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长安城 喧闹的锣钹、唢呐声,充斥在兰陵坊的大街小巷,人声、马声混合在炮竹声中, 更显嘈杂。 几乎有一半的长安城的人,全挤到这儿来看热闹了。 这可不是什么庙会集庆,而是京师四大名门之一的寒家娶媳妇。 排场之大,丝毫不输给皇亲贵胄,堪称历年来最盛大奢侈的婚礼了。 “哇!你瞧,那不是皇帝御赐的翠玉鸳鸯和紫玉烛台?”抽气声和赞叹声此起 彼落。 寒家这场婚礼可真是够风光的,就连当今圣上都致了贺礼,面子里子全都有了。 可这些对于坐在八人抬着的大轿里,身着锦缎喜袍,头戴红玉珠翠凤冠的慕容 纤纤而言,只觉得讽刺至极。 就在二个月前,她也是这一身嫁衣,同三个姐妹一同拜别身为副将的爹爹,嫁 给由镇北大将军曹靖作媒的前锋陆渊。 没想到才拜完了堂,她连新婚夫婿的脸都还没见着,陆渊就因为前线告急而出 征,战死沙场。 她在嫁作人妇的同一天,也成了寡妇…… 慕容忠虽是一介武夫,但他对礼教传统却十分重视,纵使心疼女儿,也不得不 让她们为战死的丈夫守节。 可曹靖却为此过意不去,执意为她们再觅夫婿。正巧此时长安的寒家竟前来求 亲,于是他又作主把慕容纤纤许给寒家的独子寒非。 原以为就这样过一生的慕容纤纤做梦也想不到,不过才短短二个月,她居然又 披上大红喜袍,坐上八人软轿。 看热闹的人们,根本不会知道新嫁娘的心情,他们只怕漏看任何细节,个个伸 头仰颈地观望。 快意楼上,一双似雪凝冰的冷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花轿,似笑非笑的薄唇却 与那抹寒光成了强烈对比。 站在一旁的魏霖,难掩焦虑地在男子耳旁提点道:“公子,夫人派人四处找你 呢……是不是该回府了?” 男子未给予任何回应,连个安抚的眼神也没有。 “喂!你们听说了没?” “什么?” 坐在右桌的两个男人,似乎是刻意提高音量,好让众人不得不去注意他们的谈 话。 “就是新娘子啊。” “新娘?怎么啦?” “不会吧!你们不会不晓得这新娘子的事吧?”头戴帽子的男子,故意卖关子 似地拉长尾音。 “新娘?不就是边关副将慕容忠的二千金吗?”连跑堂的店小二也忍不住来凑 热闹。 一旁的人全跟着点头,店小二说的,正是京城里人人都知道的。 “原来你们是真不知道啊?” “董成,你就别再吊我们胃口,快说吧!” 只见那个叫董成的一脸得意,仿佛今天娶媳妇的是他。 “你们只知其一啊,那慕容纤纤可是个嫁过人的。” “什么?!不可能吧……”众人一阵惊呼。 “董成,你可别瞎说,寒家可不是你能得罪的。”店小二好心地提醒他。 “我才没胡说!是我一个在慕容家当差的亲戚告诉我的,那慕容纤纤在两个月 前成过亲,只是新郎倌才成了亲就上战场死啦!” “死啦?那慕容小姐不就是寡妇?!寒家千挑万选,居然挑了个新寡的女人当媳 妇!” 快意楼里,一群人七嘴八舌的讨论。 一直保持沉默的男子倏然起身,一旁的魏霖脸色灰暗地掷了银子到桌上,跟着 下楼。 “喂,董成,那你亲戚有没有告诉你,慕容家二小姐跟她前任夫婿有没有…… 哎呀,你知道的。” “这还用得着问吗?若是你会放着活色生香的大美人儿不上吗?哈……” “说得也是……” 魏霖翻着白眼,急步地跟上主子。 男人嘴巴要真毒起来,女人压根儿也比不上。 ??? 一名身着华美服饰,气质雍容的贵妇人,焦急地在大厅踱步;一名形容略显憔 悴的中年男子则端坐椅子上。 “夫人。”总管戴严疾步走进来。 “怎么样?找到公子了吗?”寒老夫人连忙上前询问。 “派人到处找过了。” “还是没消息?!” 戴严一脸沮丧。“没有。” “唉!这孩子……”她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婚事是他自个儿点头答应的,她这个做娘的可没用权威逼他,怎么花轿都快 到门口了,还不见人影? 当年她因怀了身孕到庙里上香祈福,回程途中竟遇到强盗,要不是慕容忠挺身 相救,她哪还有命生出寒非? 说到寒非,她着实难掩为人母的骄傲。 先不论他那冷俊尔雅的外表,不知迷煞了多少长安城闺女的心,光凭他十六岁 便因寒家老爷身子不适,一肩挑起寒家的生意重担,只花了短短九年光阴,便将产 业扩增至原有的数倍,更教人不得不折服于他的才能。因为他的性格淡漠、作风强 悍,众人便给他取了个雅号——冰雨麒麟。 长安城里有女儿的人家,莫不挤破头想攀上这门亲,可是寒家一听说慕容家四 名千金的遭遇后,便明白:此时不报恩,更待何时? 原以为以非儿的骄傲性子,恐怕事会不成,没想到她和老爷才一提起,非儿便 立刻答应。 “老爷、夫人,公子回来了。” “非儿,你可终于回来了。”寒老夫人急忙迎上前去。 “爹、娘。”寒非微微扬起嘴角。 “戴总管,快把公子的喜袍拿来,快!” 门外传来的鞭炮声,让寒老夫人连数落儿子的时间都没有。 不一会儿,媒婆便笑眯眯地搀扶着新娘走进大厅,身后则跟进大批前来祝贺的 客人。 ??? 端坐在喜帐之中,慕容纤纤的思绪复杂且沉重。 她丝毫没有新嫁娘该有的喜悦,甚至希望自己可以不要嫁进寒家。 寒非……这个名震京城的男子,关于他的一切,她并不陌生。 拥有惊人的财富、俊逸卓绝的相貌,是所有待嫁闺女心中的理想夫婿人选、丈 母娘选婿的最佳范本…… 这些别人眼里极好的条件,却是她心里不安的主因。 以她的家世背景,或许并不会辱没寒少夫人的称谓,可是她的身份……寡妇! 这个时候,她该是身穿素衣白衫为陆渊守寡,而不是一身大红喜袍坐在这里。 “小姐……”飞春推门而入。 “什么事?” 慕容纤纤揪紧手里的丝娟,心里有数了,这时候进门的,该是新郎才对。 “新姑爷派人来说,今天不进新房睡了。” 慕容纤纤闻言,倏地拉下覆面的红喜帕。 “小姐!”飞春一脸不赞同。 没了红盖头的遮掩,露出的是一张细致无瑕的娇颜。 没有时下女子的丰盈体态,可那点墨一般的水灵杏眼,只要她愿意,一个眼波 流转,没有男人的魂不会被勾去。 那张小巧艳红的柔唇,怕是她一开口,就是要天上的星辰,任谁都会为她摘下。 慕容纤纤,说她是绝世美人,亦当之无愧。 “小姐,寒家真是欺人太甚!婚可是他们自个儿求的,咱们可没巴着他们,怎 么可以让新姑爷在洞房花烛夜就恶意缺席?小姐,明天我们就回家去,别让寒家人 以为我们好欺负。” 飞春一脸愤怒,她家小姐已经饱受流言所苦,她身为忠心小丫环,说什么也不 能让主子在寒家再受任何委屈。 “飞春,你是怕流言蜚语不够多吗?如果我们就这样回去,我会被说得更难听, 我婆婆会难做人,至于我爹他肯定会气疯的。” 她在飞春的协助下拿掉头上的凤冠,微皱起秀眉轻捏着折腾一整天的颈子。 “可是……” “这不是正合我意吗?”慕容纤纤露出一笑。“我早有心理准备,这件婚事虽 不是寒非自愿,却也不是我想要的,他不进新房,我才是松了口气呢!” 飞春摇头叹气地替慕容纤纤宽衣。对于小姐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她呀,是从来 猜不着的。 ??? 窗外曙光乍露,早起的雀鸟在枝头上吱吱叫着。 慕容纤纤在飞春的服侍下,早已整齐地穿戴完毕。 “小姐,刚才服侍老夫人的小莲不是来说了吗?她老人家说寒家没那个规矩, 要你不用去奉茶了。” 飞春小心翼翼地帮慕容纤纤在额上描绘出梅花形妆靥。 “娘是心疼我昨天累了一天,才体贴地要我不用去,可是做媳妇的却不能因此 就忘了自己该做的,就算不奉茶,也得去请安才行。” 慕容纤纤满意地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随即领着飞春走出房门口。 ??? 进入大厅,寒家老爷夫人早已等在那儿。 “我就知道要你不用来奉茶,你还是会来的。”寒老夫人亲切地拉着慕容纤纤 的手坐下。 “爹、娘。”慕容纤纤轻声唤道。 对于眼前这慈眉善目、高贵大方的婆婆,她立刻就喜欢上了。 “好、好!”寒老爷的眼都笑眯成一直线了。 他上慕容家提亲那天,虽然就见过纤纤的画像,可是真见到本人,才知道画工 只描绘出纤纤十分之一的好。 啧!瞧她那头如同上好黑缎般的乌丝,就不知是多少女孩梦寐以求的,更遑论 她那仙姿玉质的身段和出水芙蓉般的粉颜了。 瞧他们为非儿挑了个多美的媳妇,只可惜非儿他…… “爹、娘,您们是不是有话要对纤纤说?”慕容纤纤见两位老人家微攒着眉, 料到一定是有话对她说。“这……唉!纤纤,娘恐怕得替寒非向你陪个罪,他…… 今天一早就搬到别院去住了。” 飞春闻言,不禁倒抽了口气。 洞房之夜人未到就算了,现在居然还来个避不见面。 “娘千万别这么说,寒非他或许是公事太繁忙了才想搬到别院去,免得吵到我 吧。” “是啊、是啊,你说得极是!”寒老爷连忙点头。 媳妇都找台阶让他们下了,他们可不会笨得连顺杆爬都不会。 “你昨天也累了一天,今天又起得那么早来请安,就别再逞强了,飞春,快扶 少夫人回房休息。” 慕容纤纤没再说什么,让飞春扶着她回房去。 ??? 落叶别院里,琴音铮铮。一曲毕,原以为自水晶帘隔成的琴室走出来的,会是 个娇美的可人儿,没想到出来的,竟是个斯文尔雅的俊俏男子。 “才刚成亲就拉着我陪你窝在别院,我看不久之后关于你的流言,肯定比你的 夫人还多。” “我可没要你留在这儿。”寒非冷着脸扫了唐宵一眼。 事实上,是唐宵为了躲避家中为他订的一门亲事,自个儿跑到落叶别院来的。 “别这么无情嘛,反正我再住也没几天了。” “什么意思?” “你终于肯正眼瞧我了。”唐宵吊儿郎当地笑道。 只是他的笑容并没有维持多久,就被寒非冻死人的眸光给冰住了。 “咳! 是这样啦,我爹他们迟早会知道我躲在这儿,所以你这落叶别院也招待 不了我多久了。” “那你要上哪儿去?” “反正长安是不能再待了,我想……去江南吧!那儿美女如云,简直是男人的 天堂。”唐宵想着想着,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你不怕知道了,会剥了你的皮吗?”寒非难得一笑。 正在喝茶的唐宵听了差点呛到,他拍拍微疼的胸口。“那丫头才没那么聪明, 会猜到我跑去江南,除非你出卖我。” 就是唐家替唐宵选的媳妇,也是美人一个,就是个性骄蛮了些。 “我从来不是个多嘴的人。”但是……如果以死相逼的话,那就得另当别 论。 “那就好。” 唐宵这才松了口气,却不知道好友心里正在不顾道义的算计他呢! ??? “小……公子,我们这样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飞春自从出了寒家小门后,就一直不自在的拉扯身上的男装。 在这时代,女子穿男服是寻常的事,只是慕容家家教甚严,慕容纤纤和飞春可 是第一次这样出门。 “放心吧飞春,爹娘这时在午睡,府里的下人们躲我这个会克人的寡妇都来不 及了,哪还会有勇气去晨风阎找我们。” 说来好笑,所谓“谣言止于智者”这句话用在她身上根本没用,那些下人躲她 就像在躲瘟神似的。 “可是这身打扮……” “像不像男子?”慕容纤纤在飞春面前转了一圈。 “像……”飞春愣愣地说。 “那不就得了,你就暂时把自己当成男人就好了嘛。” “可是——” “再可是,我就要生气了哦。” 慕容纤纤板起脸,这样的自由,她其实渴望极久了。 飞春见主子不高兴,随即噤口不敢再反对。 “小姐,那我们现在要去哪里?”“就先到大街上逛逛吧!” ??? 长安城里热闹非常。 “公子,你瞧!” 飞春之前的担忧,全给这片喧闹繁荣驱除了,老早忘却自己是女儿身。 “别走散了,人这么多,我可没法子找你。”慕容纤纤笑道。 “知道了。” 话虽这么说,可不一会儿的工夫,就不见飞舂的踪影了。 “飞春!” 慕容纤纤焦急地四处张望,就是遍寻不着她的身影。 走着走着,居然走离了人群,来到人烟稀少的街角。 “这下可糟了。” 早知道会走散,刚才应该先约个地方才对。 “死老头!本大爷已经宽限你数日了,你居然还没把银子准备好,简直是找死!” 慕容纤纤定睛一看,发现不远处有三个恶形恶状的人,正对着跪在地上频频发 抖的老人咆哮。 只见老人涕泪纵横地哭求:“黄大爷,求您发发慈悲,再给个几天好不好?!” 黄大爷嫌恶地挥开老人的手,甚至还重重踹了老人一脚。 “我呸!再给几天?徐老头,你真是给脸不要脸,是你说要给你女儿治病,我 才借你银子的,怎么?想赖啊?” “不……不是的!”老人直摇头。“黄大爷,我真的是为了女儿的病。可是, 我才向您借了五两,才五天您就利上滚利,要我还五十两,我实在筹不出那么多钱。” “少废话!还不起?我把你女儿卖到妓院去,这不就有钱还了吗?” 黄大爷满身肥肉在笑的时候上下抖动,煞是恶心。 “求求您不要这样……”老人瘦黑的身子死命地抱住他的大腿。 “你们还不给我打!” “是!” 一旁的两个打手,随即上前打他。 老人的哀号声,让慕容纤纤心生不忍。 “住手!”她想也不想的,随即冲过去推开那两人。“你们这样欺负一个老人, 算什么英雄好汉!” “臭小子,你要管闲事之前,也不打听打听我黄天福是什么人?” “不过是欠债还钱嘛,他欠你多少?由我替他还总行了吧。” “行!爽快!”黄天福一听他要给钱,马上变得十分客气。“一共是五十两。” 慕容纤纤伸手探进袖中的暗袋,心头猛然一惊。 糟了!钱袋在飞舂那儿。 “我……今天没带那么多银两出门,不如你们明天到兰陵坊的寒家找寒少夫人 拿。” “你这臭小子把大爷我当白痴要!你以为你是什么人,难不成……”黄天福一 副淫相。“你这小白脸是寒少夫人的姘头?” “你!”纤纤怒红了俏脸,苦于自己处于弱势,只好硬忍下来。 她拿出腰间的一枝红玉金步摇,递给黄天福。 “这枝金步摇可不只五十两,现下也没别的法子,就当是这位老伯欠你们的还 清了。” 黄天福一眼便看出那枝发簪价值不菲,光是上头那颗红玉石就够瞧的了。 贪念一起,他心怀不轨地瞄了瞄慕容纤纤一眼。 “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品,这样吧,就当它值二十两,徐老头还欠我三十两。” 黄天福看慕容纤纤瘦弱的模样,吃定她敌不过自己身旁的两名手下。 慕容纤纤见他转身便要走,急忙挡住。“你在胡说什么!这簪子少说也值百两, 怎么到你手上就只剩二十两?” “我说它值二十两就是二十两!” 慕容纤纤这才惊觉自己的大意,这个黄天福根本就是个无赖。 “算了!把簪子还我,我再想办法。”她伸手想拿回金步摇。 黄天福一个侧身,闪过慕容纤纤伸来的手。 开什么玩笑,到手的鸭子怎能让它飞了。 “大爷看上的东西,你也敢抢?!给我上!”他吆喝着身旁的人。 慕容纤纤惨白着一张脸,她琴棋书画样样会,就是不会功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