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麦子6 先是一个个头较小的小女孩,穿着一件灰色的大人棉袄,边沿几乎垂到了地上。 她急匆匆地从街的对面横穿过来,小脸冻得红红的,在向我看时,几乎同时向我伸 出了手,那双苍白的手掌。她说,姐姐,姐姐,给我一点钱吧! 为了不打搅我的思绪,我从身边带来的包里拿出一块钱放在那双手上,但几乎 是同时街对面又飞来一个小女孩。她向我伸出同样苍白的小手,嘴里唠叨着同样的 话。她说她妈妈病了,她爸爸病了,她弟弟也在生病,我知道她说的全是假的。她 比刚才的小女孩高一些,所以更知道应该用什么来取得别人的同情。 我走得飞快,然而她紧紧追随着,步伐跟我一样快,嘴里不依不饶地反复着同 样的话。她虽然只有十岁的样子,但声音已经很老了,眼神也很老,里面充满了一 种算计。她以为她是个精明的小女孩,以为只要这样走下去,她的努力是不会落空 的。 我们一起走过了一条长长的街道,我身上滋生出了一丝热气,腿却有些酸痛了。 我确实想停下来歇一会儿,但身边的小女孩逼迫我走得更快,并且走到我前面,回 过头用她得意的笑望着我。 我只得停下来,像赶一只苍蝇一样要把她赶走,我不会给她钱,不会输给她。 她伸出手说,给我一些钱吧…… 她要把自己塑造成最可怜同时又是最坚强的女孩。有一刻我想给她钱了,我需 要安静,我把手伸进口袋里,那里却没有零钱。于是我又冷漠地偏过脸,向前方走 去。这时小女孩却没有跟上来,我好奇地回望她,她的眼里闪烁着水一样的光芒, 她从低处往上看,脑门上是几道皱纹,我竟怀疑那不是一个孩子。这时,她大声说 道,你这个婊子,你是个婊子! 说完她的脸上浮现出嘲弄的表情,一边向后退去,惨淡的灯光映着那正颤抖着 的细密的睫毛,仿佛仇恨正在上面跳跃。我停下,一边望着她,一边想,前一个小 女孩我给了钱,她没有骂我;这个小女孩我没有给钱,她的眼里便充满着颤动的仇 恨。这难道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突然想到了白泽,我和他之间是什么关系呢? 在他面前,我是不是那个充满了仇恨的过早地衰老了的小女孩? 几乎就在瞬间我决定我得把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我不吃药。我要像那个小女 孩一样不依不饶地跟着他,并走到他前面用得意的笑回望他。 我的身子几乎在冒汗,但我仍然裹紧皮里松的衣服不让一丝寒风钻进来。头顶 上的星星闪着白光,月亮是蔚蓝色的,像是大海里的颜色,那是爱的颜色。我看着 那个小女孩的背影,不禁再次回味起她发出的苍老的声音。她说,你是婊子。 谁才是婊子呢?我不知道,但是“婊子”这两个字在我的衣服里游走,像两只 夏天的跳蚤停在我的肌肤上。 阿伯8 麦子一直看着那个骂自己的小女孩,她显然被对方的漫骂弄得愣住了。 阿伯也愣住了,他不知跟麦子说什么好,他想要说出的许许多多的话突然像一 条河流一样干涸了,就连语气也结巴起来。他打断她的思路,问,你……你怎么不 坐车,这么晚了? 麦子像从几个世纪前回来一样,她看着阿伯,那神情好像阿伯站在遥远的世纪, 她的眼神迷离,半天才说,阿怕? 阿怕把目光转向了别处,他看到了那个离去的小女孩的背影,于是干涸的河流 再次涨满起来。他对麦子说,你先稍微等等我,我有好奇心,我想问问她。 阿伯追上去,给了小女孩一元钱,说,能重复一下你刚才说的话吗? 小女孩拿着钱,笑起来,说,大哥。阿伯说不是这句,是你刚才骂那个姐姐的 话。 那不是姐姐,姐姐不像她那样,她是个婊子。 阿伯高兴了,说,是谁让你这么说的。 小女孩又不说话了。 阿伯又拿出了一块钱。 小女孩说,我妈。 阿伯说,可是这一块钱不能给你了,我钱也少。 小女孩不高兴了,她看着阿伯说,婊子。 阿伯说,你说得对,我也是。 阿伯转身朝麦子走去。 麦子问阿伯,刚才你跟她说了些什么? 她也说我是婊子。 那你还笑? 她在夸我呐,说我年轻有为。 麦子苦笑了一下,说,我没想到一个小女孩居然会这样骂我。我不可能都给她 们钱,这事不该是由我来做的。我当然也可能都给,但是,我没给。现在我后悔了, 我应该也给那个骂我的小女孩点儿,这样,我就不会被这两个字折磨了。她看我的 眼神是那么充满仇恨,这使我难过。我为什么要激起她的仇恨呢?我不想这样。 麦子边说,就边朝前走。 阿伯说,其实你也别难过,她的仇恨又不是冲着你来的。就像我有时也有仇恨, 那不是冲着某一个个体的,有时也是面对自己的。其实这两个字我也不喜欢,世界 上有许多的好名称,你可以去享受,比如将军、总裁什么的,最少也应该是个学者、 教授之类,当然,最好应该是…… 麦子笑了。 阿伯又说,我之所以愿意那个小女孩骂我,我不生气,反而心里舒服,主要是 因为她骂了你,那么她也骂了我,咱们两个今天晚上是一样的运气。 麦子说,白天也是一样的运气。 阿伯点头,一样的运气,一样的心情,我们的内心都可以在最低点上得¥呷衡。 麦子看看他,在阿伯看来,这是她今天头一次认真地看他。 阿伯说,你回家? 麦子犹豫了一下,没有说话,脸上被车灯照得时明时暗。 以后麦子也多次地对阿伯说,你不记得你那天晚上有多冒失吗?你竟然问我回 不回家,我哪有家,我哪有自己的地方?我的家在哪儿?从路上走过去,你远远地 就能看见我家的阳台,你进了家,脱了鞋,然后,你又洗了澡,你站在阳台上,喝 着水,也许是一杯咖啡呢,你说不定还会装着抽根烟,不,你是真的想抽烟,因为 在自己家里。平常抽烟可是给别人看的…… 阿伯知道,麦子不说话,是因为她想家了。她有怎样的父母呢?他们是干什么 的?她童年时长的什么样?这对阿伯来讲大有吸引力了。 麦子走得快了。 阿伯知道麦子之所以走得快,是因为她想家,可是家不确定,她没有家。不过 在阿伯看来,皮里松在今晚把这样一个女孩安排到他跟前,她本身就是不确定的, 她当然没有家了。于是阿伯也加快了脚步,他跟在麦子身边。 麦子问,你今天晚上还想去哪儿? 阿伯说,我正想请你,咱们去喝咖啡。 那么,你早就有了这想法,所以在跟踪我? 阿伯一时语塞。 麦子说,我想吃饭,我突然有些饿了。 阿伯说,好呀,我带你上“鬼街”。 两人打了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