,走出里屋,等着父亲过来吃饭。 母亲等了一会儿,其间还剥了蒜,倒好酱油和醋。又到外边去了两次,都没见 到父亲的影儿,不料第三次出来时,一出门就看见了父亲,见他已经走到院门那儿 了。 母亲料想父亲肯定会进来,她就在屋门跟前站住了,可是父亲并没再往院里走, 他就站在院门那儿,向母亲招了招手。 母亲不知何故,这才走过去。母亲走过去时,心里不免有点奇怪,不知父亲要 干啥,同时也很不安,似乎有了什么预感。 母亲走到大门口,看着父亲。 父亲说:“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 母亲心里一沉,说:“走?不是还有好几天,才放冬假吗?” 父亲说:“我回去……有点儿事儿。” 母亲说:“啥事儿呢?这么急?” 父亲又停了一下,说:“也不是啥大事儿。” 母亲说:“我都看见了。是他叫你回去的?” 父亲说:“是他。” 母亲说:“他是谁呢?”父亲停了一下说:“我也不认识他。” 母亲说:“不认识找你干啥?你别蒙我。到底啥事?” 父亲想了想说:“真不是啥大事儿。他们有事想问问我。问完了就没事儿了。” 父亲把话说得挺轻松,心里却并不轻松。 母亲说:“在这儿问问不就行了?” 父亲说:“他自个儿做不了主。” 母亲相信了父亲的话,她说:“那你……开了春儿还回来吧?” 父亲说:“回来呀!” 母亲说:“那你还急啥?你就吃了饭再走。” 父亲说:“可他正在屯头等我呢!” 母亲说:“那就招呼他一块儿吃呗!你先进屋,我去招呼。” 母亲说着要走。 父亲赶紧说:“那……还是我去。” 母亲犹豫了一下。 父亲说:“你戴这个发卡子挺好看的。” 母亲脸一红,还伸手在发卡上摸了一下。 父亲又说:“我走了,招弟。” 父亲已经在说告别的话,母亲居然没听出来,她还说:“你快点儿回来。” 父亲走了。 母亲回到屋里,马上就开始搬桌子端碗。 二十七 这时候,父亲脚步匆匆,已经来到屯头。 屯头静悄悄的,那儿站立着村长和几个乡亲,其中有人是恰巧碰上的,有的还 拿着拾粪的叉子拎着粪与的筐。 此外还有一挂马车,那个人坐在车上。 父亲走过来时,有个人正问村长:“先生这咋走了?” 这人问话时,大家都看着村长,很明显,他们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 村长是知道的,可他不告诉他们,他说:“他有点事儿。” 村长就说了这么一句话。 父亲来到了人群跟前。 村长对父亲说:“他都着急了,怕赶不上车。” 父亲对村长说:“我还没跟学生说,呆会你去说一声吧。” 父亲一边这样说,一边向马车那边走。 父亲刚走了几步,就听村长又说:“要是有空闲,就过来看看吧!啊!” 父亲上了车,车走了。 村长和那几个乡亲还没走,都张望看车。有人又问:“到底咋回事儿?” 村长说:“我不是说了嘛,老师有急事儿。管那么多闲事儿干啥?走吧,回吧!” 村长和乡亲就散开了,有的接着拾粪,有的往屯里走。 二十八 母亲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父亲回来,她就再次来到院门口。来到院门口时,正 巧村长从这儿经过。母亲是知情理的,她跟村长打了声招呼:“老孟大哥,早呢!” 村长说:“送老师去啦。” 母亲说:“他走啦?” 村长说,“走啦!刚走。” 母亲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二话不说,赶紧回了屋。然后迅速揭开了锅,从锅 里拣了满满一碗蒸饺儿,拣进了青瓷碗里,还拿了一双筷子,又顺手把青瓷碗和筷 子放道一只小篮子,再扯过一块屉布一盖,拎上就往出跑。 母亲跑到屯头,屯头空空荡荡。 母亲又跑到屯外,仍然不见父亲和马车的影儿。 母亲跑着跑着,跑到了一条小路的叉口。这是一条捷径。母亲知道这点。母亲 想都没想便拐上了这条小路。 小路虽是捷径,却很崎岖,又布着积雪,走起来一呲一滑。母亲顾不得这些, 她只是往前快走。实际上,她是连跑带走。 母亲跑到半山腰了,这才看见了马车,也看见了父亲。她脚步不停,接着往前 跑去。她很快就跑到了山顶,她一看,马车已经落在了她的身后了。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母亲的脚下滑了一下,她立刻摔了个 跟头。在她摔倒的同时,便把小篮子和青瓷碗也掉了出去。 青瓷碗响了一声。 母亲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她也没觉得疼痛,她爬起来就去看青瓷碗。她看见了, 青瓷碗已经摔破了。青瓷碗摔在一块裸露的山石上,正好摔成了三块儿。碗里的蒸 饺则滚在一边,沾满了土。 母亲看着青瓷碗。她看着看着,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哭了。她将双手抱住双 腿,将脸伏在膝盖上,她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伤心。 母亲的心地那么单纯,那么朴素,简直就像个孩子。母亲那年只有十八岁,从 某种意义上说,还真的像个孩子似的。 就在这时候,马车缓缓跑了过去。 那天母亲不知自己坐在那儿哭了多长时间。她并不是放声大哭,她哭得几乎没 有声音,哭的时候,她的肩膀抖动着。后来她不哭了,她也觉得冷了,她就回来了。 母亲抽泣着站起来,还将那只碎了三块儿的青瓷碗拾到篮子里,失魂落魄地回 了屯子。 二十九 母亲进了屯子,可她并没有回家,她来到了学校。 她在学校门外站住了。 学校没着门。 学校的院子里有几个学生,显然是来上学的,都带着书包。他们有的在那玩耍, 有的还扒着门缝住教室里看着。 响了半年的念书声,天簌一般的念书声,如今停下了。母亲心里是那么空。母 亲心里又那么乱,她不知念书声什么时候才能再响起来…… 母亲就那么站着,静静的。 三十 母亲回到了家。她先把头上的发卡摘下来放进了包袱,然后就在炕沿上坐下了。 姥姥坐在炕上,她一直在谛听母亲的动静。很显然,她已经知道了很多。她本 来不想说话的,可实在憋不住,还是说了。她说:“弟儿,咱吃饭吧。” 母亲并不想吃饭,她正在呆呆地看着早做好的饭。可是,听了姥姥的话,她还 是站起来,她一站起来,便禁不住又哭了。 她一边哭着,一边来到厨房,用另外的碗拣来了蒸饺儿,放到饭桌上。 这样做的时候,她始终在默默地流泪。 ------------------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