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如此、如此地爱你 雪白的墙壁上一无所有,除了两张黑白放大照片,一张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一 张是一个半大的男孩。他们不约而同地凝视起那张女人的照片──被那双眼睛深深 地吸引住了。那是一双蕴含有如此多内容的眼睛:沉静、温柔中包裹着一缕勃勃生 机,似在冥思又似在憧憬,但是看进眸子深处,却又有一层尚未透出的忧伤,像是 已经预知到了未来的某种灾难。 “这是我妻子年轻时的照片,”老人说,“她去世已经五年了。” 他们走出这座小屋时,已是满天星斗。从远处看过去,透出橘红色灯光的小屋, 独立在广袤的原野中就像是汪洋中一只孤独的小船。 她觉得有些冷,她抱紧了自己。“还是很小的时候,在火车上,我看到车窗外 黑黝黝的原野上的点点灯光──从一座座农舍的窗户中透出的灯光,那时候,会突 然有一种温暖与感动透过了我的全身。从那时起,再见到这种灯光,我总有一种温 馨与感动的感觉,就像是看到了生活或者生命的某种注释。” “草芥之人,嘿嘿,中国人几曾真正地享有人的尊严与权利。”他显然是在自 己的思绪中,“他的青春、他的才华、他的亲人、他的一生,但是这样的悲剧,在 中国实在太普遍,外国人可能很难想象中国人的忍耐力。” 星光点点的天幕下,他们在原野的小路上默默地走着,影影绰绰的两个影子。 她身子在轻微地颤抖并且有些僵硬。老人的身世、老人凄凉的晚境对她产生的 刺激,是因为她自己的经历而唤起的强烈的共鸣。那双眼睛,她的脑子里一直留着 照片上的那双眼睛。哦,那么鲜活、丰富而美丽的生命会消失吗?但是她早就消失 了。她照那张照片的时候是多大?二十岁?二十五岁?其后,她走过了一条怎样的 人生之路啊。新婚丈夫、一位年轻有为的记者突然成了“胡风分子”──仅仅因为 与胡风有过几面之缘。尔后,夫妻一起流放到大兴安岭,成为被监管的伐木工人。 再以后,以患有严重的风湿性心脏病的病弱之身,又随丈夫带着他们的儿子回到丈 夫的家乡──一个与她的杭州老家千里之遥的北方乡村,成为被监管的农民。再以 后,他们唯一的儿子,因为“黑五类”出身被拒绝在“红卫兵”之外的儿子,竟死 在文化大革命武斗的流弹之中。命运的折磨人竟可以一至如斯吗? 一恂说得对,中国人这几千年确实活得很压抑很卑微,在封建的体制中,在人 治与权治之下。新中国建立,人们以为终于可以成为自豪而有尊严的国民,但是接 踵而至的是一个紧接着一个的运动。运动,这个只有中国人才能真正理解的名词, 衍化了多少人间悲剧啊。 那双眼睛,在以后的岁月里变成了什么样子呢?在生命的终点是什么样子呢? 她又想起了那位老人的眼睛。那里面,是平和、是静默、是洞察,也许还有一点寂 寞与倦怠,但是却没有悲凉、没有委琐、没有委靡。靠什么力量,在经历了所有这 一切之后,在最难耐的孤独的晚境中,他还能保有这种眼神?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男 人,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他们生命的支撑是什么?一对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跌落进贫穷屈辱低头看 人的漫长岁月,他们肯定很相爱,但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在人的尊严都不能保有的 年年复年年日日复日日的境遇中,他们的爱又是什么样的内容? 他感觉到她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看到星光下她的眼中闪烁的莹莹泪光。“乔 乔,”他扳过她的身子,“你怎么了?” 一股压抑不住的冲动掠过她的全身,“抱紧我。”她低声说。 他将她紧紧地抱住。突然,他们疯狂地吻在了一起。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到了她那空无一人的宿舍。 后来她才知道,那天晚上,他们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做爱,他们毫无经验,又 兴奋又紧张又害怕。但是她当时哭了,她以为,她或许会怀上他的孩子。 那天晚上,他睡着了。她悄悄地起身坐起,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他的脸。窗 口溢入的微弱的月光中,他的不甚分明的脸很晶莹。 她坐到窗前,夜风习习,月光皎洁。她周身在燃烧,她的嘴、她的脸、她的身 子,还有,她的心。“天哪,”她望着月亮在心里喊,“我是如此、如此地爱你。”