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阿离,过来、过来!” 孟离霜放下手中的抹布,朝外头呼唤着她的人走去。 这是今日第几回了? “你是……”这些面孔陌生得几乎让她以为彼此从来没有见过,但是他们口 中的热络好似他们已非泛泛之交。 她不会不懂他们的意思。 “你还记得我吧?”来者兴奋地指指自己,挤眉弄眼地想让这小子忆起他们 曾经有过的接触。 “我这个人记性一向不大好……”她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佯装糊涂。 说穿了根本没印象。 “不记得我?我就是那日带你去领官服的人呀!记起来了吗?” “好像有那么回事。”不过是说两句话,她哪会记得? “这就对了嘛!早跟你说咱们认识的。” 是她的认知和别人不同抑或怎地?有关这个人的一切她完完全全都是由他口 中得知的,这也算“相识”吗? “那你这回又要我领官服去了吗?”她顺着他的话问道,不至于让彼此太尴 尬。 她知道他们的意图,无非是想与她攀交情,借此讨些好处。虽然她什么也没 有,奈何他们喜欢这样,那就这样吧! “没!哪来那么多官服可领,身子至多也只有一个呀!”他说着自以为有趣 的笑笑,心底正打主意如何在他身上谋些好处。 就要进入正题了。她太明白事情会如何发展,这桩戏码一个上午少说上演过 七、八回——他会扯到六皇子吧? “对了,听刘二说你现在跟着六爷,你还适应吧?” “一样是服侍人,又有何适应不适应?”他们不清楚她的下场,她可不。 事情一开始她就很清楚,这一切是照着牧人里的指示,他要她进到宫里,她 便进来了,虽然出乎意料地成了六爷身旁的人,然而她不会忘记的一点,那就是 她应尽的本分。 打从跟随牧人里而行,她就有为他卖命的打算,她必须静静等待他的安排, 少惹是非。 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她仍是无解。 不过这些人似乎存心找她麻烦,他们以为她有什么天大的本领,竟然可以在 进宫第六晚便能服侍六皇子,想必她有什么管道或手段。 他们全都猜错了。 她不会想要飞黄腾达,若这是他们的打算,那她只能说他们打错如意算盘了。 “话可不能这么说,毕竟能在六爷手边办事,地位就是不一样。”他眼中载 满了憧憬,多想取而代之! “对我来说并没有不同。”她眸光一闪。 太贪婪了。 如果这就是人的本性,那么人性至今她还真是看透了,攀炎附贵,阿谀谄媚, 这就是人们汲汲营营的一切? “阿离,你别装傻了,我就不相信……” “我想,我该当差了,你不也是?”她睨着他,打定主意结束这场无意义的 谈话,“我记得咱们是不该懈怠的。” “你……”他的脸上掠过一丝恼怒,“算了,我先走了,你可别忘了我今儿 个来找过你,别忘了我吴坚啊!”说着,人便往屋外走去。 原来他叫吴坚。孟离霜小脸上掠过一丝疲累。 “你还真是不懂得所谓的做人情唉!” 她一回首便迎上不知已偷听了多久的宸炘,她恭敬地欲向他行礼,“六爷。” “毋须多礼,显得多生疏啊。”摆摆手,要她别在意那些无聊的礼数。 孟离霜也只好照做,安分地站在一旁。 宸炘睇了她一眼,真不明白她这样规规矩矩是为了什么? 他可是堂堂六皇子,她没必要这么疏离吧?老是躲得他远远的,仿佛要他不 注意她的存在。 多少人得到这种机会不早巴过来了,岂会如此避嫌?难不成这正是她引人注 目的手段吗? 唔!如果是,她倒表现得很成功,让他毫无所觉,以为是她天性淡然。 只希望他并没有想错,这项诱人的气质要是施展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成果想 见不凡。 那双丹凤眼微眯,瞧她瞧出了趣味,他勾起唇瓣,“上次要你办的那件事, 我考虑好了。” “六爷请说。” “我相信一点困难也没有,至少对你而言……” 真喜欢吊人胃口。她依然静默。 “持灯,今夜就由你来吧。” “六爷只是要奴才持灯?” 她不笨。“是”只“要你持灯,但是,既然任务这么简单,对象当然可不能 是个简单的人物,你说是不?” 她没有答话,倒是颈背的寒毛全随他温和的话语而直立。 “我安排了御书斋今夜由你持灯,该到的时刻,你可别来迟了呀!” 为王持灯?这下子他在想着什么,她可是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御书斋 炮火摇曳,檀香的余烟缭饶,缓慢地蒸腾而上,在空气中散逸。 孟离霜在烛台之后默默地望着正专注批阅奏摺的路继尧。 她将视线落到一旁处理过及待开的奏摺,这才知那内有如此繁忙的事务需要 处理,然而,批阅奏摺过程中却不见他皱过一次眉,专注而冷静。 她不知道自己在桌前待了多久,直到他一个伸展的动作,悄悄地,她的眸子 睐上了那张侧颜。 她不觉忆及那晚,他为何会出现在那个地方? 那时他脸上的孤冷所为何来? 明知道她不该想了解太多,又为何她总是会教他身上那股阴鸷冷凝的气息所 吸引,想挖掘出埋藏在冷漠底下的过去? 定是宫中生活太平静,才会导致她胡思乱想。 他在奏摺上挥毫写下批示,然后搁下笔,他的大掌探向颈后,揉着疲疼之处, “一刻钟后唤醒我。” 接着他起身走进内室,在内室的椅榻上躺卧,霎时间,她深觉他浑身的霸气 似乎全然消逸,此刻,他不再像个王,倒像一个平凡人。 缓缓收回视线,她看向尚未合上的奏摺,纸上飞扬的字勾住她的目光,她不 由得欣赏起那刚毅中带着飘逸的字迹。 忘了自己看了多久,更忘了他方才的吩咐,她一径地沉浸于鉴赏中。 父亲尚未病逝之前也是个文人,只不过科举的弊端使父亲的寒窗苦读全然无 用,成了旁人口中“百无一用是书生”,最后抑郁而终。 多可笑,再多的才情文章,终究只不上白花花的银票。 这就是官场,这就是人生。 父亲在离世之前一再告诫她千万别与官场中人打交道,将人生看得释然,但 她看得出来,他自己如何也放不开,释不下,否则也不会走得那么悲苦了。 孟离霜完全不知道她这番沉思全落入路继尧眼中,他已转醒半刻钟之久,一 直凝睇着她的侧颜,不明白这家伙怎么敢将他的话当耳边风。 六皇子要这样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何用? 发觉对方有动静,他闭眸躺回榻上,接着听见轻微的足音。 “郡王,一刻钟已过。” 他睁开双眸,慵懒的起身,“你可知,你让我多睡了一刻钟。” “奴才罪该万死。” 路继尧见她咚一声跪于地,头颅低垂,姿态与一般奴才无异,但是,方才她 眼中一闪而逝的不驯被他捕捉到了。 这奴才并非心中惊骇而跪地求饶,这么做无非只是避免责难罢了。 “我可有说要降罪于你?” “奴才自知该死。” “真该死,你现下就不会跪在我面前了,起来吧。”好个虚情假意的奴才, 会是宸炘刻意派来的? “谢郡王开恩。”她缓缓站起。 “我记得,那天我已将你发派至六皇子身边。”虽然未曾多看一眼,但他确 定那个瘦弱的身影是这奴才没错。 “六爷只是要奴才前来执灯。”对于他会认出她来,她深感诧异,当日他连 身躯都未曾转往她的方向,又怎么认得出她? “区区持灯的工作需要用到六皇子身旁的人?”他冷哼。 “奴才并非六爷身边的人,只不过奉命服侍于他。”而这一切皆是他安排的, 是他让她被人要了去。 路继尧听出她话中的隐喻,勾起嘴角,“你这番辩白可是在向我倾诉你的忠 诚,好让我心无芥蒂地让你留下?” 听出他的嘲讽,她再次跪下。 “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听命行事。” 他沉静了许久,空气似乎因而凝室,那双凌厉而逼迫的注视在她的身躯上不 住地来回。 “你知道,我一向不容许身旁的人有贰心。” 他低沉的声音撼动着她,孟离霜一抬眸,对上那双幽然的冷眸,浑身不禁一 震,她连忙将头低下。 “我不会放任何危机于身旁,这点你要牢记。”他低低地将话说完。 “奴才不敢或忘。” “你好自为之吧。”说完,他走到桌案前,对自己方才吸引她的字迹淡瞟一 眼,取过一旁的奏摺,开始批示。 更深露重,室内虽有火炉,仍然寒气逼人。 “郡王,请保重身躯。”孟离霜为他取未披风。 路继尧抬首,对她的体贴不置可否,久久,他终于接过她手中的披风,罩在 身上,继续批阅奏摺。 孟离霜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再多说一句话。 太可怕了,方才他那深深的逼视似乎宣告着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她的一 切伪装在他的冷睇之下竟薄弱得可笑。 他……不会察觉出她的身份吧? “呵呵……我可爱的小家伙终于平安归来了,哎!快跟我说说,昨夜可有发 生什么有趣的事儿?”宸炘吊儿郎当地仰躺在主座上,嘴边有抹显而易见的恶劣 微笑。 孟离霜只觉得想揍他一拳。 “昨夜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她垂下眸子,平淡地说。 “少害羞了,快说,六爷不会取笑你的。”宸炘仍吊儿郎当。 “真的没有……”她有些气虚。 “咱们都这么熟了,你甭与我见外,快说,别再吊我胃口了!”他在瓷盘内 挑了颗葡萄,张嘴咽下。 “六爷,昨夜奴才不过是持灯……”她受不了地绞扯着十根葱指。 “要不要来一颗?” “不了。持灯怎会有趣事发生。” “这黑色珍珠真是酸甜沁人,你确定不要?” “只是平常的差事……” “来来来,别浪费了。” 孟离霜满脑浆糊。他现在在跟她扯什么? “六爷,奴才确定不要。” “啧!真是不识货。”他喃喃说着,又在瓷盘中挑了几颗黑亮晶莹的葡萄吃 将起来,“真没发生什么,穆承德怎么会上门来要人呢?” 他的话使孟离霜如遭雷殛,浑身僵硬。 宸炘忽而正经地盯视着她,“你真的什么都没做?” “奴才真的……” “够了。”什么都没做就能有这样的影响力,那么,要是她真做了什么呢? 宸炘挑唇淡笑,他倒是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 “听见了吧?我方才说的,穆承德要你今后时辰一到便至御书斋持灯,不得 借词推托。” “六爷,奴才是您身旁的人。”她急切地道。 她不想与那个人有任何瓜葛啊! “无所谓,反正你除了掌灯时刻,其他时间依然服侍我,那时我可以找其他 的人顶替你,你好好去发展吧!” 发展什么?这儿是深宫,她不过是一介奴才,又如何能盼望自己对自身的处 境有所安排? “是。”束手无策,她只能任人捏圆捏扁了。 “别愁眉苦脸,你现在可是到郡王身边当差,就要鸿图大展了,何必如此留 恋我呢?”他仍不忘调侃她一番。 “是,六爷。”她无奈地道。 这天,曜意国特使送来一封信,宸炘自拆开后,便一直愁眉不展。 “六爷,末时已到,您与郡王的对奕之约……”孟离霜在他身旁提醒道。 “未时——是吗?”宸炘的表情略带恍惚。“走吧……你刚刚说我与谁之约?” 他显然失神得完全没听进她的话了。“您与郡王的对奕之约。” “喔,是了,带路吧!”他整整衣襟,让她在前头头路。 她默不作声地带他前往观景园。 在宸炘踏上亭台之后,孟离霜默默地退到他身旁。 她的视线不经意触及那霸气的男子,莫名的胆怯使她不禁藏身于宸炘身后。 她的动作换来路继尧眼神一凛。 “做什么这么畏畏缩缩,还不去拿棋盘。” 宸炘的话如赦令一般,孟离霜领了命便连连离去。 待她一走,路继尧便开口问道:“怎么,谁惹你不悦?” “私事烦心,不足挂齿。” “是吗?我倒以为那并非私事呢!”他凉凉地笑着,话语中隐的透露他得知 某些事。 “你知道?”宸炘眯眼睨着路继尧莫测高深的笑容,疑问逐渐变成肯定, “你知道。” “嗯哼。他状况如何?”瞧他失神的模样,看来他尚未打定主意要正式掀起 这场宫廷内斗。 “被刺伤了肩胛,中了几记西域毒针,虽不至于致命,但情况……仍然危险。” 说着,宸炘的脸庞又覆上寒意。 “你担心?”路继尧很明白他的挣扎为何。 “我没打算动手,至少现在仍没有道打算。”他坦承。 “为何告诉我这些?” “我以为咱们已经算是朋友了,不是吗?”宸炘看着他,苦笑片刻,“大概, 再任他们这样胡搞下去,他的命也要丢了。” 路继尧不作任何表示,耳闻窸窣足音,侧首看着那缓慢行进的人影。 孟离霜刻意忽略他的沉冷注视,放下棋盘之后,慢慢地,她又退到宸炘的背 后。 躲开他的注目已成了一种习惯,但究竟为什么躲,她不敢探究。 路继尧因她下意识的动作而眸光一暗,老实说,那副躲躲藏藏的样子让他看 了很不愉快。 尤其是她老躲在他人身后,让他有种仿佛自己是洪水猛兽的错觉。 她的举动挑起了他的不悦,令他想找个机会弄清楚原因。 “何时要走?”路继尧问苍宸忻,那双眼仍直勾勾地盯着闪避他的瘦小身影。 喜欢躲?他就让他无处可躲。 “大概就这两日吧。”宸拆叹口气,神情带着忧愁。 “我会为你安排,别想了,他不会有事。” 然而,那个爱躲躲藏藏的人——你再也无法“没事”了!等着我一步步揪出 你的底细吧,小伙子。 幽眸闪烁着侵略的狭光,刚棱的脸轻绽淡淡笑意,那笑容就如同欲展开攻击 的猛兽,危险而致命。 火光照照跃动,清风徐徐吹拂,夜晚再次到来。 这几个夜晚,孟离霜不断感受到一种气势逼迫的难受。 路继尧总是有意无意地让她与他靠近,肆无忌惮地将霸道的气息笼罩她,肆 意的逼迫她。 是她想太多? 不,她很确定不是。 “干什么还杵在那发啥愣?你敢让郡王等,不怕被砍头呀?哇!不懂规矩! 还真不明白你是怎么爬到这位子。”筌公公尖细的嗓音冷不防地在她耳边响起。 她知道他们是对她的受重视眼红,但他们不懂,她宁愿不要这虚假的光荣, 也不愿面对那压迫人的感受。 “快进去吧!” 孟离霜无防备地遭筌公公由后一推,脚步一颠,差点摔跌在地。 “你……”她不明白她到底招谁惹谁了。 “干啥啊?还不给我滚进去!” 孟离霜抓住他又要再次动粗的手臂,冷着声说:“我自己会走。” 掀开竹帘,她屏着气进到净莲池,庆幸浴池外有帷幕相隔。 “真会折腾,过来。” “郡王,奴才身份低贱,怕会轻贱了您。”她急言道。 “说什么轻贱不轻贱,过来。” 他的嗓音醇厚动听,然而她不会蠢得听其依命行事,“奴才笨手笨脚、笨头 笨脑,自知做不来服侍的工作……” “还闲扯些什么?过来——我已说第三次了。” 孟离霜银牙暗咬,硬是忍住了拔腿就跑的冲动来到地边。 池水的热气使眼前的一切变得迷蒙,一个魁梧健硕的男子正背对着她,两只 劲实的手臂横放在浴池边,披散而下的发覆在他的颈项后,几绺发丝不受束缚地 落在浴池外,那股野蛮霸道的气息充斥在这僻静的浴池里。 “刷背。” 路继尧头也没回地扔了块布到她怀中,布上的水渍沾了她一身,孟离霜一时 狼狈不已。 “郡王,奴才从不曾……”想也知道替他刷背她将弄得浑身湿濡,她试图婉 拒这天大的“恩赐”。 “你不会?六爷什么都没教你是吗?”他缓缓地回过身,刚毅的脸在水气的 蒸腾之下更是性格,深幽的眸子将她此刻的狼狈收入眼中,那对黑眸掠过一簇光 并,森冷而逼人。 “六爷不曾让奴才服侍净身。” “所以?”她希望他“比照办理”? “奴才这就去吩咐其他人前来。”她不动声色地悄悄退了一步。 “谁要你多事,我就要你,过来。”语毕,他又背过身去等着。 孟离霜咬紧了牙,在心中告诉自己,就把他当成死尸来看吧!她向前跨了两 步,蹲下身来,布一放上他宽厚结实的背,忽地手腕遭一股惊人的劲道拉扯,她 整个人跌下浴池。 “唔……”怎么回事? 喝了两口水的她气怒地冒出水面,完全没注意到自己双手倚靠着的是他的胸 膛,而燃着怒气的眸子正对着他深邃的瞳眸。 就在那一瞬间,他几乎可以确定,那双怒火烧燃的清眸他很欣赏。 他扯起薄冷的笑,睨着她,“你可真会玩把戏。” 她浑身窜起寒颤,赶紧收起放在他胸膛上的手掌,往后退两步,故作不解地 道:“奴才不知郡王指的是什么……” “不知道?”他冷嗤,此时她所有的遮掩、逃避,他已然知晓原因。 “奴才钝驽……” “你可真会同我玩把戏啊。” “您是指什么?” “指什么?你不是心知肚明?” 雾气染上邪魅的眼是怎生邪恶,孟离霜此时已完全领教。 她必须想办法脱身才是。 “瞧,奴才早就说做不来了,这下弄脏了浴池,奴才其是罪该万死,郡王, 奴才马上吩咐人为您准备另一池热水……” 她手忙脚乱地爬出浴池,湿沥沥的衣裳正贴合着她的体态,在经过路继尧身 旁时,突然间右脚受到的拉力使她摔跌在地,她低喊一声,痛得泪盈清眸。 “你就老实招来便是,还玩什么把戏?” 他放开手,慢慢地自浴池爬起,甩掉长发的水滴,他一个跨落,跨坐在她的 身躯上。 孟离霜忍着泪,无奈身上热气逼人、压迫十足的男性身躯完全不给她逃离的 机会。 “说,你是谁派来的?”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