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谁是婊子 普陀近郊。醉不归海鲜楼。 花弄影包间,烟雾缭绕。八九人围着一张大圆桌喝着茶,抽着烟,胡吹乱侃。 看那忘乎所以的神情,就知道是一帮闯上海发了财的外来暴发户。他们衣着光鲜, 谈吐间却是掩不住的粗俗。 坐在里侧的一人身材粗短,头大如斗,眼大如球,从眉心、鼻梁至左面颊斜 斜地挂下一道疤痕,看上去煞是可怖。 与他对面而坐的二人,一个笑嘻嘻,满口的七荤八素,一个翘着兰花指,有 点娘娘腔,正是“荤哥儿”关鹏和“嗲秀才”赵北方。与座中诸人相比,关赵二 人显得雅致得多。 赵北方今天一身的名牌,上面是阿迪达斯T 恤衫,下面是皮尔·卡丹休闲裤, 脚蹬一双鳄鱼皮鞋,连牛皮裤带也是花花公子的。他散着中华烟,满口生意经, 再不似当年那寒酸模样。 “刀疤脸”“嘿嘿”笑道:“‘嗲秀才’现在也谈起钱来了,当年你是最瞧 不起有钱人的。” 当年赵北方在学校做孩子王,“刀疤脸”是镇上的地痞,二人比邻而居,免 不了要打交道。赵北方看不上“刀疤脸”的粗鄙,“刀疤脸”也瞧不起赵北方的 清贫,只有善于交际的关鹏与他们关系都不错。这次“刀疤脸”听说赵北方来了, 特地宴请他,当然是为了显摆。万没想赵北方今非昔比,暗自琢磨怎样压一压赵 北方的气势。 赵北方今天欣然赴约,也是有心在“刀疤脸”面前显示显示,见“刀疤脸” 翻起旧账,哪肯示弱,尖着嗓子道:“哟——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嘛。你当 年最瞧不起耍笔杆子的,可如今呀,我就靠这个守法经营呢。你看,我都上报了 呢。”说罢,从鳄鱼皮包里掏出一叠报刊,给众人看。他们是一帮收废品发财的 哥们,虽然有两个钱,但对报纸仍然是敬畏有加,口中啧啧连声,再看赵北方时 就多了敬羡的神色。 “刀疤脸”心里不舒服了。收废品的人大半是收购赃物发财的。苏北、安徽 有一支庞大的“捡破烂”大军,说是捡,很多都是偷。“刀疤脸”就是从偷起家, 有了积蓄以后才开始定点收购的。发展到后来,竟是将汽车偷来,半夜里用电锯 将它分割肢解当废铁卖。“进去过”几年,出来后重操旧业,没几年又发了起来, 只是收敛得多,不敢再冒那种风险了。赵北方这一说分明还是鄙视他,一时却也 发作不得,只岔开话题问关鹏:“你的作家朋友还没到么?” 关鹏见他们言语之间又干上了,正想打岔,嬉笑道:“大约快到了。”一拉 赵北方道,“‘嗲秀才’,跟我下去接一接。” 二人下楼,刚到大堂,见文亦凡正在向领班打听,连忙高声招呼。 赵北方老远就翘着兰花指伸出手去,道:“哟——老夫子,总算见到你了。” 文亦凡连表歉意,道:“明晚我做东,给大家赔罪。” 赵北方道:“哟——明天一早我就跟顺路车回去哩,回家再叙吧。” 说着话已到包间,相互一介绍,都是家乡人,那“刀疤脸”名叫侯三,显得 格外的热情。 喝酒的时候,关鹏的交际才能就得到了充分的体现。他怕赵北方再与侯三言 来语去的,就大吹文亦凡。说他在上海文人圈内如何的大大有名,各大报社、杂 志社、广播电台、电视台他都熟,文尼风紫袖、文狂古尤今、曲百变曲菲都是他 的好朋友,著名节目主持人经常和他在一起吃饭休闲。仿佛文亦凡已是上海滩头 号文化名人。文亦凡几次示意他别胡吹乱侃,他只是不理,弄得文亦凡坐立不安。 侯三等人并不知道文尼、文狂、曲百变之类何许人也,但电视台节目主持人 却是知道一两个的,就对文亦凡刮目相看了,连赵北方都惊异文亦凡原来在上海 文坛这么风光。侯三瞟了赵北方一眼,道:“哈,今天总算见识了什么叫大文人 大作家,啧啧,了不起。” 文亦凡不知道个中关节,见牛皮越吹越没边,暗暗着急。 关鹏从心里是瞧不起这帮暴发户的,但羡慕他们有钱,跟他们来往,多些吃 喝玩乐。侯三瞧不起赵北方,他心中也是有气的。侯三等人不认识文亦凡,他可 以瞎天瞎地吹,让他们知道你们再怎么有钱也是不上档次的。可惜文亦凡太本分, 不会配合他,否则更把他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侯三心中一动,认真道:“关鹏、文作家,还有‘嗲大秀才’,老哥还真想 到报上露回脸。上了报纸回家也好出出风头,让那些瞧不起我的人看看,我侯三 也是个有出息的人。来,文作家,我敬你一杯,咱们说定了。” 关鹏心中一愣,随即笑道:“好,老大你既然发了话,没问题。来,亦凡, 你到时露一手给我老大贴贴金。” 文亦凡心道,这回你牛皮吹破了吧?推脱道:“侯老板,这方面关鹏可是行 家。” 关鹏念头转得快,文亦凡在《打工之友》杂志社有路子,到时把侯三打工发 家的“事迹”编一编、造一造,没什么大问题。他侯三这种草包又不识报纸杂志 的品级,只要能变成铅字就行了。他举杯笑道:“亦凡,我老大也是在上海滩打 工打出成就的人物,有许多精彩的故事,《打工之友》不是老和你要稿子吗,你 就把我们老大写一写。来,干一杯。” 文亦凡道:“这事……我对仇老板不很熟悉,恐怕……” 侯三见文亦凡推三阻四,就放下杯子,问:“你们现在每月收入有多少?” 关鹏抢先道:“嘿——我们施工单位,收入不高,基本工资也就千把块,每 月发一两千块奖金,年终有个万儿八千的红包,一年也就四五万块吧。亦凡不错, 还有外快收入,他每年的稿费还要拿个两三万,加上帮人家写写材料文章什么的, 一年总有十来万吧。他名气响,找他的人特多。” 文亦凡哭笑不得,这不变成“敲竹杠”了吗? 赵北方冷不丁开口道:“侯三,亦凡是大作家,不是你钱多钱少的问题。你 要真想上报,这买卖我接了,怎么样?” 侯三本是冲着赵北方的,没料到他会主动揽这生意,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 药,便冷冷道:“好啊,你若肯帮忙,我这里重重有赏。开个价吧。” 文亦凡心中忽地升起一团火:你把我们当什么了?料定赵北方会跳起来。 谁知赵北方涎着脸“咯咯”笑道:“哟——三哥,不好意思,我们在商言商 吧。按文坛的规矩呢,亦凡是大作家,他的文章呢,通常是千字千元。特别约稿, 那要加倍。我呢,在文坛上也算是小有名气了。”拿过那沓登着他照片的报刊晃 了晃。 文亦凡啼笑皆非,这就算有名气了?却听赵北方继续道,“哟——三哥,我 给你个八折优惠,千字八百,怎么样?” 侯三嘴角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脸上的刀疤微微抖了一抖,道:“‘嗲秀才 ’,你这价码开得也太低了些。罢罢罢,这俩钱亏你也说得出口。这样吧,今天 三哥高兴,我给你翻三倍。喝过酒,请你们去夜总会玩他娘的通宵。” 赵北方喜出望外,道:“哟——还是三哥爽气,来来,我敬你一杯。” 关鹏看了一眼文亦凡,见他脸色不悦,却又极力隐忍,心中暗笑:老夫子清 高,不知“嗲秀才”大功初成,正在这里小试锋芒呢。 文亦凡没真正进过舞厅,夜总会对他来说是个喧嚣而又神秘的地方,但他对 跳舞却很感兴趣。关鹏拉他进舞厅,他不敢去,怕出洋相,就在宿舍里学过几回。 单位搞活动时,也和女同事们跳过几次,将会不会时瘾头最大。上次关鹏的“深 刻”言词对他是有触动的,也想进那种地方亲身体验体验。今晚是为赵北方饯行 的,显然也不便退缩,也就随他们怎么折腾去了。 他们进的是一家地处僻静却顾客盈门的夜总会,名叫芭芭拉。一进大厅,就 见沙发上各种坐姿的艳丽女郎,个个浓妆艳抹,遮少露多。色彩斑斓的灯光下, 一片白花花的肉。空气里荡漾着让人迷醉的香水味。那些丽人们双眸贼亮,直盯 着你身上转。 文亦凡一进门眼睛就不知往什么地方看了,看到哪里都是女人高耸的乳胸, 雪白的大腿。他有些紧张,偷眼看了一下关鹏。只见关鹏熟门熟路地朝这个女子 抛个飞眼,朝那个小姐打个飞吻。丽人们都争相走过来和他搭讪:“哟,荤哥儿, 好久不到我们这儿来了,又被哪个狐狸精迷住了?把我忘了吧?” 关鹏搂住一个细挑的姑娘,手从肩头上滑下去,在胸前摸了一把,另一只手 又在另一个胖姑娘的屁股上拧了一下,调笑打趣,满口荤话,不时惹得众小姐大 笑。 文亦凡再看赵北方,却也和他一样手足无措。侯三抛过来一瞥不屑的目光, 文亦凡心道:天哪,在他眼里我们竟成了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了。 赵北方显然也感受到侯三的鄙视,蓦地直起腰来,疾步跨到一位穿着格外暴 露的小姐身边,猛地一把搂住她,在她脸上亲了一口,一手就往她的胸前摸去, 回头挑衅地看着侯三。那小姐吓了一跳,想也没想,“啪——”地一记耳光掴了 过来。赵北方被打懵了,全场客人也都惊傻了。只见那小姐怒目圆睁,杏眼喷火, 骂道:“他妈的,你敢非礼老娘?我打110 。”一把揪住赵北方的衣领不放,人 们都围了上来。 关鹏疾步走过来解围,一见那小姐,连忙道:“阿美,阿美,这是我哥们, 今晚酒喝多了。有什么事好说,好说。”叫阿美的小姐见是关鹏,松开了手,却 依旧不肯罢休。 赵北方翘着兰花指,摸着脸颊,“嘻嘻”笑道:“哟——一回生二回熟啦, 妹妹好好漂亮,哥哥好喜欢哎。” 文亦凡心里像飞进了一只苍蝇,顿觉十分恶心。关鹏虽然满口荤话,喜欢混 迹花粉丛中,但极其“自然”,不让他觉得别扭。他本就不习惯赵北方那点娘娘 腔,这会儿见他这副德行,更是反胃,诧异赵北方怎会变成这般模样。想转身就 走,离开这龌龊的地方,却碍着情面,只好远远地傻站在一边。 侯三不知何时招来了老板娘。一群人叽叽喳喳,不知说了些什么。一会儿人 群散开,阿美小姐叼着香烟,仰着脸,赵北方搂住她的腰,老板娘引着他们不知 到哪里去了。 关鹏过来招呼文亦凡:“老夫子,吓着了?没事了,没事了,一点小误会。” 文亦凡道:“我不习惯这地方,你跟他们打个招呼,我先回去了。” 关鹏“嘻嘻”道:“那哪成啊,你就这么走了,不是给‘嗲秀才’难堪嘛。” 不由分说,拉着文亦凡进了舞厅。 侯三等人早已一人搂着一个,坐到舞池边上亲昵去了。文亦凡独自坐到一旁, 偷眼打量着周围的人。每个茶座上烛火如豆,男男女女窃窃私语,听不到说些什 么。 关鹏带着两个姑娘把侯三等人聚拢过来,坐到一起。关鹏对那细挑漂亮的香 香小姐说:“这是王老板,这是香香小姐。香香,你今天好好陪我们王老板跳跳 舞。” “‘荤哥儿’放心,一定让王老板玩得开心。”文亦凡正想着,我怎么成 “王老板”了?香香已靠着他坐了下来,左手很自然地放到他的大腿上,“王老 板头一次来我们这里吧?” 文亦凡缩了缩身子,道:“嗯……第一次,啊……香香小姐,这个……”轻 轻挡开香香小姐的手,紧张地四处望了望。 关鹏看在眼里,暗觉好笑。手机响起,是国际漫游。关鹏看了文亦凡一眼, 连忙离开座位,轻声道:“正在夜总会……放心……”回来见文亦凡那窘状,连 忙把香香小姐打发走了,挥手让红红小姐也离开,移过身低声说:“老夫子,这 种场合要放得开,否则要被人家当猴看。这地方来多了就习惯了。” 文亦凡道:“你害死我了,换个地方吧。” 关鹏低声笑道:“人多你不好意思是不是?都是生过孩子的人了。这样吧, 到包房唱歌吧。” 单位搞活动时,文亦凡和同事们在包房里唱过歌。关鹏这一说,他松了一口 气。 关鹏到总台去了一趟,回来就领文亦凡去包房。踩着红地毯,一路七弯八拐, 走到一个长廊的尽头。关鹏轻轻在墙上某处一按,墙上便忽然开了一扇小门,里 面是包房,一个漂亮的服务员小姐正在调试音响,见文亦凡进来,甜甜地一笑, 点点头。文亦凡也点点头。 关鹏说:“亦凡,你先在这里唱,我们等会儿来。”走出去,从外面把门关 上。 文亦凡坐下身,服务员小姐给他倒了杯茶,问他要唱什么歌?文亦凡点了个 《十五的月亮》。服务员小姐在电脑上按了几个健,把话筒递给文亦凡。文亦凡 轻轻地唱了一曲,服务员小姐鼓掌欢呼:“先生音域广阔,音质优美,浑厚圆润, 字正腔圆,只是没有放得开。” 文亦凡见她出口不俗,不禁打量了两眼。只见她举手投足气质高雅,一颦一 笑之间绝非普通女子,衣着虽然单薄时尚,却很清淡素雅,看上去不像是风尘女 子。 那女子嫣然一笑道:“我姓章,立早章。先生贵姓?” 文亦凡道:“我姓文,文天祥的文。” 章小姐面露诧异之色,关鹏跟她说是姓王的作家。但欢场里逢场作戏不用真 姓名也是常事,刚结识关鹏时不也说他姓张。又想嫖婊子,又怕坏声名,男人都 一个德性。章小姐心里嘲弄道。旋即恢复常态,笑道:“噢,‘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名人之后,失敬,失敬。”话中微含讥讽。 文亦凡却认真道:“我只是姓文,并非文天祥之后。章小姐倒像书香门第出 身。” 章小姐一笑道:“‘辛苦遭逢起一经……身世浮沉雨打萍。’你不是名人之 后,我也非书香子弟,读过几天书而已——啊,文先生,我陪你唱首歌好吗?” 声音软软的,甜甜的,淡淡如烟,让你没法拒绝。 文亦凡想起了沈燕云,不觉道:“请。” 章小姐点了一首《纤夫的爱》和文亦凡对唱了起来:“妹妹你坐船头,哥哥 我在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文亦凡唱着唱着就慢慢地投入了进去,唱到“只盼日落那西山口啊,让你亲 个够”时,章小姐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下,把文亦凡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章小姐挽住他的手臂,甜甜地笑道:“文先生,有缘认识你,真的很高兴。 来这里的客人都是一些粗俗之辈,难得遇见文先生这样有学问的人。” 文亦凡当了真,轻轻拿开她的手,道:“章小姐,我们刚认识,互相不怎么 了解……” 章小姐笑道:“你要怎么了解?是‘循序渐进’呢,还是‘深入浅出’?” 文亦凡一本正经地应付道:“当然得慢慢了解了,凡事总有个过程嘛。” 章小姐以为他也在调情,又笑:“慢慢了解也行,是从头开始,还是中间先 来?” 文亦凡听得一头雾水,道:“当然是从头开始了。” 章小姐迷人地一笑:“到底是文化人,办这种事也这么讲究,有品位。”说 着在沙发上躺下来,闭上眼,昵声道,“你姓文,我姓章,合起来就是一篇好文 章。来,好文章请你开头吧。” 美国纽约亨德利大街。格丽克大酒店咖啡厅。唐娜和几个金发碧眼的洋文友 正在随意交谈。落地窗外,摩天大楼的缝隙间仍可见丽日高悬。 《太平洋时报》的大牌名记克弄·弗赖耳长着一脸大胡子,操作一口纯正的 英语笑问:“密斯唐与西部长膀子决斗,名传欧美。请问密斯唐,长膀子是中国 的西部牛仔吗?” 充当临时翻译的英国女作家安娜女士把他的话转述了过来,唐娜先是一愣, 继而“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水都要流出来了。 几位男女洋人不知唐娜有什么好笑,也跟着笑。 唐娜好半天才止住笑,却不知如何向他们解说“西长袖”,连说带比画地跟 安娜解释了半天仍是不得要领,心想不知这些外国姥把这事讹传成什么样子了。 安娜和克弄·弗赖耳几人叽里哇啦了一阵子,转脸问唐娜:“你们天衣文化 开发传播有限公司旅游开发项目进展如何?” 唐娜道:“正在筹备中,初步定在明年重阳节——噢,就是在圣诞节前举办 剪彩仪式。我公司还筹划了一个特别的‘妙手研枪’活动为剪彩造势,我这次来 就是邀请各位同道届时前来捧场的。” 年轻英俊的文摘大厦编辑乔治望着唐娜迷人的容貌,问:“密斯唐,若是我 有你这样的女朋友,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密斯唐有选择了吗?” 唐娜道:“古人比武招亲,我就研枪选婿吧。” 安娜叽里咕噜地说了半天,乔治才弄懂,忙道:“密斯唐,我也来参加竞选。” 唐娜大笑道:“洋人与狗,我不选也。”一边说一边起身到吧台打电话。安 娜、乔治、克弄·弗赖耳几个人,无可奈何地耸耸肩,摊摊手。 唐娜拨了个国际长途,知道一切都在进行中。她心中有些后悔,想象不出文 亦凡此时怎么面对风骚迷人的小姐,自觉有些荒唐,竟想出这种馊主意。另一个 心烦的事又跳上心头,原本是利用高桂林刺激文亦凡的,谁知这高桂林竟是一块 牛皮糖,黏上了就甩不脱。这次出国,一为通联文友,二来就是为了避开高桂林。 她回到座位,继续和几个洋人周旋,心里却放不下文亦凡。她哪里知道,文 亦凡此时正在上海近郊芭芭拉夜总会那间暗室里活受罪呢。 章小姐仰躺在沙发上,一条腿斜挂在旁边,雪白的大腿一览无余。星眼迷离, 口中喃喃道:“文先生,来嘛,好文章开始写吧。” 文亦凡大惊失色,道:“你,你干什么?起来,起来,一会儿我朋友要来。” 章小姐睁开眼,疑惑地望着他,然后理解地笑了笑,道:“你说荤哥儿吗? 别怕,他不会来的。” 文亦凡道:“你……你怎么知道?” 章小姐坐起身,歪着头,斜着眼望着他,道:“像,真像。” 文亦凡问:“什么像,真像……像什么?” 章小姐嬉笑道:“荤哥儿跟我说你是个作家,喜欢‘体验’这种生活,喜欢 装做什么都不懂,喜欢女孩说荤话,喜欢女孩主动——我是不是不够主动?” 文亦凡心中大骂关鹏缺德,不知怎么应付,只是道:“你……别这样。” 章小姐走上前来,左手勾住文亦凡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右手竟伸到 他的胯下去。 文亦凡大急,抬手想推开她,谁知慌乱中一把推在她的胸口上,满手酥软滑 腻,立刻触电一般缩回了手。 章小姐套着文亦凡的耳朵小声道:“喜欢吗?” 文亦凡怎么也想不通刚才还满口词文歌赋的姑娘怎么转眼间就这么不知羞耻。 再次奋力推开她,骂道:“不要脸的臭婊……”他不会骂人,骂了半句就骂不出 口了。 章小姐呆住了,这才意识到文亦凡不是装的。愣了半天,哭了起来。这一来 文亦凡又慌了:“你别哭——别哭啊。”急得直搓手,“章小姐,对不起,这样 吧,你到包房里该收多少钱,我照给。一百?两百?” 章小姐只是哭。文亦凡又道:“五百?” 章小姐仍是哭。文亦凡咬咬牙,道:“章小姐,我身上只有两千块,都给你 吧,不够我明天再送来,不放心我打欠条。你放过我吧。” 章小姐哭着哭着“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文亦凡连忙从包里拿出钱来,暗自 庆幸这些天没空去把高桂林给他的两千元订金存掉。 谁知章小姐却推开了他的手,道:“这种事也能打欠条,真是奇闻。我的身 价是八百,荤哥儿说侯老板会付账。”擦了擦泪,恢复了端庄的样子,问,“文 先生,你真的没做过这种事?” 文亦凡道:“我是第一次跟他们来这种地方,以前都是单位搞活动,集体包 场子。” 章小姐坐下来,从茶几上抽出一支烟,文亦凡急忙拿起打火机讨好地为她点 上。章小姐深深地吸了一口,长长地吐了出来,然后问:“你刚才骂我什么?” 文亦凡急忙道:“对不起,章小姐,我一时情急,失言了。请多原谅,多原 谅。” 章小姐道:“你现在怕我赖上你,你怕难堪,实际你心里在说,你不就是个 婊子吗?谁给钱就跟谁上床的臭婊子。” 文亦凡急了。说实话,他现在哪有心情去想她是不是婊子,只想尽快脱身。 见她不依不饶的样子,真的害怕了:“章小姐,我……我现在心里很害怕,哪有 时间想啊。” 章小姐奇怪地看了看面前这个满脸紧张的男人,有些感动。这样的男人在她 迎来送往的生涯中从没见过。她笑了笑说:“你坐下,别紧张,我不会为难你。 看得出你是个好人,不过太老实。今天是遇到我,倘若是刚才那位阿美小姐,你 今天就要被狠宰一刀了。” 想起刚才阿美小姐揪住赵北方那泼劲,文亦凡兀自心惊,道:“章小姐,你 是好小姐,你让我出去吧。” 章小姐乐了:“头一次听人叫好小姐,有意思。‘荤哥儿’说好给你买了全 钟,这是密室,外面是暗门,不到约定时间不会有人来的,很安全。你耐心等到 天亮吧。” 文亦凡无奈,心中恨透了关鹏,只好坐下来。 章小姐道:“你不想了解了解我吗?” 文亦凡再听“了解”二字头皮发麻,连连摇头。 章小姐道:“不是那个‘了解’,是真的让你了解。唉,在这里侍候客人久 了,逢场作戏,假言假语成年累月地说,嘴都说麻了。难得今天遇到你这位正派 人,跟你说说心里话吧,否则我们就坐到天亮啊?” 文亦凡望着她诚恳的眼神,默默地点点头。 章小姐道:“我不姓章,也不能告诉你真姓名。其实我是一个在校的大学生。” 文亦凡大吃一惊:“大学生?哪个大学的?” “恕我不能告诉你。”女大学生小姐道,“我是一个穷地方来的,上了大学 以后,同班的学生个个都比我优越。他们瞧不起我这个穷山沟里的野妹子,因为 他们家里有钱。我呢,家里为我读书还欠了一大笔债。大学里谈了一个男朋友, 把我的肚子搞大了,结果他先毕业走上社会,攀上一个只有初中文化的富家女子 抛弃了我。为什么呢?因为我家里穷。父母年老了,唯一的哥哥三十好几了还讨 不上媳妇,为什么呢?还是因为穷。我做过家教,也做过钟点工,但那些钱连学 费也挣不起来。眼看着前一届的同学去找工作,找得那么辛苦,那么艰难,又有 几个能找到好工作的?何况我们这个专业早已过了时。就有人开导我。早听说大 学里有人坐台,时尚的很呢,我还装那么正经干吗?反正也是残花败柳之身,没 什么宝贵的。过个几年,赚够了钱,远远地离开,找个好男人,还不是快快活活 地过一辈子……后来,我就出来了。你刚才骂得对。什么小姐、K 姐、出台小姐, 用过去的话说,我是个婊子,谁给钱就跟谁睡觉的婊子……”她狠狠地吸了一口 烟。 文亦凡看她情绪有些激动,关心道:“章……小姐,你不要作践自己。” “作践?”女大学生小姐不以为然地苦笑道,“我是个婊子,可我不觉得比 谁下贱。何况我这个女大学生出台还身价不菲呢。那些普通的小姐出一次台只有 一两百,好一点也就三四百。男人都不是个东西——你别见怪,你例外。这个社 会我什么人都见过,其中也有文人、记者、作家、诗人……这个社会难道就我是 个婊子?一个画家为我画了一幅画,让他赞美我,我给了他一千块。在我眼里, 我就是个嫖客,他就是个婊子。你看官场上那些个腐败分子又比我好到哪里去? 那受贿的不也是婊子,行贿的岂非也是个嫖客?你们作家……”说到这里,女大 学生小姐一笑,将这番“婊子哲学”就口打住。 文亦凡心中如电击一般,网上文贼的那套“剽客理论”立时跳上心头,二者 何其相似,简直如出一辙。如果女大学生小姐不是在这个场合碰见的话,他兴许 就要把她当网上文贼了。想起侯三要出重金请他包装的事,觉得自己差一点也变 成了婊子,这大款险些成了他的嫖客。28 与唐娜通电话时,已是第二天清晨了。唐娜在大洋彼岸刚刚躺下。 昨晚和女大学生小姐谈了很多,倒是觉得耳目一新。凌晨两点多钟的时候, 女大学生小姐接了一个手机,文亦凡才发觉有了脱身的希望,便请她用手机通知 总台打开了门。文亦凡毅然去总台买了这次夜总会的单,计一千八百元。他不想 欠侯三他们的情。女大学生小姐陪他去买单时,执意让总台将自己的出台费退给 文亦凡,只是希望文亦凡能再来看看她。文亦凡告别她时,竟有些恋恋不舍,坐 上的士后还看到她站在夜总会的台阶上向他挥手。 唐娜问:“昨夜老乡聚会,玩得挺开心吧?” 文亦凡苦笑一声,敷衍道:“还好吧。” 唐娜一笑,却不追问,只说:“好好休息吧,我三天后回来。” 刚放下话筒,传呼机又欢叫起来。一看,是关鹏的。一怒之下,把它关了, 也不回电。 此后三天,文亦凡摒除杂念,又重新沉浸到父亲编织的奇异世界里,精心润 色字句,在去机场迎接唐娜的时候,一本完整的打印稿已经出来了。 一身白衣胜雪的唐娜飞渡重洋,从云端翩然而降,走下飞机舷梯,奔向出口, 远远见高桂林举着一束鲜花在向她挥舞,身后还站着一帮记者和其他几位做书的 朋友。心中一愣,不知谁泄漏了自己的归期。 高桂林迎上去道:“小娜,欢迎你。你看,来了一帮子,都来抢你的《天大 笑话》呢。你与我有约在先,给我做对不对?” 另外几个人七嘴八舌道: “小唐,高总又在抢我们的活儿做了,我可是你们天衣的老主顾啦。” “小娜,只要《天大笑话》给我做,条件尽你开。” …… “我是《东方书市》的记者,请问唐老师,今天的欢迎场面是作秀宣传呢, 还是各路书商真来争抢版权?” “我是《新闻传真》的记者,《天大笑话》未出先热,有人说都是你和‘西 长袖’双簧演得好,你对此有何感想?” …… 唐娜一边回答着大家的提问,一边转头四顾,看到文亦凡捧着鲜花默默地站 在角落里,禁不住柔情四溢。她好不容易摆脱纠缠拉着行李箱奔过来,叫道: “亦凡,快过来。”回头朝高桂林摆摆手喊道:“老乡来接我了,回头再见。” 出租车出了浦东国际机场,在高架上飞驰。唐娜迫不及待地打开文亦凡的书 稿,祭起“过目神通”飞快地浏览了一遍。但见文辞幽默,亦庄亦谐。凡庄重处 皆游戏之笔,而荒唐处又写得一本正经,于嬉笑怒骂中透视红尘万象。在唐娜看 来,那是更胜原稿了,不禁叹道:“你真是奇才,只此一稿,足见你的潜力。你 可以再深入地模仿各家各派风格,借他们的名气,打自己的品牌。” 文亦凡摇摇头,道:“我为什么要模仿别人?”何素芹的讥讽又在耳边想起。 唐娜白了他一眼,嗔道:“这有什么?就像练书法,你只有先临帖,集众家 之长而后异之,你要怕人说你剽窃,不拿出去发表,当着练笔总可以吧?我还想 传你内家功夫的心法呢,看来我是瞎起劲。” 文亦凡想起小时候养成的怪癖,心中释然。听唐娜又有独家功夫,登时兴趣 大起,问:“写作还有内家功夫,还有心法?” 唐娜却不说了,一笑道:“好了,好了,等你把各家各派的风格揣摩透了, 我再教你。现在抢时间,争取半月内上市。” 然而文亦凡却不能休息,他要赶写高桂林的剧本。高桂林给他的提纲只有区 区五百字,他要发挥丰富的联想,写成二十集连续剧。好在他心中有底,倒也并 不太费神思。他把剧名定为《卡通小姐》,把每一集都写了一个比较详细的梗概。 一周下来,剧本的整体框架就出来了。剧本梗概送交高桂林的时候,文亦凡还有 些担心,谁知高桂林只浏览了一遍,就异常顺利地通过了。 文亦凡觉得近来诸事顺利,禁不住有些飘飘然,在接到何素芹要来上海的电 话时,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话一出口,才想起何素芹上次说的话,连忙道:“你 来我欢迎,但不要介绍什么女朋友,我只接待你。” 原以为何素芹又会幽怨地来几句,谁知她竟是满口答应,语气里竟有一丝欣 喜。文亦凡不知道怎么接待她,想了半天,给唐娜打了电话,吞吞吐吐地说了实 情,问她:“能不能和我去接一接,晚上跟你住。” 唐娜说:“没问题,我正想见见她哩。” 何素芹乘的是豪华快客,上午十一多钟就到了上海。看得出,她是刻意打扮 的,穿着风格依旧是当年与文亦凡生活在一起时那种满身淡雅的装束。只是较以 前苍老了许多,有些出乎文亦凡的意料。她老远就认出文亦凡来,挥着手叫: “亦凡——”跑过来想拉文亦凡的手,“你早来了?我还怕找不到你呢。”脸上 泛起幸福的光彩。 文亦凡没话找话道:“路上还顺利吧?”转身欲介绍唐娜。 唐娜已热情地伸出了手:“素芹,你好!欢迎你来上海。” 何素芹这才发现这个漂亮时髦的女人是陪文亦凡一起来接她的,顿时一股阴 云飘上了心头,愣了一下,勉强握住唐娜的手,道:“你是……唐娜?” 唐娜奇道:“你知道我?” 何素芹道:“我……听亦凡的姐姐提到过。” “哦——”唐娜意味深长地看了文亦凡一眼,“他姐……认识我?” 文亦凡登时脸红过耳,掩饰道:“我跟我姐聊起过你,她也喜欢看你的书呢。” 又对何素芹道,“走吧,先去我那里看看,晚上到唐娜那里住。” 何素芹却道:“不,我住宾馆。和几家货主谈生意,约好的。” 文亦凡和唐娜对望了一眼道:“既然有生意要谈,不如这样吧,先陪你安顿 好,饭后,我们一起去南京路、外滩、城隍庙转转。既来之,则安之。生意上的 事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说。” 得知唐娜就是帮文亦凡夺回文父遗稿的女作家,何素芹心中百味杂陈。她不 想自己那么没风度,便道:“那就麻烦你们了。” 上了唐娜的保时捷,何素芹越发自惭形秽,沉默寡言。文亦凡在悦华大酒店 订了房间,饭后一起去参观南浦大桥、地铁、观光隧道和东方明珠电视塔,五点 多钟时在肯德基快餐店填了肚子,然后去观看南京路夜景。何素芹勉强装作饶有 兴趣的样子,心中却十分沮丧。 坐在外滩的花栏边,文亦凡没话找话地问起安靖的近况。 唐娜大吃一惊,道:“你,你居然是‘安一稿’的弟子?怪不得笔下功夫如 此了得。” 文亦凡道:“我哪配做他的弟子,他是素芹的远房舅舅,倒是一直给我指点。” 何素芹叹口气道:“舅舅也真不容易,现在像他这样的人少了。” 文亦凡意识到安靖一定出了什么事,忙问:“他怎么啦?” 何素芹道:“舅舅的两个儿子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想下海挣大钱。一个开 公司,一个办工厂,逼着舅舅为他们筹集了八十万元启动资金。听说现在开公司 的垮了,办工厂的倒了,舅舅凭空负下了一大笔债务。债主里有一个做书生意的 朋友要他随便写两本书,一本抵债,一本付十万元给他还别的债。他不肯,那人 又拿来一本书稿,要他署个名就成,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那人不答应,告到法 庭,他就把自己新买的房子卖掉还那人的债,如今搬回城西老宅里住了,现在还 差外人二三十万呢。两个儿子不但不理解他,还气他白白放过了挣钱还债的机会, 成天跟他闹,舅妈也因此卧病不起,舅舅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唉,舅舅也真是死 心眼儿。” 文亦凡和安靖通过几次电话,安靖只是说,老了,念旧,回老宅子找点感觉。 转而一想,告诉自己又能怎样?安靖是知道自己境况的,一点忙也帮不了。想到 安靖拒绝为人写书还债的事,心中也有些为他惋惜。这个念头一闪出,就想起了 女大学生小姐,脸上有些发烧,觉得自己总有一天要成为婊子的。 唐娜纵横文坛,一直想结识安靖。安靖名列“文坛四大怪才”之首,自有其 特别怪异之处。他为人低调,极是清高,一向不与外界有过多交往。他成名于上 世纪八十年代末,正是文学鼎盛时期,一本《池塘》使他成了万众瞩目的文坛圣 手,不少机构请他挂名,不少人主动与他攀扯,不少单位要为他开研讨会、报告 会、讲学会,不少报纸杂志出版公司向他约稿。这是写作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事, 他却在自家的大门上贴了四句顺口溜: 不入不三不四的门, 不见不三不四的人, 不开不三不四的会, 不写不三不四的文。 只把普天下无数文人墨客、商贾官吏全给得罪光了,人人视之如怪物。唐娜 去年还曾专程登门晋见,安靖哪里肯与一个专好出风头的“文坛魔女”为伍,只 是避而不见。唐娜虽然吃了闭门羹,却对“安一稿”愈加敬重,听何素芹这一说, 十分惊异: “什么?蜚声海内外的大怪才‘安一稿’居然这样穷困潦倒?” “文坛魔女”与“西长袖”在士之林当面对决早被媒体炒翻了天,文亦凡一 直埋头补稿,竟然无暇留心这些消息,这两天上班时翻报纸,才知道这次事件的 影响有多大。唐娜所说海外媒体也把这当成一桩文坛轶事爆炒,确不是虚言。 《天大笑话》很快就上市了,它的热销已经是顺理成章的事。文亦凡的父亲 文鸿远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唐娜则成了文坛上的一股旋风,而文亦凡 的名字仅被顺带提及。唐娜顺势推出新作《媚眼》,同时劝文亦凡趁势炒作《圈 子》。文亦凡却道:“父亲的遗愿能够实现,我心愿足矣。我一定要凭作品的实 力说话。” 唐娜道:“看来,你是要跟在‘四大怪才’之后再成一‘怪’了。”一笑置 之,倒也并不坚持。这让文亦凡反觉奇怪。 《天大笑话》首印10万册,计200 万码洋。版税20万,扣除税收实得17万。 唐娜悉数交于文亦凡,文亦凡抵死不肯独拿,唐娜只得与之均分。文亦凡还清了 所有债务,还余一万多元。 下午四点半,文亦凡就下班了。唐娜开车来接他去各大书店兜风,观望行情。 书店门口销售排行榜上,《天大笑话》赫然排一周榜首。 令文亦凡惊奇的是,欧阳袖的《玩世不恭》也紧随其后。旁边还附有一段醒 目的宣传文字:“世有暗合之说,实有其事,请看《玩世不恭》与《天大笑话》 各擅胜场。” 二人以“过目神通”检阅欧阳袖的《玩世不恭》,只见书中地点、人物姓名 等全换了,故事情节、文字风格依然如旧。只听旁边翻书的人议论道: “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各的理。天知道这文鸿远和欧阳袖到底谁 是原作者。” “嘿嘿,什么文鸿远遗作。这文鸿远何许人知道不?那是‘文坛魔女’的笔 名,这是炒作。” “怪不得呢,原来是‘文坛魔女’与‘西长袖’联手炒作,所谓士之林舌战, 那是一出双簧啊。” “你知道文姓青年是谁吗?是‘文坛魔女’的情人。” …… 文亦凡听在耳内,脸上火辣辣的,连忙一拉唐娜道:“走,再去福州路书城 瞧瞧去。” 已是黄昏时分,福州路人流如潮,书城门口更是人头攒动。他们挤进大堂, 但见畅销柜前,很多读者在围观挑选《天大笑话》,欧阳袖的书也赫然在目,也 有不少人选中它,还有读者索性两本一起买,拿回去比较比较。文亦凡与唐娜交 换了一下眼神,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心中暗叹文坛的诡谲。 高架桥上,唐娜一边开着保时捷,一边笑道:“你一时心软,给了他一个台 阶,倒成全他了。怎么样,我们再来个‘回马枪’,杀他个片甲不留。” 文亦凡吁了一口气,道:“算了,你已帮我了却了父亲的遗愿,我已经很满 足了,有精力多做点正事吧,这样纠缠下去没个了结的。” 唐娜看了他一眼,惋惜地摇摇头。 夜幕沉沉,万家灯火把都市装点得璀璨辉煌。马路边对对情侣呢喃低语,一 片旖旎风情。 唐娜挽着文亦凡的手臂在别墅外散步。两人不说话,慢慢地向前走。晚风吹 来,有一丝凉意。 文亦凡感觉到唐娜打了个颤,想了想,又一次下了决心,伸手揽住她的肩头。 唐娜温柔地依偎着他,心中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就这么走下去。 他们来回走了近一个小时,谁也没有说一句话。回到桃源别墅门前,文亦凡 松开手,轻声道:“进去吧,我走了。” 唐娜低着头,站着不动,也不说话。文亦凡又轻声催促了一句,还是没有动。 文亦凡轻轻扳过她的脸,这才看到一双幽怨的眼睛里含满了泪。 文亦凡不知所措,连忙问:“你怎么啦?” 唐娜别过脸,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下来。文亦凡久久无语,终于下了决心, 轻轻地揽着她进了大门。 上了二楼,进了书房门,唐娜就抱住文亦凡哭了出来:“亦凡,我们这是在 谈恋爱么?我真感觉爱得好苦啊。” 文亦凡心中颤了一下,拥住她道:“唐娜,对不起,是我不好,冷落了你… …我……” 唐娜用嘴堵住文亦凡的嘴,不让他再说下去。四唇交织在一起,相互间急切 地寻找、探索、碰撞……迷茫中,唐娜梦呓般喃喃道:“凡,到卧室,抱我上床, 我给你再生个女儿……” ……进入唐娜的身体时,文亦凡略为犹豫了一下,心中忽地涌起“风萧萧兮 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到了此时,退无可退,就毅然闯进了那个 阔别已久的美妙世界…… 文亦凡这一觉直睡到早上九点多钟,醒来的时候,唐娜已洗漱完毕,正坐在 梳妆台前发呆。见文亦凡醒了,回过头笑了一下。那一笑很勉强。文亦凡伸手将 她拉过来,抱住她的腰,右手伸进睡衣中抚摸她的乳房,她轻轻而又坚决地挡开 了他的手。文亦凡有点诧异:“唐娜……” 唐娜平静地笑了笑,说:“亦凡,我们的关系就到此为止吧。” 文亦凡瞪大了眼睛,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唐娜叹了口气道:“亦凡,前几天我就想通了。我们俩只能做好朋友,不适 合做恋人,我们不是一个类型的人。你不觉得我们爱得很勉强、很别扭、很难受 吗?做朋友时,我们无话不谈,做了情人,却没有话说。你和何素芹已经错过一 次,我不能再让你错第二次。你去找你的小燕子吧。” 文亦凡急了:“唐娜,你又来了,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对沈燕云是有好感, 可从没有非分之想,我只是在撮合关鹏……” 唐娜道:“亦凡,你以为我现在是吃醋么?此前是,现在不是。关鹏和沈燕 云不合适,到最后会自然分开的,你还有机会。” 文亦凡双手搭着她的肩头,道:“唐娜,你胡说什么?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我们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我会对你好一辈子的。” 唐娜苦笑道:“亦凡,我不需要你负责,我是自愿的。你一定感到奇怪,为 什么我打定主意分手时要跟你……好一次。我只是不甘心。”停了一下,抓住他 的手又道,“就算是一次‘萍聚’吧,至少我们已经拥有过。这一次的……幸福, 我会珍藏一辈子的。” 文亦凡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直摇头。 一连几个晚上,文亦凡都打电话给唐娜,试图说服她回心转意,并再三表白 自己并不是为了负责,确实是真心爱她的,但说到最后连自己心里也不相信了。 唐娜最后说:“亦凡,别折磨自己了,女人的直觉是最敏感的。做朋友时我渴望 与你相爱,可做了恋人我才发觉我们之间差异有多大,几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你 仅仅为了责任勉强和我在一起,以后会很痛苦的。与其最终不欢而散,不如现在 留下一个美好的回忆。我把身子给你,那是我自愿的。亦凡,换着别人,也许我 会当做一场游戏玩下去,但对你,我不能。我从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情,也就更 珍惜我们之间的友情了。”停了一下,又说,“亦凡,其实……我心里还是想和 你在一起的。要不,我们来个君子协定,在你没找到适合你的另一半前,你可以 继续到我……这里来。” 话说到这份上,文亦凡彻底死了心。另一股强烈的渴望涌上心头。他每天除 了工作,苦写《卡通小姐》之余,都在期待着什么,后来才发觉自己每天都在期 待着关鹏继续来找他写情诗,想打电话探探情况却又没法开口。 当日从夜总会回来,关鹏来电,文亦凡一怒关机,几天后到底接通电话。关 鹏抱怨他当了“冤大头”,那钱花得太冤枉。又问:“老夫子,你使了什么绝活? 那女大学生小姐居然没有收你的出台费,还不住打听你的情况,看来是对你动了 真情。都说‘婊子无情’,你小子艳福不浅,第一次玩小姐就让人家动了真情, 你不简单哩。我知道你眼光高,特地为你安排了一个女大学生小姐,你怎么谢我?” 文亦凡本就要找他算账,听他这一调侃,气不打一处来。骂道:“关鹏,你 缺了八辈子的德。你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你这么干不是成心毁我清白吗?你不 是喜欢嫖吗?你知道人家……‘小姐’——”他发觉自己对那个女大学生小姐确 实有了好印象,“婊子”二字就不忍说出口,“你知道人家‘小姐’怎么看你的 吗?你说人家,人家也在说你。”他把女大学生小姐的那套“婊子哲学”阐述得 更加尖酸刻薄。 关鹏被他这一通骂,骂得不敢吭声。原想再请他写情诗的,这时却也不便启 齿了。 文亦凡心中的失落无以名状,也觉得那天骂得过分了,关鹏一定是不敢再来 找他写情诗了,这事他又不好主动去要求,只好闷在心里,用写作来转移苦闷。 写着写着,女主角卡通小姐就成了沈燕云了,连名字也定为燕儿。几集电视剧写 下来,沈燕云的形象已跃然纸上,愈让文亦凡惆怅不已。 之后的几周,文亦凡每天除了上班,晚上和节假日就一直闷在办公室里赶剧 本,偶尔和唐娜通通电话,连一向爱看的国际新闻也无心关注:不知道最时尚的 科技名词“纳米”已被炒得火热,不知道中东局势严重恶化、两个邻国对立日益 加剧,不知道美国的“倒萨”声势越来越大……只有周日依旧到曲菲家里例行公 事。 不觉已到深秋季节。周六下午,文亦凡正在办公室里敲着键盘,有人推门而 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叫道:“文大哥。”文亦凡一抬头,眼前一片亮丽。 沈燕云烫着马尾头,穿着羊毛裙,踩着高跟鞋,拎着一包水果,满脸羞红地 出现在他面前。 关鹏西装革履,神采飞扬地笑道:“亦凡,我和燕子来看你。” 沈燕云红红的脸上流溢着幸福的光彩,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让人感觉暖 洋洋的。 文亦凡的身子却一阵寒战,心中的酸楚几乎难以自抑。愣了半天,才笑道: “啊,小燕子……关鹏,是你们……快请坐,快请坐。”连忙搬椅子。 沈燕云道:“文大哥,你说得这么客气,把我们当外人了。” 关鹏笑道:“亦凡,许久没见,怎么生分了?” 文亦凡掩饰道:“你们来看我,我是太高兴了。这一阵忙着赶稿,人都快逼 疯了。”又问,“小燕子,这阵子开始忙了吧?” 沈燕云道:“是啊,你知道的,上半年也就画点儿零星的广告片,现在活儿 慢慢地多起来了……都快有半年未见你了,挺想你的,就和阿鹏一起来了。没打 扰你吧?” 文亦凡道:“哪儿的话。我正巴不得有人来聊聊天哩。” 关鹏道:“亦凡,我们已经订婚了。燕子说,我们能相识多亏了你这个大媒 人,无论如何也要来谢谢你。” 文亦凡压抑住心头的伤痛,强笑道:“那是你们有缘分。有缘千里来相会, 无缘对面不相逢嘛。”说到此处,心中悲道:我与她不正应了这后一句吗。 沈燕云脸上飘起了一朵红云,道:“以前你就很照顾我。我听阿鹏说,你也 帮过他不少忙,以后还要你多关心我们。” 文亦凡道:“都是自己人,出门在外,相互照应嘛。”想开句玩笑,放松一 下自己沉郁的心绪,又笑道,“说不准还要请你们帮我找对象呢。” 关鹏笑了笑,沈燕云却当了真。 晚上,关鹏和沈燕云携手离去后,文亦凡坐在办公室里继续赶稿,却再也写 不下去了。脑子里总是浮现沈燕云幸福的笑脸,心中患得患失。一会儿后悔自己 当初为什么不敢和她发展下去,一会儿又觉得自己为关鹏充当“爱情枪手”,炮 制了那么多情诗,自己岂不成了过去那种替人骗婚的贼?有朝一日,她明白真相, 自己怎么面对她? 他想起了唐娜、何素芹,觉得自己在情感问题上太容易动情,而后又优柔寡 断,拖泥带水,给自己带来烦恼,也给别人带来痛苦。 这一晚反正写不成稿了,文亦凡索性把沈燕云写来的情诗和自己代写的情诗 翻出来,从头到尾一一翻阅。而后把自己代写的情诗认真地抄录了一遍,和沈燕 云写来的情诗一来一往地依次装订成册,再仔细翻阅一遍,就好像两人在无声地 交流,不觉已是凌晨两三点钟了。临上楼睡觉前,抑制不住内心的伤痛,又在扉 页上题了四句十分伤感的诗: 既非前世伴,何必此生逢? 夙愿成一梦,深情仍独钟。 过了两天,文亦凡从惆怅中平静下来,又投入到写作中去。《卡通小姐》写 得很顺利,比预想的写得快,已到了第十五集。每周稿子经高桂林送审后再把信 息反馈回来,说写得蛮好,不愧是“神枪手”,就这样写下去。从没有退回来修 改过,只是说最好速度再快点。这一来倒弄得文亦凡心中没底了。他自己虽然觉 得写得挺满意,但有些细节、语言还要细细推敲。他写稿一向注意反复修改,而 这部电视剧的稿子居然一次没退回来过,他觉得不合常理。再写第十六集时,就 有意留了些漏洞。晚上就按约定的时间给高桂林送了过去,回来时正好路过路桥 分公司。看看才八九点钟,就下了车,想去看看关鹏。 走到路桥分公司的大门口,文亦凡站住了脚,有些犹豫。门卫老王认识他, 道:“文亦凡,好久没来了。快进来吧,关鹏在后面宿舍里。” 文亦凡问:“王师傅,关鹏就一个人在里面吗?” 老王说:“伊女朋友也在啊。” 文亦凡故意道:“哦,他有女朋友了?” 老王奇怪了:“怎么,伊有女朋友侬会得不晓得?伊花头蛮浓,找了介漂亮 个女朋友。” 文亦凡说:“哦,我这一阵忙,好久没跟他联系了,还不知道。”又问, “他女朋友常来吗?” 老王挤眉弄眼,神秘地笑道:“什么常来,现在住疙瘩啦。伊拉先大肚皮再 讲啦。” 一股热血呛上文亦凡的心口:沈燕云——小燕子——你,你,你怎么也会变 成这个样子? 《卡通小姐》第十六集依然没有退回来修改,文亦凡弄不懂了,心中十分不 安,觉得这两万元挣得也太容易了吧。第一次写电视剧就这么顺,真怀疑自己是 不是天生编剧的料。但无论如何第十六集中的漏洞是明显的。写好第十七集时, 文亦凡故意耽搁了一下,不按时送过去。谁知没两天,高桂林就打来电话催稿。 文亦凡说:“写得太紧张了,想放松两天。” 高桂林说:“再坚持一下就见到曙光了。写完了就彻底轻松了。” 文亦凡试探着问:“前面写的如何,人家怎么讲?” 高桂林说:“就这样,很好。只是前十五集写得太顺,毛病小。第十六集我 看有两点漏洞。” 文亦凡说:“那退回来修改修改。” 高桂林说:“不必了,就这样,很好。后面几集最好也留点儿明显的漏洞。” 文亦凡搞不懂,问:“为什么?” 高桂林含糊地笑道:“我们有约在先,你只管按要求写,不要问为什么?这 是行规。” 文亦凡只好把疑虑放在心里,埋头将剩下的三集赶完。 这几天,他的脑子里又乱哄哄的,白天到工地上转悠时也是不停地想着路桥 分公司门卫老王的话。那一晚,沈燕云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轰然倒塌。沈燕云与 关鹏恋爱上,他仅是心中酸楚,而沈燕云这么快就和关鹏未婚先同居却让他不能 接受。 不需铺垫,省略细枝末节,从牵手直接到上床,这就是现代爱情的速度吗? 在文亦凡的心中,沈燕云身上应该演绎着那种古典的、浪漫的、纯情的爱情故事。 慢慢平静下来以后,文亦凡又嘲笑自己:你是她什么人?她和关鹏同居跟你 搭什么界?心中慢慢地为沈燕云辩解:她是太单纯、太幼稚,太爱关鹏的“文才” 了。想到这里,心中一痛。天哪,这不都是我作的孽吗?哪一天沈燕云发现关鹏 根本不会写诗怎么办?她将少女之身献给了他,退路都没有了。文亦凡责怪起自 己来。 赶完剧本最后三集,比预定计划提前了两个半月。几周来紧绷着的弦蓦然松 了下来,文亦凡想找个地方放松一下,正好总公司政工部召开思想政治工作研讨 会,顺便为获奖论文颁奖。公司在广东有一个工程项目,政工部特意组织各分公 司的宣传干事们前去参观,实际是给大家观光旅游一次。文亦凡的《浅谈企业的 新闻策划》获了一等奖,关鹏的《论施工型企业思想政治工作的创新》获了二等 奖。关鹏的这篇文章是从网上淘来的,论述的顺序稍微做了调整,换了个题目, 居然就得了二等奖,文亦凡就想起了网上文贼。这段时间他埋头写剧本,文贼的 影子暂时隐退,但还是时不时地冒出来。 政研会只开了半天,开完会,关鹏就没了踪影。文亦凡猜他又不知溜到哪里 泡小姐去了。 自和沈燕云好上以后,关鹏有一阵子没进娱乐场所了,时间一长就忍不住故 态复萌。文亦凡也说过他,但没用。 文亦凡说:“你这样对得起沈燕云吗?” 关鹏笑嘻嘻道:“我对她的心又没变。在外面淘淘糨糊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我又没当真。现代人嘛,该潇洒时就潇洒。谁像你,活得累不累?” 文亦凡本想板下脸来跟他吵一场,又怕引起他的误会。毕竟自己对沈燕云心 怀“鬼胎”过。关鹏一路上说了很多他和沈燕云的事,文亦凡只显得不经意地听 着。各种信息从大脑过滤后,他感到自己那一阵子的担心是多余的。 沈燕云似乎半点儿也看不出关鹏并不会写诗,也不和关鹏经常谈诗。偶尔谈 上一两句,只要不动笔写,关鹏自然应付得来。关鹏当然从不主动去惹这个话头。 文亦凡这才慢慢想通了,爱情生活有着远比诗更丰富的内容,只有他才会把 这种浪漫当真。当下只是揶揄道:“听说最近广东一个大城市出现了一种怪病, 会传染,你当心。”关鹏嬉皮笑脸根本不当回事。这下真的到了广东,文亦凡也 真的暗暗焦虑起来。 三天后返程时,关鹏神出鬼没地出现了,一脸春风得意的样子。文亦凡责怪 他不该成天泡在脂粉丛中,关鹏却诡秘地一笑,道:“老夫子,这回你可冤枉我 了。我是去拜访一位高人。”说罢竟从包里拿出一对精致的白锈钢工艺斧凿,翻 来覆去地把玩。 文亦凡惊奇道:“咦,你怎么也有这东西?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关鹏笑而不言。 文亦凡愈觉怪异,见关鹏高深莫测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这也是从‘高 人’哪里得来的?还好朋友呢,有了好事就把我扔一边。” 关鹏悠然道:“你老夫子乃清高之士,我哪敢再毁你清白。若是‘嗲秀才’ 在此,我一定会拉他同去。”噎得文亦凡半晌说不出话来。 旅游巴士开进浙江境内一高速公路服务区休息,关鹏看到一辆开往楚河县的 空调大客,不知触动哪根神经,跟带队的政工部主任请假,要搭车回老家。主任 不允,关鹏嬉皮笑脸地拿起包,套着文亦凡的耳朵说:“老夫子,你回头上车跟 主任说一声,我溜了。” 文亦凡道:“你总是异想天开,半道上开溜。这么急回去,又哪个相好在等 你?” 关鹏笑道:“你别老把我想得那么坏嘛,我这是给‘嗲秀才’传经送宝去。” 文亦凡问:“传什么‘经’、送什么‘宝’?就你手里那玩意儿?” 关鹏“哈哈”一笑:“天机不可泄露。”做了个鬼脸,从人群中挤过去,上 了那辆空调大客。 车子重新上了高速公路,政工部主任见关鹏走了,也无可奈何。车内,宣传 干事们热火朝天地谈论着,文亦凡有口无心地和他们敷衍,心中却思谋赵北方、 关鹏的诡秘举动。他已不再担心他们是否精神有问题,却又实在捉摸不透他们干 吗都对那斧头凿子感兴趣。 傍晚时分,车子进入上海境内,快到莘庄地铁站时,传呼机突然惊乍乍地叫 起来,是唐娜别墅的电话。文亦凡急忙跟身边人借了手机回过去,半天才听那边 拿起了话筒,只听唐娜声音低弱,断断续续地叫着:“亦……凡,你在……哪里?” 电话里传来“咚”的一声,听得文亦凡心惊肉跳,大叫:“唐娜,你怎么啦? 唐娜,你怎么啦?” 唐娜的喘息着叫道:“你……快来……救我……” 文亦凡跳起身来,抓起包,急唤司机停车。车门一开,他就纵身跃下,冲到 马路边拦车。偏偏左望右望没有的士过来,急得直跺脚。匆匆奔到前面一条横马 路,正巧一对小夫妻拦下一辆的士要上车,文亦凡急忙道:“对不起,我有急事, 人命关天,让给我好吗?”等不得人家同意,就抢先坐上了车,扬手表示歉意, 急急地向司机说了地址,的士便匆匆忙忙地启动了。 的士在高架公路上飞驰,文亦凡不停地求司机快点,再快点。司机关心地问 什么事这么急,文亦凡说是人命关天的事,问司机有没有手机,电话费照付。司 机把手机递给了他。急忙拨通唐娜的电话,没人接。打她的手机,也没人接。头 上立时急出汗来,一个劲地拨她的电话。连续拨了十几个,终于听到那边拎起了 话筒,却是保姆王阿姨颤抖的声音:“是……文先生吗,快……快,唐小姐被人 ……打昏了。” 文亦凡发疯似的赶到桃源别墅,推开房门,见唐娜倒在地板上,血流满面, 不省人事。室内乱七八糟,热水瓶也碎在地板上,水淌了一地。王阿姨正抹眼泪, 急得手足无措。见文亦凡冲进来,总算有了主心骨,迎上来道:“这……这可咋 办?我买东西……回来,刚到门口……就听到屋内在……打,一个男的冲出去了 ……” 文亦凡急问:“怎么不报警?” 王阿姨说:“我进来时……唐小姐醒过来,不让报……一会儿又昏了过去。” 见唐娜脸色发青,文亦凡吓得够呛,一时手脚发软,眼睛发黑。好在好心的 司机跟了上来,和文亦凡一起连抱带抬把唐娜搬下楼,塞到车里,飞一般送到最 近的医院抢救。总算文亦凡来得及时,死神只和她打了个照面。 唐娜醒来后,见文亦凡陪坐在病床前,欣慰地笑了。文亦凡追问到底是谁把 她打成这样?她却坚决不肯说。 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文亦凡请了假,一直守候在床前,百般地安慰体贴。 同病房的人都羡慕唐娜,说她真是好福气,找了个好老公。唐娜一笑,也不解释。 每每文亦凡坐在她身旁时,她总是拦腰抱住他。有两天办公室打来传呼,文亦凡 临时赶回去处理一下公务,唐娜也总是托护士买点文亦凡爱吃的水果来,还特意 买了一把指甲剪。文亦凡回来时,她就拿起他的手慢慢地替他修指甲,像个温柔 贤惠的妻子。眼见唐娜没事了,精神也好了起来,文亦凡的心中就打起鼓来,见 唐娜如此待他,不觉又动了心事。 出院回家那一天,保姆王阿姨早把居室收拾得清新利落,房间里又充满了生 气和活力。文亦凡寻思今天是不好走了。反正已决定和唐娜厮守终身,又早已有 过肌肤之亲,也就没什么顾虑了。谁知吃过晚饭以后,唐娜道:“亦凡,这些天 累坏了你,早点儿回去吧。” 文亦凡有些诧异,没好说什么,想亲亲她再走,她却微笑着伸出手。他只好 轻轻和她握了一下,告别离去,心中对她这个人真的捉摸不定。 文亦凡上班以后才知道,这些日子书市上《唇》和《媚眼》卖疯了。单位的 同事大都在相互传阅,似乎谁不看这两本书就不够时尚似的。同事都惊奇地问他 :“这本书上的作者照片很像来找过你的那位唐小姐了,是不是她?”有的说: “这阵报纸上疯炒《天大笑话》,那作者文鸿远跟你五百年前是一家呢。” 若在往常,文亦凡一定会欣然承认并以此炫耀,但现在却不敢接口,只装出 漫不经心地样子笑了笑:“我哪里有这份荣幸。” 唐娜被打的事件还是被外界知道了,原本“文坛魔女”与“西长袖”对决余 热未尽,这下媒体又沸沸扬扬地炒起来了。有的说她出身书香门第,有的说她本 是名校高材生,还有的说她其实只有小学文化……文亦凡这才想起与唐娜交往至 今,对她的来历却一无所知。 有份专写独家报道的小报更是语出惊人,说唐娜乃是一个孤女,长期为人包 养,她的那些文章就是用身体换来的。文亦凡对这篇文字特别在意,想起那封神 秘电邮,心中已有几分相信。偷偷把这些报刊收集起来,晚上仔细翻阅,但见大 报小刊都是唐娜的绯闻。 有的说唐娜表面上是一位畅销书作家,实际上经营着不少产业,业界有名的 天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其实就是她在一手操纵;有的说唐娜一直单身独处,不肯 婚嫁,却和好几个异性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甚至有一个是外国留学生;有的说唐 娜滥交男友,不分档次,居然和一个打工仔也混在一起,将唐娜作品中的人物、 故事“还原”成其生活的原版;有的说唐娜的文章书稿都不是她的亲作,乃一文 姓情人捉刀代笔…… 文亦凡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直窜上脊背。那篇演绎唐娜和打工仔的花边新 闻分明说的就是自己,只是叙述与事实相去太远。 文亦凡想起自己与唐娜的事,知道那些绯闻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但不知为 什么,看到唐娜隐藏着的另一面生活,文亦凡虽然心里有些酸酸的,却也能接受 这样的传闻。无论别人怎么诋毁唐娜,唐娜在他的心中依然如故。不像乍听到沈 燕云与关鹏同居,她的形象在他心中就会倒塌,令他十分痛苦、失望。暗自找出 很多理由为她辩解,总不如原先那么完美了,心底深处深深怀念从前那个与他在 诗中进行心灵交流的“小燕子”。 反复琢磨那篇花边新闻,猛然醒悟这是谁干的,那神秘电邮也必是此人为之。 文亦凡立刻打电话给唐娜,问:“行凶的是高桂林,在外面胡说八道的也是他, 对吗?” 唐娜沉默不语。文亦凡大骂:“这个混账王八蛋,我去揍扁了他。” 唐娜道:“算了,你一揍他,不又给好事之徒以口实?外界很快会传出两个 男人为我争风吃醋打架斗殴的绯闻来。报纸上的流言飞语,别去管它,一阵风就 过去了。你一有动作,它就风吹火起,永无宁日。” 这阵子,不断有娱记找唐娜,她一直避而不见,就是不想越描越黑。文亦凡 原本已想到这一点,只是心中怒气难平。唐娜这一说,只好作罢。只是唐娜始终 不肯说出高桂林到底为什么要加害她。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