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处处玄机 蓝天白云下的浦东世纪公园,显得宁静、辽阔。文亦凡和唐娜正漫步在曲曲 弯弯的小道上。他总觉得唐娜约在这个地方见曲菲不太合适。 唐娜却笑道:“曲菲是闻名遐迩的‘百变女作家’,我只不过是一个自封的 ‘文坛魔女’。我知道她不会与我长谈的,岂不白白浪费了你我的大好时光。” 一边说着,一边十分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向椰林深处走去。 文亦凡心头惶恐不安,轻轻地避开唐娜的手,看似漫不经心地笑道:“以我 对曲菲的了解,她不是个很势利的人。”突然住口,向远处注目。 唐娜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六号门出口处,一个风姿绰约的丽影正穿过游 人,向外面走去。 文亦凡潜意识里浮起一个熟悉的背影。 唐娜问:“认识?” 文亦凡摇摇头,淡淡一笑:“有点儿像一个熟人。” 唐娜不再问,心中却思忖:“没男人见了我不动心的,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 真的柳下惠转世。”。 假山旁有一个长椅,唐娜示意文亦凡坐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那位‘ 嗲秀才’赵北方现在什么样了?”上次在车上聊天的时候,文亦凡曾对她说起过 赵北方的事。 文亦凡道:“具体我也不清楚,过两天我那朋友关鹏回来就知道了。这事一 直透着古怪,我怎么也想不通赵北方演的是哪一出戏?” 唐娜一付见怪不怪的样子,道:“也许不是演戏吧。” 文亦凡忧虑道:“我是担心他会不会精神上出了什么毛病。” 唐娜笑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你不要杞人忧天了。” 文亦凡忽然道:“是无奇不有。有句话一直憋在我心里,不知该不该问?” “哦?”唐娜忽闪着妩媚的大眼睛,微笑道,“什么话?你问吧,我知无不 言。” 文亦凡道:“你是不是真有特异功能?那天在车上问你,你一笑不往下说, 我也不好追问。可是我实在纳闷。” 唐娜笑道:“你听说过‘快速读书法’吗?这是一门阅读功夫,我也是练出 来的。” 文亦凡道:“报纸上介绍过。说阅读时,眼睛取文章中间一条线,迅速往下 看,两边的文字信息就会同时进入大脑,只需记住关键词,思维会自动联想,就 能快速知道文章的大意了。” “那是最基础的训练。我这叫‘速视勿睹过目神通读书法’,简称‘过目神 通’。”唐娜用手指在空中虚写道,“我苦练二十余年,才到今天这个地步。不 过你若想学,以你的悟性,半年就有所成就了。” 文亦凡不禁心动,叹道:“原来世上真有如此神奇的功夫,今天总算知道了。 我愿拜你为师,苦练此功,今后博览群书可就事半功倍了。不知你肯不肯教我。” “一言为定。不过未经我同意,可不得擅自传授别人。”唐娜认真看着他, 道,“另外,一般情况下还要少用,多用伤神。” 文亦凡原以为说说而已,哪知她竟真的有秘诀。半是疑惑半是兴奋地说: “那是当然。我起誓。” 唐娜高兴道:“我现在就传你基本要诀——摒除杂念,意守丹田,目聚一线, 心如走马,心领则意会,意会则神通,观一叶而知秋意,窥一斑而得全豹……” 文亦凡兴趣盎然地聆听着,心中豁然开朗。感慨道:“我若早认识你,就不 是今天这个样子了。”看了看手表道,“我们到那边等着吧,别让人家找。” 唐娜一边起身随他往约定的地方走,一边故意道:“你为曲菲的事这么起劲, 她就比我还重要?” 文亦凡道:“她是编辑,我是作者,你说我怎敢怠慢她。再说她帮过我不少 忙,不少宣传稿件就是她帮着在各大媒体发稿的。她还为我办来一张《打工之友 》杂志的特约记者证呢。” 唐娜道:“所以你就被她收买了。” “瞎说。”文亦凡拿她没办法,只好讨饶,“行了,行了,怕你了。待会儿 人家来了,你可别让我出洋相。” “怕没机会让你出洋相。”唐娜悠然道,“只怕见了我她就后悔了,说不定 转身就走。” 正说着,就见曲菲远远地向这边张望。文亦凡马上扬手示意。 曲菲一身素色套裙,看上去端庄典雅,款款走过来,矜持地一笑:“你们早 来了?” “我们也是下班后来的。”文亦凡连忙介绍,“这位是唐娜唐小姐,这位就 是曲菲曲……” 唐娜这才转身,微笑道:“曲作家,多日不见,风采依旧啊。” 曲菲刹那间脸白如纸,幽怨地看了文亦凡一眼,转身就走。 文亦凡愣了一下,忙叫道:“曲老师,曲老师……”就要去追。 唐娜拉住文亦凡,低声道:“你等着,我有话跟她说。”快步追上前去,曲 菲已转弯向大门走去,脚步有点踉跄。 文亦凡不知所措,走了两步,只得停下。透过林子看去,唐娜叫住了曲菲, 不知在说什么。只见曲菲点点头,似乎微微给唐娜鞠了一躬,转身步履蹒跚地离 去了。文亦凡的心头忽然跳出那封电子邮件来,隐约觉得几分不安。 唐娜回转来,文亦凡急问:“怎么回事?” 唐娜笑道:“我不是说,她见了我怕是转身就走吗。” 文亦凡生气道:“早知这结果,又何必约她来?” 唐娜叹了口气道:“我若不答应,有人肯定以为我不肯帮忙。何况我也确实 想平息事端,与人为善。” 文亦凡道:“那你还是要帮她与丛一凤调解了?” 唐娜淡淡道:“已经调解好了,曲菲答应放弃。” 文亦凡吃惊道:“什么?” 唐娜微显忧色,轻声道:“你有空去看看曲菲,让她宽心。其他的你别问。”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默默地坐了好长时间,这才起身分手。文亦凡满腹狐疑, 放心不下,走到路边公用电话亭,拨通曲菲的手机。话筒里传来低沉的声音: “哪位?” 文亦凡道:“曲老师,是我。你没事吧?” 曲菲不语。 文亦凡道:“你们都把我弄糊涂了。你们原来认识?那怎么……” “你还打电话给我做啥?”曲菲声音沉闷嘶哑,“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文亦凡急道:“我真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们究竟怎么啦?” 曲菲道:“她没告诉你?” “她只说你们有过误会,什么误会不肯说。”文亦凡道,“她叫我向你问好, 要你宽心。” 曲菲声音细弱,几不可闻:“你……替我谢谢……她。” 文亦凡犹豫了一下,问:“那……书的事?” 曲菲道:“这事不用再提了,算我……倒霉。” 立夏还没到,天气就已渐渐地暖起来了。天刚刚擦黑,繁华的徐家汇已是灯 火辉煌。 文亦凡和关鹏此时正在灯影里来回漫步,等候着唐娜的到来。 关鹏昨天刚从乡下赶回来,听说文亦凡结识了一位性情豪爽的“文坛魔女”, 闹着定要文亦凡引见引见。正好唐娜今天约他来,就在电话里跟她说了,唐娜非 常爽快地答应了。 “北方他真的没有事么?”从昨天通电话到今天见面,这已是文亦凡第三次 问关鹏了。 “跟你说多少遍了,真的没事。”关鹏笑道,“‘嗲秀才’是练功走火入魔 了。” “他到底练什么功?古古怪怪,神神密密的。”文亦凡担心道,“不是什么 邪道魔功吧?” 关鹏一笑道:“也就是谋生之功吧。” 红色保时捷悄然无声地滑到他们身边,唐娜从车窗里伸出头笑道:“喂,你 们好。”朝关鹏点点头,“关鹏吧?” 关鹏目不转睛地盯着唐娜看,惊异文亦凡这个“老夫子”怎会认识这么一位 时尚美眉,一时竟忘了答话。 文亦凡介绍道:“关鹏,这位就是天衣文化开发传播有限公司的签约作家唐 娜唐老师。” 关鹏这才醒过神来,连忙道:“久仰芳名……幸会幸会。” “你是‘轶事流’高手吧?我读过你的好些大作,有一篇《关才子轶事》说 的你自己吧?”唐娜一笑,招呼道,“上车吧。” 文亦凡呆了一呆。关鹏常常自称自己是“轶事流”,总以为是他信口胡诌的, 没想到唐娜竟然也这么叫。 关鹏没料到眼前的大美女对自己的豆腐块儿文章记得这么清楚,不禁有些飘 飘然:“随便写写,随便写写。” 不一会儿,车子就开进了紫云阁的大门。 他们刚走进大厅,一位身着名牌T 恤衫的中年男子捧着一束花迎上前来。这 人马面高鼻,稍微谢顶,顾盼之间,神情倨傲。只是见了唐娜,那份傲气立时没 了。 唐娜道:“你倒来得早。” 中年男子道:“你一声令下,我岂敢怠慢。”殷勤地把花献给唐娜。 文亦凡心里突然戳进一根刺。 唐娜接过花,转身介绍道:“这位是业界有名的图书策划人、投资人高桂林 先生。” 包厢客满,他们只好在大厅选了个临窗的台子。落座闲聊,就谈起了文学。 高桂林便发了慨叹:“现今难得有好作品出来,好书难找啊!前一阵做的几本书 都赔了。” 唐娜道:“折本的生意你也会做?赚多赚少吧。” 高桂林道:“唉,普通作者嘛,市场不买账。名人嘛,要价高,看走眼也得 赔进去。小娜,还得你帮忙呢。” 唐娜道:“我能帮啥忙?谁不知你们书商是写作人的上帝。” 高桂林道:“可你们天衣公司却是书商的上帝。谁不知天衣高手如云,凡是 你们策划、选编的书稿没有做不动的。何况你那挖稿、抢稿的本事更是第一流。 小娜,把你手头的那套‘名人与情人’系列给我做吧。” 唐娜笑道:“你耳朵倒长得很,这套书刚编完,就被北京的万总要去了,他 盯了好几个月了。” 高桂林不快道:“你就是不把我放在心上。” 唐娜嗔道:“你又没早说,倒怪起我来了。这不,我看中的稿子连人都带来 了。” 高桂林扫了关鹏一眼,随口问:“你是哪个学校出来的?” “他是浦江大学中文系出来的才子,‘轶事流’高手,写史海钩沉、名人轶 事、影星绯闻之类最为擅长。”唐娜笑着插嘴道,“还有就是写情场顺口溜最为 擅长,人称荤哥儿。” 文亦凡倒奇了:“这你也知道?” 关鹏“嘿嘿”一笑道:“你对那篇轶事倒记得牢。” 高桂林饶有兴致道:“呵呵,是关才子的风流韵事么,说说看。” 唐娜忍俊不禁:“关大才子平时最喜欢编荤段子,小姐们称他荤哥儿,取笑 他不是真才子。一次几个文友聚会,找来几个相熟的小姐作陪,那些小姐闹着要 他吟诗一首助兴,不准带荤的。关大才子于是欣然命笔,‘一口一口又一口’。” 高桂林皱了皱眉头,心道:“这叫什么诗?” 唐娜瞟了他一眼道:“众小姐捂嘴大笑。关鹏跟着又写下一句,‘一口吟成 诗打油’。” 高桂林“哈”地笑出声来。文亦凡却想起了清朝大学士纪晓岚的故事。 唐娜道:“关鹏这才挥笔写下后两句——谁云关鹏非才子,写尽芳丛轶事流。” 高桂林一改不屑之意,喝彩道:“这两句何其妙哉!” 文亦凡心道,这不是从纪晓岚的故事里套来的吗?纪晓岚到江南任主考官, 遇到江南众才子在醉仙楼饮酒论诗。众才子瞧不起外来人,戏耍他,要他作诗一 首便与酒喝。纪晓岚便随口吟道:“一上一上又一上。”众才子笑。纪晓岚又吟 道:“一上上到楼上头。”众才子大笑。纪晓岚方才慢慢悠悠地吟出下两句: “纪郎不愿留诗句,恐压江南十二州。”吟罢大笑离去。众才子方才知道这就是 闻名天下的纪大学士,惊得目瞪口呆。 唐娜转头对关鹏道:“关才子,这是你‘轶事流’五大绝招里的哪一招啊?” 显然她也知道纪晓岚这个传说的。 关鹏“嘻嘻”一笑,看了文亦凡一眼道:“君子在此,不提不提。” 文亦凡奇道:“还有‘五大绝招’?说来听听。” 唐娜看了他一眼,嗤笑道:“那是‘轶事流’的看家本领,一叫‘捕风捉影 ’、二叫‘张冠李戴’、三叫‘牵强附会’、四叫‘冷饭热炒’,最下流无赖的 就是最后一招,叫‘胡编乱造’。” 高桂林大笑,道:“我也有名人轶事一则,提供给阁下。传说大作家文痴写 作起来如醉如痴,经常不知夜深,老婆无聊,只好天天听收音机解闷,为了提醒 文痴该休息了,每到深夜零点,老婆就把电台报时声音突然调大,文痴便会从痴 迷中惊醒,知道时间已到,便宽衣就寝。后来老婆无意中得到一个妙法,只要想 他早上床,就用此法,百试百灵。你们猜他老婆无意中得到个什么妙法?”说到 这里,高桂林卖了个关子,端起茶杯喝茶。 关鹏急道:“到底什么妙法?”唐娜和文亦凡也望着他,思谋着答案。 高桂林慢悠悠地道:“一天夜里,时间刚到十一点,正把收音机贴在耳朵上 的老婆忽然放了个响屁,把正在伏案写作的文痴吓了一跳。老婆灵机一动,捏着 嗓子作播音状,‘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零点整。’” 关鹏差点儿把刚抿到嘴里的一口茶全喷出来。 唐娜白了高桂林一眼,笑骂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文亦凡没想到这人衣冠楚楚,言谈竟也如此粗鄙,心中顿生鄙夷之意。出于 礼貌,附和着笑了笑。高桂林看了他一眼,随口问:“这位文……先生在哪里高 就啊?” 唐娜微笑不语,文亦凡坦然道:“惭愧,我是关鹏介绍来打工的。” 高桂林便道:“噢,噢,不错,不错。”神色便骄矜起来。 文亦凡一向不大爱说上海话,这时故意低声用上海方言和唐娜说笑打趣,神 色间多了几分亲热。唐娜明知他是在向高桂林示威,但对他来说却是一个不小的 进步。并且也体会到文亦凡确是对她比前两次多了几分亲近,心中竟甜美如初恋。 高桂林轻视的态度早在她意料之中,既觉恼怒,又感高兴,也就故意对文亦凡薄 怒轻嗔。 高桂林的心酸了起来,明白刚才得罪了文亦凡,也惹恼了唐娜,寻思怎样才 能挽回局面,忽然想到什么,诧异地问唐娜:“要出书的那位莫非正是文先生吗?” “是啊,怎么,看走眼了?亦凡在圈内可是个有名的‘神枪手’呢。笔法老 练,功力深厚——只是他自己不求闻达罢了。” 高桂林被唐娜邀来说帮朋友出书,见唐娜郑重介绍关鹏,便以为是他,哪里 知道唐娜是别有用心。连忙站起身,向文亦凡伸出手,道:“文先生,失敬,失 敬,原来是同行。” 唐娜道:“亦凡,老高眼光好、路道粗,你的书交给他做尽管放心,你们多 亲近亲近。” 文亦凡不卑不亢地握住高桂林的手,道:“那就麻烦高先生了。” 文亦凡与高桂林举杯相碰,一饮而尽。刚刚落座,便觉眼前一亮,两个女孩 走进大堂,其中一个婷婷玉女微笑着向这边款款走来。 见那女孩走来,文亦凡惊喜地站起身,道:“沈燕云——小燕子,真的是你?” 沈燕云微微一笑,说不出的柔美,伸出纤纤细手,道:“文大哥,真是‘人 生何处不相逢’。你什么时候到上海的,怎么也不去找我?” 文亦凡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手,笑道:“我现在在上海打工,也不知道你是 不是还在那家公司。” 沈燕云抿嘴一笑,道:“岂是不知故人在,故人不曾记心头吧?” 唐娜心中一沉,她已认出那天在世纪公园见到的背影正是面前这个秀美动人 的“小燕子”。起身笑道:“亦凡,来了朋友,怎么不介绍介绍,一起请过来坐 坐。” 文亦凡连忙介绍道:“这是时代动画公司的动画师沈燕云。当年我在这家公 司的南京分部打过工。曾来总公司和她合作过一段时间。” 文亦凡一边向沈燕云介绍在座的朋友,一边邀她的女伴过来。那女伴有些冷 傲,很难接近的样子,谢绝邀请,远远地坐到一边喝茶去了。沈燕云飞红了脸, 微笑着一一点头致意。她没料到在座的都是舞文弄墨的人,还有作家名流,自己 满口唐风宋韵,未免班门弄斧了。 关鹏直到文亦凡介绍他时才回过神来,连忙道:“亦凡是我中学同学,我是 浦江大学毕业的,沈小姐是哪家美校出来的?”一句出口,懊悔不迭。 文亦凡异样地看了一眼关鹏,唐娜则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文亦凡。 沈燕云一窘,道:“惭愧,我没机会去高等学府深造,关先生见笑了。” 关鹏恼恨自己说错了话,忙道:“哪里,沈小姐没进过美校而能当动画师, 那更是了不起。据我所知,搞动画没有很高的美术修养是不行的,我不少美校的 朋友都进不了动画界。” 其实关鹏对动画一无所知,这样一说却让沈燕云有了面子,沈燕云友好地向 他笑道:“关先生过奖了。” 关鹏不住口找话说:“沈小姐哪里人?” 沈燕云道:“南岭。” “南岭?”关鹏惊奇道,“你是南岭人?大名鼎鼎的‘第一自由撰稿人’沈 万删不也是南岭人吗?” 高桂林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慢悠悠道:“南岭出了个沈万删,给南岭文坛 争了脸啦。可你们知道这沈万删当年是如何落魄的吗?刚到上海那会儿,他连东 南西北都分不清。在文庙转悠了好些天,想和书商接头却接不上,凑巧碰到了我。 那时我也在当枪手,就给他搭上了线。可他整整忙活了一年,一分钱都没赚到, 随身带的钱花光了,交不上房租, 让房东赶了出来。他又爱面子,不好意思向我 开口。我这人讲义气,主动把他收留下来,白吃白喝三个月,又把他介绍给北京 的一位书商,结果他一去就没了音讯,过了半年竟然在文坛上红了起来,发大了。 据说是遇到世外高人啦。人一阔,脸就变。现在他成了抢手货,我去讨他的书做, 10%的版税,20万起印,他还不肯,全忘了当年的那份情义啦!”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半天,沈燕云才羞涩地一笑:“他是我爸爸。” “啊——他,他是你爸爸?”不仅关鹏惊奇,文亦凡也是目瞪口呆。他与沈 燕云相处月余,彼此留下很好的印象,却从未谈起过家世。 唐娜注视着沈燕云沉吟不语。高桂林却全无尴尬之色,喝了口茶道:“噢, 回去替我带个话,说有机会我再和他合作。” 沈燕云点点头,恬静地一笑,转脸对关鹏道:“关先生也认识我爸爸?”眼 睛却频频看向文亦凡。 “啊……我哪里有幸认识沈老师。”关鹏坐立不安,道,“只是我最喜欢看 他的文章。认识你很高兴。” 唐娜见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对沈燕云道:“沈小姐家学渊源,谈吐不俗,显 然对传统文化颇有造诣,和这位帅哥的品性才学倒很相似。关鹏,你这下可遇到 知音了。” 沈燕云羞涩地一笑,道:“唐老师取笑了,我哪有什么造诣,爱好而已。有 机会一定向关先生请教。” 关鹏对唐娜报以感激的一笑,连忙道:“请教谈不上,彼此交流吧。古人云, 三步之内,必有芳草。老天爷不公平,给你一个美丽的芳容不算,还赋予这样的 才情,你要把天下的女孩妒忌死了。” 沈燕云道:“关先生真会开玩笑。” 唐娜道:“关才子一向眼界甚高,他能做这样的评价,连我都要妒忌你了。 亦凡,你说呢?” 文亦凡讪讪地笑着点点头。 关鹏心中一转,接过话头道:“沈小姐的才情触动了我的灵感,心中不吐不 快。”拿过餐巾纸,走到一旁“刷刷”地写了起来。 高桂林被冷落一边,这时插上来不无讥讽道:“看来,关先生是要为沈小姐 当场赋诗了。” 关鹏一笑,走到文亦凡身后,将餐巾纸递到他眼前,笑道:“老夫子,先请 你评判一下,看拿得出手吗?”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捏。 文亦凡一看,却是自己刚刚发表的一首五言律诗,是写曾走俏荧屏的电视剧 里面的主人公“小燕子”的。“小燕子”的大红大紫,常让他想起了旧友,就有 了这首《咏小燕子兼怀旧友》。没想到关鹏却顺手牵羊用来讨沈燕云的欢心。他 又好气,又好笑,只得道:“不错,不错,形象逼真,再恰当不过了。” 沈燕云不知道关鹏写了什么,红着脸含笑不语。 唐娜笑着拿过去一看,咦,这不是亦凡的诗吗。猛然醒悟,文亦凡“兼怀” 的“旧友”就是这位沈燕云。便怪怪地向他看去,文亦凡立刻会过意来,顿时脸 一红,低头品茶,不敢与唐娜对视。唐娜一笑,看了关鹏一眼,关鹏连忙向她使 眼色。唐娜暗笑,故作惊叹状,“失声”道:“奇才,奇才。好诗,好诗。诗如 其人,作者真是用心良苦啊。”跟着抑扬顿挫地朗诵起来: 似曾相识燕,云底现风姿。 悦目众生羡,宜人独我知。 清纯千般秀,浪漫一身诗。 倾醉吟坛主,为侬作妙词。 唐娜念一句朝文亦凡望一眼。文亦凡无地自容,只好强作镇定,心中骂了关 鹏不知多少遍。 唐娜念完连声喝彩:“好一个‘清纯千般秀,浪漫一身诗’,关才子当真名 不虚传。” 高桂林不满地望着唐娜。 文亦凡心中苦笑。他原诗的第二句本是“荧屏现风姿”,表面意思是写电视 剧主人公的,被关鹏改掉两个字,就成了“燕云”二字的嵌名诗,真是赞美沈燕 云的绝唱了。 沈燕云从唐娜手中接过诗,站起身,微微向关鹏一弯腰,道:“关先生果然 是诗坛奇才,只是这样的妙词我是不敢当的。”嘴里这样说,却把那方餐巾纸小 心地叠起来放进坤包里。 唐娜看着今天的意外收获,心中盘算着怎样与关鹏沟通沟通,好好“指点指 点”他。 这天下午,到总公司开完会议时才三点多钟,时间尚早,心烦意乱的文亦凡 一时没了去向。出了门,便去马路边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辆巴士靠站,一个似 曾熟悉的线路在脑中闪过,不知不觉就跟着上了车。 还未到下班时间,巴士不是很挤。文亦凡选了靠近窗口的位置坐下,习惯性 地从包里拿出书来翻看。 这阵子,他一有空就练习唐娜的“速视勿睹过目神通读书法”。 刚开始时,他几乎无法进入状态,因为这与安靖曾经教他的“平心静气精益 求精读书法”截然相反。“精益求精”讲究一个“慢”字:十目一行,精研细品。 久而久之便能阅微而知著,窥一斑而得全豹。“火眼金睛”是其最高境界。所谓 “书读百遍,其意自见”便是这个道理。传说清朝大学者纪晓岚之所以把书房起 名叫“阅微草堂”,就是为了提醒自己阅读要细致入微。 有了这一层缘故,文亦凡练习“熟视勿睹过目神通读书法”就有些障碍了。 常常是做到“速视勿睹”,就不能“过目神通”。“过目”求“通”了,又难以 “速视”。这两天己有进步,领悟到这一妙诀关键在一个“神”字:只求“神通”, 不求“了然”。当然,随着功力增高,逐步可以从一目十行而一目十页乃至一目 数十页上百页。文亦凡觉得功力每天都在增加。 但今天过了好久,文亦凡才发现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烦躁地合上书,转头朝 窗外看去。不知过了多久,车到终点站,文亦凡下了车,沿着马路向前走去。远 远地,“时代动画有限公司”几个金字跳入眼帘,这才蓦然惊觉,自己鬼使神差 竟跑到沈燕云这里来了。 在马路边徘徊良久,文亦凡走进一间公用电话亭,摘下话筒,又犹豫了一下, 鼓了鼓勇气,这才拨通了传达室的电话,心中有些紧张。思索间,见对面大门口 出来两个人,竟是沈燕云和关鹏。 沈燕云进了传达室,关鹏在门口等着。 耳机里传来沈燕云清纯的声音:“喂,哪位?”文亦凡飞快地挂断电话,一 股酸楚冲上心口。 沈燕云依旧是那样清纯亮丽,关鹏则变得温文尔雅。两人在门口扬手告别。 文亦凡眼看着关鹏上了车,沈燕云也进了大门,这才踱出电话亭,漫无目的地向 前走去,心中纷乱如麻。 腰间传呼机突然响起,是关鹏的手机。愣了半天,回转身又到电话亭拨通了 电话,低沉地问:“关鹏,有事吗?” 关鹏诧异道:“老夫子,你怎么啦?心情不好吗?” 文亦凡忙道:“没……没有,开会回来有点累。什么事?说吧。” 关鹏道:“老夫子,你是为何素芹的事烦吧?这事你早跟我说呀,有门了。” “我想你多年不在家,和你说了也没用。”文亦凡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你小子重色轻友,告诉唐娜不告诉我。她问我有没有关系可帮你。”关鹏 羡慕地咂咂嘴,“她对你可真是有情有义啊,你小子几时修来的艳福?” 文亦凡心里一阵激动,说不出话。 关鹏道:“老夫子,半小时后万体馆游泳场见。” 文亦凡已经足足有十五年没下水了,其实倒是挺喜欢游泳的。赶到万体馆时, 关鹏已等在那里了。 在更衣室里换上游泳裤走进室内海滩浴场。但见碧波荡漾,天幕高悬;绿椰 青藤,垂悬缠绕;陡岩峭壁,飞瀑流泉,俨然一个大自然海滩。关鹏如鱼得水, 文亦凡从未进过游泳馆,哪里想到是男女同泳。身穿花花绿绿各式各样泳装的艳 丽女郎,一个个皓臂玉腿,丰乳肥臀,曲线灵珑,娇媚可人,碧清的水波处处荡 漾着青春的气息。文亦凡顿时觉得眼睛没处放。 看着文亦凡的窘态,关鹏笑了:“老夫子,今天让你开开眼界。别老是书中 才有颜如玉,那是假的,这才是活色生香。” 文亦凡知道下面没好话,连忙低声道:“别胡说八道——那事你有门路?” 关鹏道:“你小子,早跟我说不早结了。我有个大学同学的小姨子的小叔子 的舅老爷,在我们县文化局当副局长……” “你转这么大个弯子还管屁用。”文亦凡失望道,“我以为你有什么直接关 系可找呢。” “嘿嘿,你就不知道了吧。”关鹏笑道,“我现在和他的关系比我那同学的 小姨子还直接呢。他是个‘玩悦派’,我每次回家常去他那里切磋笔艺。” “婉约派?” “噢,是‘玩悦派’。就是业余玩玩文学图个愉快的那种。这种人不为钱, 就图个虚名。这老兄可是‘玩悦派’高手,不但‘玩’而能‘悦’,还‘玩’而 能‘爬’。当年就是因为与人合写了一本旅游小册子被领导看中而爬到今天这个 位置的,后来成了县委组织部部长的侄女婿。如今总想再迈一步,爬上正位。只 是底气不足。今天中午我跟他通过电话,把你的情况跟他说了,他很热心,答应 尽力帮忙。他在上面混了这么多年,各方面关系都有的。” “那这事怎么操作?” “他让你最好回去一趟,当面谈谈情况。这事你得抓紧。” “是要回去的,应该回去的。”文亦凡再怎么清高,也是知道游戏规则的。 “我如抽得出时间,陪你一起回去。”关鹏说着起身下水,“好,游吧。” 文亦凡尽量挑人少的泳道,而关鹏则专挑姑娘多的地方钻,免不了摩摩擦擦, 讨点便宜。文亦凡看不过,生怕关鹏惹出什么祸来,忙把他叫过来,道:“你是 请我来游泳,还是来拈花惹草了?” 关鹏裂开嘴笑了笑,套在文亦凡耳朵上说:“谁叫你躲在一边不过去。碰碰 姑娘边,快活两三天。你看那个高个子姑娘那奶子……” 文亦凡道:“一点正经没有。以后别人这么说你女朋友,看你怎么想。” 提到女朋友,关鹏一本正经起来,道:“亦凡,说真的,我这人诨惯了,不 说难过。在我眼里,女人很贱,从没把她们放在心上,可这一次,我怕是陷进去 了。” 文亦凡心中一紧,却显得不经意地问:“哦,还有人会让你这个风流浪子如 此钟情,她是谁啊?” 关鹏转过脸两眼看定文亦凡,认认真真地道:“你的朋友沈、燕、云。” 文亦凡心中一阵酸痛,脸上顿时火辣辣的。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感情,勉强笑 道:“好,好——好啊……” 关鹏似乎没察觉到文亦凡微妙的表情,脱口道:“好,是好,真的好。我真 没法形容她的好,用清纯高雅、超凡脱俗来形容都嫌不够。”关鹏的脸上写满了 幸福。 文亦凡平静了一下,道:“她呢?她对你有感觉么?” 关鹏兴奋道:“说不上,可我感觉到她很喜欢我那首诗。”说这话时居然脸 红也不红,轻松自然,仿佛那首诗本来就是他写的一样。又道,“我去见过她, 她说很喜欢我的诗,很想再看看我的诗。我想写一首……那个含蓄的……亦凡, 你知道,我写不来诗,只好请你帮忙了。” 文亦凡再也没想到关鹏会提出这么个荒唐的要求,啼笑皆非道:“你是让我 帮你写情诗?你真想得出。” “你就帮帮忙吧。待你需要我帮助时,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关鹏 嬉皮笑脸道。跟着又劝他,“亦凡,你也别老抱着那一次婚姻的主义不放。唐娜 ……多好啊……你可别错过了机会,我看她确实是对你有意。” 文亦凡自骂自道:你本不想再走进婚姻这座围城,怎么又会为沈燕云丧魂落 魄?没出息。何况即使关鹏不追,人家一个清纯文静的大姑娘又怎会看上你这个 离过婚、有小孩的大男人?横竖死了这条心吧。关鹏真能追上沈燕云,自己也能 常常见到她。这一想顿觉轻松了许多,望着关鹏笑道:“你小子走运,碰到我心 情好。行,答应你。” 关鹏一拍文亦凡的肩膀欢呼一声:“够哥们儿,下回请你去跳舞。” 文亦凡道:“别高兴太早,我不能保证我写的一定对她的胃口。” 关鹏道:“你的文采我还不知道?她就喜欢你这样的……”一句出口,顿觉 不妥。不容文亦凡反应过来,拉起他纵身跃进泳池。 文亦凡来不及多想,一头栽进水中,顿觉陷入了一个本不想陷入的迷离世界。 写给沈燕云的诗是用豪放派笔法,还是用婉约派诗风,令文亦凡大费踌躇。 晚上坐在办公室内迟迟下不了笔,满脑子都是沈燕云的种种动人风韵。他于诗词 曲赋苦心修炼多年,此刻蓦然领悟:诗之道亦如剑道,一招一式固然姿态优美, 若单有形式而无精神则失去气韵,故作豪迈而无底蕴则失之矫情。一切好诗当以 情境至上,不必过于拘泥门派诗风。一时心生情,情生诗,满怀惆怅尽生笔底。 第二天一早,关鹏迫不及待打电话询问,文亦凡便在电话里把诗句一一说给 他记录: 文雅诗清识者稀,亦曾苦苦觅钟期。 凡尘谁与同折柳?写就人间一段奇。 关鹏一边记录,一边连称“好诗”。文亦凡放下电话,心中惴惴不安,担心 关鹏看出其中的破绽。 眼见得又是几天过去了,文亦凡请好假,关鹏一时走不脱,他只好独自回去 找那位文化局的副局长了。临走前一天晚上,关鹏匆匆跑来找他,给他一封信。 是沈燕云寄来的,信中向关鹏请教一些古典诗词格律问题,并随信附上小诗一首 : 向晚意不适,弃车登古亭。 独怜小诗好,无人伴浅吟。 文亦凡本来以为沈燕云只不过喜欢读读唐诗宋词而已,没料到她居然还有如 此诗才。果然是名门之女,才情不俗。小诗不过是从古诗中化用而来,他一向不 屑这种手法,但因为出自沈燕云之手,就觉得别有韵致,颇有点古风笔意了。 关鹏对古诗不感兴趣,自然说不出什么道道,只好又请文亦凡代为起草回书。 文亦凡这一次并不推辞,也半文言半白话地谈点吟诗填词的体会,反复推敲多遍 才兴犹未尽地交与关鹏。 坐在回乡的客车上,文亦凡无心浏览窗外风景,沉浸在沈燕云的诗句中。仿 佛看见伊人独坐古亭,愁结眉梢,低吟浅唱的清姿倩影。又在颠簸中写下几首诗 词聊以遣怀。 客车下了高速,进入故乡地界,文亦凡有些情怯起来。看着身边带着的礼品, 不知怎么登门去见一位陌生的副局长。尽管关鹏已经当面打过电话,心里仍是七 上八下。 远远的,一辆轿车迎面驶来,忽然拦在客车的前面。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上车 就问:“哪位是上海来的文亦凡文老师?” 文亦凡惊讶地站起身,问:“你们……找我?” 几个人七嘴八舌道: “啊,文老师,幸会幸会。” “丁局特地让我们前来迎接。” “请下车,请下车。” 有人过来帮着拿东西,有人过来请他下车。车上旅客不知道文亦凡多大来头, 羡慕地看着他。 文亦凡被弄晕了,稀里糊涂下了车,被一群人前呼后拥进了小车。坐定才问 :“请问你们是……” 身边一个胖子干部笑容里满是巴结:“文老师,丁局到市里开会去了,命我 们接待你。” 这阵势让文亦凡惶恐不安,犹疑道:“你们没……没弄错吧?” 大家笑了:“没错。我们文化局丁乃平局长请来的贵客,上海滩知名的大作 家大文人文亦凡文老师。” 文亦凡心中埋怨关鹏,不知他在丁乃平面前把自己抬得多高,只怕到时骑虎 难下。 车子直接开进一家豪华酒店,众人拥着文亦凡上了楼。楼上包厢早已备好酒 宴,早有人候着。这一番热闹自不必说。众人山吃海喝,只文亦凡如鲠在喉。 酒足饭饱,大家又拥着文亦凡去卡拉OK厅潇洒,末了,再去洗浴中心打桑拿 ……文亦凡身不由己,折腾到午夜,才被送进宾馆休息。哪里睡得着,就用宾馆 外线拨通关鹏手机,连声责怪他。 关鹏也刚从夜总会潇洒回来,听文亦凡这一说,也惊奇道:“我没跟他说什 么啊,这就怪了。” 文亦凡心中更是不安。 第二天一早,文亦凡就被电话铃惊醒。一个爽朗的声音问候道:“文老师吗, 我是丁乃平。对不起,我在市里开会,只好安排人接待你,还满意吗?” 文亦凡道:“是丁……局长,你太客气了,我……怎么好意思?” 丁乃平笑道:“文老师是大作家大文人,怎敢怠慢?” 文亦凡连声道:“惭愧,惭愧,我只是……只是……” “我拜读过文老师的文章,十分敬佩,你笔法雄健,功力深厚,只是成名的 时机尚未成熟。”丁乃平仿佛看透他的心思,玩笑道,“我可不愿到那时再做锦 上添花的事。” “过奖,过奖。”文亦凡心里稍安了些,不禁有些飘飘然,对丁乃平的好感 油然而生,“丁局长,这次来给你添麻烦了。” 丁乃平道:“哪里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朋友嘛,互相帮忙。说不定哪天 我还要借重你呢。” 文亦凡连忙道:“只要用得着,一定粉身以报。” 丁乃平道:“我明天回来,到时哥们好好聊聊。” 文亦凡放下心来。昨天的那几个人又来安排他一天的活动,他也就客随主便 了。心中盘算着如何答谢丁乃平。 第三天下午,丁乃平一回来就赶到宾馆看望文亦凡。 丁乃平看上去三十刚出头,却早已大腹便便,十分富态,肉嘟嘟的脸上堆满 了笑容。一见文亦凡就亲热得好像是多年的老朋友,说笑不停。文亦凡便没了拘 谨之感,很为结识这样一位随和的官场朋友而高兴。 晚间,丁乃平在酒店里摆下宴席,除昨天的那些人外,还请来了工商局长、 税务局长等各路神仙。只是昨天的那些人虽然热情依旧,却全没了先前的张狂劲, 见了丁乃平个个唯唯诺诺,噤若寒蝉。文亦凡这才感觉到丁乃平的非同一般。 觥筹交错间,区区一个营业执照问题根本不值一谈,连税收都答应格外照顾, 文亦凡自然喜出望外。 泡在华贵的冲浪浴池里,文亦凡和丁乃平一边任细小的水流冲击周身的每个 穴道,一边闲扯。 “听说丁局长也是文苑才子,‘玩悦派’高手——能把写文章当做玩儿,还 能玩出快乐来可是不俗啊。”文亦凡半是客气,半是诚心。 “嘿,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玩的是个有趣,图的是个虚名,额外的还能赚 点官场资本,哪像你们那样刻苦。”丁乃平感叹道,“你们求的是真学问啦!” 嘴里这么说,心中却得意。他栖身官场,偶尔混迹文坛,表面是“玩悦派”弟子, 其实是“现拾主义”高手。本门三绝学“因小拾大”、“瞒天过海”、“巧取豪 夺”,他深谙其道,但从不用后两招。“瞒天过海”有纸难包火之虞,“巧取豪 夺”更有身败名裂之险。唯有“因小拾大”最为稳妥——施小惠,拾大便宜。不 过此招属内家功夫,得文火细煨,急不得。现下火候已到,他开始慢慢亮底牌了 : “听关鹏说你最近出书了,也不送我一本?” 文亦凡毫无戒心,笑道:“书才刚刚脱稿,正在找人联系呢,还不知道能不 能出。” 丁乃平开始“诱敌深入”:“听说现在出书都要自己掏腰包,是吧?” 文亦凡浑然不觉,叹道:“可不是吗。现在出版社也讲究经济效益,作者掏 钱买书号,包销一定数量的书,他们就可立于不败之地,净赚不赔了。辛辛苦苦 地写出来,不出版又怎么甘心?出版吧又力不从心。我正愁如果出版社要求合作 出版,这笔费用从哪里来?我自己是毫无实力。” 丁乃平层层推进,笑道:“找人合作呗。” 文亦凡笑了笑,仍没有招架意识,随口道:“有钱人不好文章,好文章的人 没有钱。谁跟你合作?” 丁乃平也随口道:“那不一定。”一招递出,已暗留后手。 等到丁乃平搭着文亦凡的肩头走进宾馆时,二人已成推心置腹的朋友了。文 亦凡再次感谢丁乃平的帮忙,再三邀请丁乃平到上海观光。丁乃平笑了笑,道: “你这人啦,就是不肯欠人情,见外了不是。我还想再帮帮你,看来你一定是拒 人于千里之外了。” 文亦凡道:“这已经让我过意不去了,哪好意思再麻烦你?” 丁乃平道:“你不是说没人肯与你合作出书吗?我知道出书是你们文人的梦 想。这样吧,你那本书的费用我包了。两万,够吧?”说罢,真的从包里拿出两 叠钞票来。 文亦凡吓了一跳,连连拒绝,说:“万万不能,万万不能。” 丁乃平开玩笑似的说:“你要不好意思,就把我名字挂在你后面嘛,也算我 师出有名不就行了。”不等文亦凡回过神,又一拍他的肩膀笑道,“我们不是刚 刚说定了嘛,你可不要把我朝外推哟。” 文亦凡说不出话。 蒙蒙细雨如丝如缕,扑朔迷离地飘飘洒洒起来,霓虹灯也躲在夜空里羞羞答 答地闪烁着,这是文亦凡最喜欢的上海夜景。但今天却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心境。 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远处迷蒙的灯光,只觉双眼酸涩,脑子发胀,心口堵 得难受。 办公桌上摊着一堆材料,可从下午到现在,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下个月分公 司要召开职代会,这报告自然着落在他身上。 他揉揉太阳穴,把纷乱烦躁的心绪收拾起来,回到办公桌前,闭目凝神,捧 起材料,祭起“过目神通术”,飞快地浏览着。 传呼机响了,是关鹏。文亦凡知道又来找他写情诗的,犹豫了一下,还是回 了电。果然,关鹏说:“老夫子,来了也不见个人影,给哪位小姐迷住了吧?我 这里火烧眉毛,等你救驾呢。打的过来,我请你卡拉OK去。” 文亦凡没精打采道:“我身上没劲,你过来吧。” 关鹏关心地说:“哎,老夫子,怎么了?悠着点。一定是泡小姐泡散了骨头。” 文亦凡骂道:“又胡扯。”就挂了电话。 不大一会儿,关鹏带着沈燕云两天前寄给他的情诗来了,还买了几个熟菜, 两瓶啤酒来,陪文亦凡吃夜宵。 看了沈燕云的信,文亦凡不觉精神一振。沈燕云与他研讨诗艺,提出了一个 很新鲜的观点,是他早就涌动于心而未能述之于口的。 沈燕云说,中国是一个东方诗国,无论男女老少,提起古诗总能随口背上几 句,即使一个大字不识的山野村妇也能诵上几句“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 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在中国,又有几个不知道“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呢?《百家姓》《三字经》之所以能口耳相传,代代 不绝,谁能否认它是能歌能诵、朗朗上口的缘故呢?而读书人又有几人能随口背 出几首完整的现代诗? 沈燕云认为,如果说当代新诗能流传的话,倒是非一些精致隽永的流行歌词 莫属。因为它能“歌”。据此沈燕云归纳出写诗的八字真谛:“能歌则传,无韵 非诗。”这八个字简直下到文亦凡的心里去了。长久以来他一直在寻找这八个字, 总是朦朦胧胧,飘忽不定。现在沈燕云一下子就代他写了出来,这使他非常激动。 唐娜尽管很能体会他字里行间的良苦用心,但很多观点与他是背道而驰的。 不像沈燕云,在文章上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异性化身。一时间竟沉浸其中,忘却 了关鹏的存在。 关鹏见文亦凡入了神,便道:“发什么呆?喝酒。女孩子家就喜欢说些稀奇 古怪的东西,你就顺着她的八字方针替我编几句就行,不要让她看出破绽。” 文亦凡回过神,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心中却十分懊丧。可以说沈燕云正是他 苦苦寻觅的知音,偏偏自己有缘相遇,无份追求。他真的怕自己陷进沈燕云的情 网不能自拔。 关鹏见他脸色不好,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也就顺水推舟说身体的确不舒服, 想早点休息,明天帮他写好。关鹏也就早早告辞了。 文亦凡并没有马上休息,他心里有事是搁不住的,非得做完了才能轻松下来。 沈燕云在诗词方面和他有共通之处,他们的交流很容易走进一个世界里。文亦凡 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在信中阐述了自己的观点。末了,照例是附诗一首。 夜里,文亦凡真的发起烧来,早上竟起不来。迷迷糊糊地记得今天是星期六, 也就放下心来昏昏沉沉地睡去。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人,吓了一跳, 想坐起来,只觉浑身无力。一双柔软的手急忙扶住了他,这才发现唐娜坐在身边。 看看自己左臂上吊着的盐水瓶,文亦凡惊异地问:“我怎么到这里了?” 唐娜嗔怪道:“你想吓死我?关鹏打电话说你生病了,我今天一早来看你, 你满口都是胡话。”她眼里忽然盈满了泪花,别过脸去。 文亦凡心中感动,伸手抓住唐娜的手有些动情道:“唐娜,你对我真好,谢 谢你!” 唐娜哽咽道:“我对你再好有什么用?你心里只有那个小燕子。” 文亦凡有些诧异,道:“这,这是从何说起?” 唐娜道:“烧得昏昏乎乎的,还满口小燕子小燕子的,心里哪有我半点影子?” 文亦凡无言以对。 唐娜收住泪,展颜一笑,道:“亦凡,别介意,我想到哪说到哪。下午我送 你回去。” 文亦凡默默地点点头。 走出医院回去时,天色已晚了。唐娜扶着文亦凡上了她的保时捷。车子停下 的时候,文亦凡才发觉这里是坐落在近郊的别墅群。早有保姆迎上前来,问这问 那。文亦凡有些犹豫,唐娜却不容置疑地挽着他跨进了桃源别墅的大门。 这是一座上下二层的独体别墅,错层分布,构造新颖,装饰极现代,一应现 代化用品应有尽有。书房有些杂乱,但豪华的写字台、真皮老板椅,超大屏幕的 液晶电脑,无不显示着主人的气派。文亦凡置身其间,不觉自感卑微。到唐娜在 浴缸里放好水,拿出新买的男式睡衣让他去洗澡时,他才意识到今天可能要发生 些什么。 吃饭时,唐娜关掉大吊灯,只开了几只迷你彩灯,故意制造出迷离的气氛, 亲昵地夹着菜送到文亦凡的嘴边。文亦凡局促不安,道:“我自己来。” 唐娜撒娇道:“不嘛,我要你吃。” 文亦凡只得吃了,却不敢接唐娜摄魂夺魄的眼神。 吃完饭,唐娜去浴室冲凉。文亦凡坐立不安。眼看已经十一点多钟了,去住 处的公交车怕是没有了。打定主意换好衣服等唐娜洗完澡就告辞回去,这才发现 他的衣服已经被保姆拿去洗了。这下更不知所措。一抬头,唐娜从浴室里出来了。 湿漉漉的头发高高地挽在头顶,紫红色真丝镂空吊带睡裙在迷蒙的灯光下,轻轻 地罩着散发幽香的胴体。 唐娜满目春意风情万种地向他走来。文亦凡看直了眼,体内一阵燥热。 唐娜的脸红扑扑的,娇艳不可方物。走到文亦凡面前,轻轻一笑道:“亦凡, 我好看吗?” 文亦凡站起身,不觉道:“你,真美,真的……” 唐娜双手钩住文亦凡的脖子,定定地看着他,呢喃道:“这么美的东西在面 前你都不动心?” 文亦凡双手不觉轻轻搂住她的腰,一股滑腻的感觉从手心传遍全身。这种感 觉已经几年没有了。唐娜幸福地微微仰起头,闭上眼,送上了香唇。文亦凡心头 倏地闪过沈燕云清纯的面容,暗骂自己不道德。到了眼下这个情境,心中只好做 了决定,毅然决然地拥住唐娜亲吻起来。 唐娜的香唇清凉而柔软,透着甜蜜的爱意。文亦凡自觉欠唐娜太多,既然心 中已经做了决定,就一心一意地待她,要让她感觉到他的爱意。他的吻变得主动 而热烈。 唐娜暗示文亦凡亲抚她,拉着他的手向胸前移去,喃喃道:“亦凡,我爱你, 要了我吧……” 在碰到唐娜乳房的那一刻,文亦凡忽然心中一悸。当年何素芹虏获他的情形 突地跳上心头,忙移开手。 当年文亦凡选择落榜完全是为了一种责任。一次同学聚会晚了,回去时,何 素芹“不敢”回家,要文亦凡送她。文亦凡被大家灌多了酒,那种酒后劲足,走 到半路上就醉了。醒来时已是半夜三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树林里,旁边坐着 衣衫不整低低哭泣的何素芹,顿时吓出一身冷汗。问她怎么回事?何素芹只是哭, 什么也不说。文亦凡急了,情知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知怎么办 是好。好在这事过去之后,何素芹没声张,只是见他之后脸总是红红的,有时又 幽怨地看了他一眼就低头匆匆走去。最后,何素芹暗地里递给他一张纸条,写道 :这一生只好交给你安排了。何素芹自知升学无望,又担心文亦凡成了陈世美, 文亦凡无奈之下也只好“落榜”。婚后,何素芹才得意地告诉文亦凡,其实那天 他们什么也没有过,她只是玩了个小小的花招。文亦凡这才如梦初醒。 想起当年那一幕,文亦凡吓出一身冷汗。今天如果要了她,他就永远也卸不 下这副担子。已经泛起的欲念顿如潮水一般退去。他附在唐娜的耳边轻轻道: “唐娜,我也很喜欢你……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唐娜睁开眼,愣愣地看了他半天,无可奈何地推开他:“‘给我一点时间’? 在文艺作品里,这应该是女人的台词。”说完坐下来点了一根烟。 文亦凡不安地说:“唐娜……”就沉默了下来。 唐娜宽容地笑了笑:“亦凡,换个话题吧。”想起了什么,从书房拿来一叠 报刊,道,“这个北方是你上次说的那个‘嗲秀才’吗?” 文亦凡凑过去一看,这些报刊上面都有署名“北方”的文章,有篇杂志还登 了作者照片,赫然便是他的老同事“嗲秀才”赵北方。惊异道:“这才几天工夫, 他就发了这么多文章。” 唐娜翻出一本杂志,笑道:“你不是担心他精神出了毛病吗。读读这篇专访。” 这是一篇关于赵北方如何自学成才的报告文学。文章说,赵北方甩掉铁饭碗, 自辟创业路。妻开剪裁店,自做撰稿人。学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卧薪尝胆。为 激励自己,每日唾面责己,成了当地的怪人。短短数月,成就斐然。如今“对镜 唾面”已成为文坛的一个新典故了…… 文亦凡总算知道了赵北方的古怪行为,却依然迷惑不解:“他就是如此,也 不应瞒着老婆,在朋友面前装神弄鬼啊。” 唐娜笑道:“或许他就是故作神秘,以求一鸣惊人吧。我料这篇文章是他自 己弄出来的,他还挺会炒作的。”套着文亦凡耳朵昵声道,“‘嗲秀才’以剪裁 店起家,要不我们也开个夫妻老婆店,就叫它‘自由撰稿中心’如何?你负责‘ 撰稿’,我专门收钱……”话没说完,就笑了起来。 文亦凡也被她逗乐了,道:“可惜我功力浅薄,一准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连老板娘都养不活。” 唐娜羞了一下他的鼻子,轻声叹道:“你呀!唉——”搂住他的脖子,道, “明天陪我去玩儿好不好?” 文亦凡怕久聚动情,正愁难以推辞,猛然想起明天是去曲菲家的日子,连忙 道:“我……明天跟人约好有点事,改天陪你,好吗?” 唐娜低下头,埋在文亦凡怀里,久久没有吭声。 文亦凡每次去曲菲家时间都把握得非常恰当,因为曲菲毕竟是一个单身女性。 今天路上比较顺利,几乎每到一站都能碰巧换上下部车,赶到莲花池公寓时,才 刚刚八点出头,而通常他是九点前后去按曲菲门铃的。见时间还早,文亦凡就信 步走到小区广场的莲花池休闲区观赏莲花。 莲叶如圆盘,浮在水面上,一朵朵洁白的莲花如少女般亭亭玉立,娇羞地在 晨风中微微摇曳。文亦凡觉得奇怪,这个时候不是莲花盛开的季节,细细一看, 原来是人工仿真品,让人真假难辨,别有风情。赏玩有顷,他轻轻吟诵《爱莲说 》:“……莲之出淤泥而不污,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溢清, 亭亭净直,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不觉就想到曲菲。 以前常常替曲菲惋惜。她端庄秀雅,美貌多才,驰名文坛,却一直独处闺中, 无缘良偶。现在想来,她正如这亭亭的白莲,本就该遗世而独立,又何物可与之 匹配。正感慨着,偶一抬头,远远看见一个人从楼洞中走出,上了一辆银灰色帕 萨特轿车,轻轻飘飘地开走了。这人依稀便是书商高桂林。 九点差十分的时候,文亦凡按响了4 栋404 室的门铃。曲菲和往常一样,早 已泡好一杯浓浓的咖啡在等他。文亦凡一边换拖鞋,一边信口道:“高桂林认识 吗,他家也在这里吗?我刚看到他开车从这里走。” “不认识。”曲菲淡淡道,“听说过这人,是个书商。” 曲菲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眼圈也有些发黑。文亦凡关心道:“曲老师,你 要注意休息,不要太熬夜。” 曲菲脸上泛起一层红晕,微微一笑道:“有时候灵感来了刹不住车啊。俗话 说‘文凭一口气’嘛,一停就滞涩了。” 文亦凡深有同感:“是啊,‘一气呵成’说的就是这个理。曲老师,什么时 候把你的写作秘诀透露一二,我真的佩服你能写出各种风格的作品来。” 曲菲一笑道:“我曾经说过,要好好教教你的。现在你做的事就是在潜移默 化地吸收。这样吧,今天我们搞完了,我就传给你一招‘开篇九式’。” “真的?”文亦凡喜出望外。曲菲的“百变笔法”在文坛上久享盛誉,能得 她亲传写作套路,是文亦凡梦寐以求的事。 有了动力,文亦凡处理手头的事更加快,上午半天就结束了。午饭过后,曲 菲就开始传授她的“开篇九式”: “文章能不能一下子抓住读者,就在于开篇是否精彩。你看,不管是湘军的 哀婉凄美,还是陕军的深沉凝重,也不论是京派的调侃幽默,还是海派的时尚新 潮……开篇都不会离开这九式,再把方言融入其中,就成了一个独具特色的风格 了。所谓开篇九式,一叫‘开门见山式’、二叫‘悬念引入式’、三叫‘展示冲 突式’、四叫‘概括全文式’、五叫‘引话开篇式’、六叫‘设问勾人式’…… 每一式又有无穷变化,关键是要匠心独运,新颖巧妙,切忌与人雷同。要寻点切 入,直奔主题,不能下笔千言,离题万里。” “曲老师,你讲了六式,还有三式呢?”文亦凡提醒道。 “还有三式……三式……”曲菲脸红过耳,尴尬道,“唉——不说也罢。” 文亦凡马上道,“那就以后再说吧。” 曲菲镇定了一下,道:“后三式叫‘性感诱人式’、‘赤裸勾魂式’、‘淫 荡害人式’,一招更比一招厉害。”曲菲涨红了脸,语带怒气,“其实这三式本 是下流写手的招数,现在有的主流作家也开始使用前两式了。亦凡,记住,文品 即人品。什么时候也不要为了发表而媚俗。” 说实话,以技巧论,这“开篇九式”在文亦凡看来也是稀松平常,但是曲菲 的告诫却让他肃然起敬。 晚上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前,文亦凡仍是品味着曲菲的“文品即人品”的话, 觉得这是今天最大的收获。就到网上搜寻曲菲的作品看。 曲菲的作品或轻松明快、或深沉凝重、或哀婉凄美、或幽默风趣,但文字绝 对纯净,就像在水中漂洗过,透明无瑕。这令文亦凡打心底里敬重她。 忽然想起很长时间没有查看邮箱了。 进入。 有邮件。 打开。 是“卿卿小姐”。这名字怎么这么熟?哦,想起来了:这不是捧走“神枪手” 桂冠的“卿卿小姐”吗?她怎么知道我的邮箱地址? 文亦凡打开“卿卿小姐”传来的E mail,是一幕短剧: 文坛系列活报剧:乌鸦是怎样变成凤凰的? 第一场《初垦处女地》时间:数年前夏天。星期日。中午。 地点:《××报》总编室。 人物:贾总编。女作者乌鸦。 〔幕启〕 〔贾总编坐在办公桌前看稿。时而看看表,时而看看门,有些坐卧不宁。敲 门声响起,贾总编立刻正襟危坐。〕 贾总编:(低头看稿)请进! 〔女作者乌鸦姑娘烫着波浪头,戴着太阳镜,身穿露肩吊带裙,带着香风推 门而入。〕 乌鸦:(嗲嗲地)贾总,您好! 贾总编:(缓缓抬起头,面无表情地)啊,你好。请坐。 乌鸦:(有些拘谨地在沙发上坐下)贾总,我的信收到了吗? 贾总编:(打着官腔)啊,收到了。小乌啊,你给我们写了很多稿件,你很 勤奋。以前我们没有注意到你,你给我写了很多的信,这次还寄来了照片……啊, 我被你的诚心感动了,所以约你今天面谈。你这个作者还是很不错的,还是有基 础的…… 乌鸦:(羞涩地朝贾总编瞟一眼)我……有基础吗? 贾总编:(倒一杯水走过来递给乌鸦)基础还是有的,只是笔法稚嫩,功力 不足,当然还要好好……这个修炼才行。 乌鸦:(忙俯身来接茶杯,两个浑圆白皙的乳房从低胸吊带裙领口露出大半 截)请贾总多指导,我一定好好修炼,好好表现。 贾总编:(目光在乌鸦的乳房上停了半分钟,急忙移开)好,很好。你信里 请我帮你……这个指导指导,这一篇我已经帮你……这个“指导”了一下(把署 上乌鸦名字的文章给她看)。我打算发在下一期的文艺副刊上,你说好吗(贾总 编两眼直直地看定乌鸦)? 乌鸦:(羞涩地)这……合适吗? 贾总编:(凑到近前耳语)合适。这叫“狸猫换太子”,神不知鬼不觉。 乌鸦:(灿烂一笑)哪……太谢谢您了! 贾总编:(开玩笑似的)那你准备怎么谢呢? 乌鸦:(一手拎起领口,一手用手绢朝里扇风,两只乳房几乎完全暴露在贾 总编眼前)你这屋内阳光太强了,热死了。 〔走到窗前,拉下百叶窗,转眼盯着贾总编,一步一步走向他,一手将肩头 吊带慢慢往下抹,往下抹,再往下抹……贾总编两眼放光,终于扑上前去……〕 画外音:坚持文学创作多年的乌鸦姑娘的处女作终于发表了,从此一发而不 可收。《××报》的文艺副刊上就经常有了乌鸦的文章。乌鸦渐渐的有点名气了。 乌鸦的写作已经有了“经验”,她还有更高的追求——她要写书。 〔幕闭〕 短剧是一行一行从画面边上移出来的。显然,“卿卿小姐”还使用了幻灯片 的特技。说实话,这幕短剧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一点起伏高潮都没有,只不过用 女人的乳房来引人。这种活报剧若我写定会一波三折,高潮迭起。何况也不真实 啊。那女作者为了发一篇稿子能这么跑到总编室去卖骚么?那总编就这么轻易被 俘虏了,太容易了吧?哦,这是系列活报剧,那么还有第二场、第三场了……文 亦凡正思索间,画面下方慢慢地又浮上一行字来: 文亦凡,你想扮演其中一个角色吗? 神秘的电子邮件搅得文亦凡好几天心神不安。办公室里的同事们谈论着新近 的阿富汗战事,猜测着本·拉丹和奥马尔的去向……以往这是文亦凡最起劲的话 题,这两天却没了兴趣。一到晚上就急忙接通网络,有些惶恐地搜寻“卿卿小姐”, 却又不见踪影。文亦凡感觉到黑暗里有一双眼睛窥视着他,一如悬念电影里的情 节,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下班后,人都走光了。看看离吃饭时间还早,文亦凡又接通了网络,准备继 续查访。传达室的阿姨进来招呼他,说有位小姐找你。他起身走出去,就看见沈 燕云文文静静楚楚动人地站在大门口,心中叫道:“她怎么来啦?” 正是刚入夏的时候,沈燕云一身短衫长裙,分外的靓丽。看到文亦凡,她飞 红了脸,喊了声“文大哥”,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文亦凡镇定了一下,微笑道:“小燕子,稀客,稀客,请进请进。” 沈燕云心中有些失望。文亦凡上次在紫云阁遇见她的时候,那惊喜的表情曾 让她好一阵感动。 文亦凡把她让进办公室,倒了一杯茶,笑道:“怎么样,还好吧?” 沈燕云怏怏道:“好什么,两耳难闻窗外事,一门心思画卡通。唯一的感觉 就是闷。你不是有过体会吗?” 画卡通片是计件取酬的,动画师为了多赚钱,就得昼夜不停地画。那种钱挣 起来很辛苦,每到进入动画制作的高峰期,也就是动画师们拿命拼的时候。现在 听沈燕云提起,文亦凡仿佛又回到那个憋闷的环境中去了,关心地对沈燕云说: “小燕子,马上又要进入旺季了,注意身体,不要太拼命。” “我只是喜欢画画,不为赚钱,所以累不着的。唉——”沈燕云叹了口气道, “就是觉得闷得慌,精神没寄托。” 她有些怨艾道:“你在的时候还能和你聊聊天,可你一去三年无音讯,我是 空劳牵挂闷断肠。你身在上海却不肯去看我一趟。” 文亦凡强笑道:“小燕子,是大哥不好。大哥心中的牵挂太多。虽然这些年 也惦记你,但我那已经八岁的儿子需要我分出更多的精力,还有年迈的母亲也需 要照顾。对于生活,我已经没有什么奢求,就这样平平静静地过吧。燕子,你还 小,好好生活吧,你会有很美好的将来的。” 沈燕云的眼里蓄满了泪水,轻声道:“文大哥,我觉得你的心境太灰暗了。 你才比我大几岁?有了……生活的经验,我倒觉得你更成熟,更像个男子汉。其 实我……我知道……配不上你。我真后悔当初没听我爸爸的话,若是学成他的笔 法,你或许……或许……” “燕子,你别瞎想。我只是不想耽误了你。”文亦凡怕她再说下去,急忙转 开话题问,“我一直很奇怪,你爸爸是国内闻名的‘第一自由撰稿人’,又不缺 钱用,怎会让你出来打工?” 沈燕云红了脸,轻声道:“我是因为喜欢画画才喜欢唐诗宋词,文章却是写 不来的。我爸爸本是要我跟他学的,天天待在家里,我……我耐不住寂寞,就跑 出来找我表姐了……没想到遇到了你,你让我……” 文亦凡想起了唐娜,不敢让她往下说,连忙笑道:“燕子,你瞧,来了就光 顾说话,我们吃饭去。” 文亦凡带着沈燕云到了附近的一家中档餐厅里点了几个菜,要了两瓶可口可 乐。想了一下,又到吧台上悄悄打了个电话。 菜还没上来。二人边喝茶边聊天。沈燕云几番想将刚才的话题接上去,总被 文亦凡岔开。菜上来了,文亦凡道:“燕子,我们再等个人好吗?” 沈燕云道:“谁?”心中倏地想起了那位姓唐的女作家,怏怏道,“是唐老 师吗?她对你挺好的。” 文亦凡笑了笑,干脆道:“是啊,她是待我很好,所以我不想辜负她。” 沈燕云垂下眼帘,咬着嘴唇道:“你总是会辜负一个人的。” 文亦凡柔声道:“燕子,一定会有与你更谈得来的人关心你的。” 沈燕云淡淡道:“是吗?” 正说着,一辆出租车蓦地停在了门口,跳下一个人来,三步并做两步匆匆走 进餐厅,急切地东张西望。文亦凡扬手叫了一声:“关鹏,在这里。” 沈燕云一见是关鹏,白了文亦凡一眼,小声道:“你倒会做人。” 关鹏快步走过来,握住了沈燕云伸过来的纤纤细手,喜气洋洋地说:“沈小 姐,听说你来了,我就马不停蹄赶来了,怎么样,不嫌唐突吧?” 沈燕云浅浅地一笑,道:“关先生哪儿的话,很高兴再见到你。” 文亦凡诧异道:“两位咋还这么生分,先生小姐的,你们谈诗不是挺谈得来 的吗?” 沈燕云惊异地盯了关鹏一眼,“腾”地红了脸。关鹏一时语塞。文亦凡连忙 掩饰道:“上次在紫云阁看你们对诗的喜好蛮相近的嘛。” 二人同时松了一口气。 文亦凡又道:“关鹏,以后别小姐小姐的,燕子是我的小阿妹,你就叫她小 燕子多亲近。” 关鹏喜道:“小燕子,你看我们的大哥多好,你以后就叫我阿鹏吧。” 沈燕云笑了笑。 三个人边吃边聊。文亦凡有意把话题扯到写诗上,让关鹏与沈燕云接上话头。 关鹏就卖弄起“轶事流”的绝招来,一连说了几个关于诗的奇文轶事。 沈燕云开心起来,道:“我比较喜欢唐诗宋词,现在的好多诗看不懂,还请 关才子以后多多指点。” 关鹏想起前几天在一本旧杂志上看到的文章,正打算弄成一篇名人轶事,赚 点稿费,这下正好派上用场:“说起现代诗,看似神秘,其实简单。你知道这现 代诗是怎么写出来的?那是抓阄抓出来的。” 沈燕云奇道:“抓阄……还能抓出诗来?” 关鹏故弄玄虚道:“有一阵我也走火入魔地写起新诗来,总也写不好。有一 次正好碰到‘文坛十奇’之一文医毕直通,就请教他做诗的窍门。文医毕直通不 好意思推辞,就把儿时做诗的游戏搬将出来。用纸剪成许多小卡片,把卡片分成 若干组,各组分别写下不同词类的词汇。如名词组写旗袍、小燕子、高脚杯,动 词组写爱上、杀掉、吃掉等,其他词类也如法炮制。先设计诗句的词类系列,再 到有关词组里去‘抓阄’,然后把抓来的卡片排列成句,嘿嘿,你猜怎么着?那 可是魔鬼般的杰作。” 文亦凡微笑不语,心道:你几时认识文医毕直通?沈燕云仍是不明所以。关 鹏兴致盎然地到吧台讨来许多小纸片,按刚才的说法操作起来,然后叫沈燕云 “抓阄”,抓好排列成句。每得一句,果然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关鹏一本正经抑 扬顿挫地朗诵道: 蓝色的可口可乐徘徊着旗袍的呜咽 唉,温柔的高脚杯让小燕子吃掉了 阿鹏杀掉了凶恶的维纳斯 野兽痛苦地爱上了稀薄的文大哥 沈燕云捂着嘴笑弯了腰。 看着开心起来的沈燕云,文亦凡的心头有些酸楚。 沈燕云临走的时候,悄悄对文亦凡苦笑道:“大哥,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 以后我就把你当做我的亲大哥啦,不要扔下我不管,好吗?” 文亦凡强笑道:“不会的。” 关鹏自告奋勇地送沈燕云回去了。文亦凡压抑住心中的酸涩,又到网上去寻 找神秘的“卿卿小姐”。满世界浏览了一遍,惊异地发现网上到处都是唐娜揭露 文坛丑闻的署名文章:“《玩世不恭》剽窃了我的构思”、“魔女VS怪才”、 “《玩世不恭》玩弄世人大为不恭”、“文坛名宿玩世不恭”、“袖中伸手羞也 不羞”、“‘西长袖’果然长袖善‘捂’”……其中一篇《大作家欧阳袖轶事》 短小精悍,极尽谐谑之能事: 话说当今“文坛四大怪才”之一,素有“西长袖”之称的大作家欧阳袖,以 “巧取豪夺”笔法弄成巨著《玩世不恭》后,欲进入历史长河与祖先欧阳修一比 高下。在岸边正好遇到一位古人,遂打听何处可寻欧阳修? 古人答应带他同去,并问他何故要找欧阳修?他说我吟一首诗回答你:“祖 先名气太大,和他比比高下。”吟到这里,想不出下两句,古人接口道:“看是 玩世不恭,实乃天大笑话。”欧阳袖大惊道:“原来你也是文人。” 这时历史长河中驶来一只船,欧阳袖又吟道:“两人同登舟,去找欧阳修。” 舞动长袖,举步登船,谁知这回长袖当风,失去平衡,一脚失空,翻身落水,转 瞬无踪。古人哈哈大笑,吟出后两句:‘修已知道你,你还不知羞’。吟罢从容 上船,飘然离去。原来这位古人正是欧阳修。 这分明是从一则民间故事中改编而来,没想到唐娜竟学关鹏用上了“轶事流” 笔法。文亦凡心中大呼痛快,拎起电话就打唐娜的手机:“喂,唐娜,你真是说 干就干,我在网上看到你的大作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真是痛快,这下‘西长 袖’要恼羞成怒了。” 唐娜笑道:“我怕你瞻前顾后,就先斩后奏了。” 文亦凡道:“‘西长袖’怕是要找你麻烦,有什么动静及时告诉我,我可不 能让你孤军作战。” 唐娜道:“我就是要他主动跳出来,否则我怎么帮你夺回你父亲的遗著。” 文亦凡道:“你有什么锦囊妙计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天机不可泄漏。”唐娜“哈哈”一笑挂断了电话。 “魔女,魔女,真是个魔女。”文亦凡哭笑不得,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唐娜到 底将如何从堂堂的W 省作协副主席欧阳袖手中夺回书稿。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